童真
我的童年是個小村莊,可是,我走不出它的邊際,無論我遠行到何方。
我懷念童年的夢,一如當年田埂嬉笑,草地翻滾,亦可狹路無常,看山花遍野絢爛。
十月伴着桂花的凋零收起了尾巴,十一月踩着落葉跟我撞了滿懷,可你還沒來,我的秋天就不算結束。
我在村頭旁邊狹窄的小路上徘徊,突然聽到前方有熟悉的聲音在呼喚我,原來是我兒時的小夥伴。
他們三個高興地朝我奔來,一切都還像小時候一樣,大家都沒有變。
今天由他們領着我去玩,走着走着,突然發現腳底已經是踩着用石頭和黃土混合壘砌而成的台階,表面凹凸不平,踩上去像砂紙的感覺。
沿路掛着五顏六色的錦幡,這片土地的黃土夯牆,煙火色瓦楞依舊會敞開雙臂,迎接我們回來。
秋冬的暖陽夾雜着緒盡的橡葉,一路燒到天邊,把一切成熟的東西焙得更成熟,原野上有好聞的焦味。
台階上有不少六七十歲的老婆婆叫賣着筐子裏的紅橙和冬棗。
碰到了認識的阿婆,還會悄悄給我們塞一把棗子。
我們最喜歡吃的還是要數集市西口大爺賣的油腳腳,形似麻花,卻比外面賣的麻花大上十倍,剛炸起來的,不需要任何佐料就很香了。
每次我們都吃得嘴角臉頰手上全是油。
暮色如油畫般濃郁,浸在糖水罐頭裏的橘色夕陽在沉沉暮靄下,遠方升起的裊裊炊煙呼喚着小夥伴們回家吃飯去了。
告別了玩伴,我又該回哪裏去呢?
忽然一風襲,山色和炊煙,霧中人不見,便不勝悲涼。
我想起我來自城市,我的家離這裏很遠很遠……
我在藍色中醒來,從上弦月開始期盼,慢慢將修得圓滿;而下弦月逐漸漆黑暗淡,夜色僅余微微星光。
捻起一顆石子擲向天邊,原來只是彼此不相干的黑白。
月光照迷霧,卻模糊,看得越發不清楚,我好像一個人深入了異途。
我想逃出,卻困住在心底的湖,擱淺在哪片灘涂。
我突然想起我現在應該還在濟南念大學啊……
於是雪來了,朔風敲打着我十一月的窗,從南國的馨香中醒來,從回家的夢裏醒來。
入冬的雨水夾雜着細碎的冰雪,打在林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春蠶啃食桑葉。
醞釀了一冬的濟南初雪,終究還是落了下來。
以前在城裏讀書基本看不到下雪,每次山上下雪,在老家的堂弟都會拍給我看,還會把學校新學的歌謠唱給我聽。
看着視頻畫質並不清晰的兩個搖頭晃腦的小弟弟,我想起了許多童年好玩的事。
童年的玩伴當屬二伯家的兩個堂弟,比我小一歲的叫阿志,小三歲的叫順順。
雖然他們兩個比我小,但比我能幹多了。
每年暑假回去,他們都會提前把新摘的好李子挑出來放冰箱留給我吃。
知道我只會挑表面長得好看實際口感一般的李子,他們便給我選的全是顆顆飽滿吃起來還酸甜可口的李子。
他們家是開小賣部的,每次他倆偷偷拿零食還不忘給我也帶一份。
這點有時候我還真是不如他們。
記得有次他們兩個又吵架了,我打開之前帶回來的零食,發現只剩兩塊夾心餅乾了,但是三個人又不好分。
於是我靈機一動,就把一塊餅乾分成了兩半,給他們兄弟倆一人一半。
還以餅乾為契機,說著,“這塊餅乾你們兄弟倆一人一半,感情不散,吃了這個餅乾就和好!”
說完,他們兩個才化干戈為玉帛,而我正好開心地獨享另一塊餅乾。
看着他們兩個還傻傻地相信我的話,深諳良心都有些不安了,這樣可不好。
於是每次我回老家,都絞盡腦汁給他們帶些城裏好吃的零食。
鄰居家的寶山大哥來找我們玩,就相當於開啟了我們的探險之旅。
他們光腳溜進別人的蓮池裏偷荷花偷蓮蓬,踩得一腳淤泥。
我在田埂旁等,覺得太熱了就想把荷葉摘來遮太陽,學着課本里魯班造傘時頭頂倒扣一張荷葉。
結果我折不斷那荷葉,只好連根拔起。
這一動靜無疑是引起了蓮池的主人,她上來就破口大罵,說我把她家的荷葉拔了什麼什麼的,罵罵咧咧說了一大段我聽不懂的方言,還問我家長是誰。
其他小夥伴見勢都不敢說話,只有我還據理力爭,覺得不過是摘了她一片荷葉而已,她一個大人怎麼這麼小氣。
後來才懂,農村的荷花養來不是觀賞的,農民還要靠蓮子還有荷葉下面的蓮藕賣錢。
一次夏日午後,我們坐着閑聊,寶山又帶着他的鬼點子奪門而入——今天去懸崖邊尋找百合。
我們聽到這個突然眼前一亮,立馬全員出動。
這條尋百合的路途簡直是我走過的最坎坷的路。
寶山竄得太快了,我們的腳印在泥濘的黃土與打滑的青石之間飛馳,旁邊藤蔓的的刺掛身上了都無暇顧及,只攪得雜草里的蒲公英漫天飛舞。
前方遇到了一個高坡,我們實在爬不上去。阿志和順順能爬到一半,而且都很輕,寶山一手就能把他倆拎上去。
但是我就很難上去,甚至連他們的手都夠不着。於是寶山馬上找了一根旁邊的棍子,讓我抓住棍子的一端,他再藉助旁邊大樹的力一下就把我拉上去了。
寶山是街坊鄰居間到處討人嫌的搗蛋鬼,沒想到還有這麼靠譜的時候,他很聰明也很重情重義。
雖然最後也沒能尋到我們期盼的百合花,但是我收穫了在這條坎坷小路上肝膽相照的友誼之花。
我跟順順現在聯繫得不多,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沒有共同話題,漸漸變得疏遠了。
但是我一直記得前年我回奶奶家過年,早上突然發現來了生理期,附近鄰居又沒有女孩子可以借到姨媽巾,大年初一奶奶家又在荒山野嶺的。
正愁不知道怎麼辦,順順騎着摩托車就去山下找商店,買來一包衛生巾羞澀地遞給我。
當時在灶屋幫忙的么嬸還欣慰地笑道,“順順應該還是第一次買女孩子的這個東西吧,有些不好意思也正常。沒事,反正是幫姐姐。”
那時我才知道我們的友誼從來沒有因為時間空間的距離而生疏,只是我們都不善於表達,而且順順也長大懂事了許多。
記得小時候的順順是陽光活潑的。
我們總是喜歡拿起樹枝就比武,什麼白鶴亮翅,神龍擺尾,凌波微步,身體一邊比劃,腦袋一邊急速轉動想下一個壓制對方的招式。
我最喜歡跟他們比“內功”,因為他們兩個小時候身材比我瘦小太多了,所以我一掌可以推倒一個,每次他們兩個都被我的絕對力量雙雙按倒。
老家的馬路基本沒什麼車,所以我們三個都是大搖大擺橫行在馬路上。一言不合就比賽跑步,看誰先到前面的線,我們就使出全力瘋狂奔跑。
說來那個時候算是我跑步的高光時刻了,次次得第一,風都追不上我。現在大學跑個八百米都累得夠嗆。
我還記得小學二年級的一個周末,順順跟着么嬸她們到城裏來我家玩,那個周末是過好久回想起來還是最快樂的時光。
正好么嬸家的寶山也一起來了,他一進我房間就把我的床當蹦彈床一樣跳來跳去,在他的帶動下,我們三個像花果山剛出來的野猴子在房間上躥下跳。
我爸爸開門進來看什麼情況,我們三個立馬乖巧地坐好。
眼看着我們三個這架勢還不得把家翻個底朝天,到時候肯定又少不了挨罵,於是我趕緊帶他們兩個出去玩。
那時對坐電梯很稀奇,我們從負二樓坐到頂樓,又從頂樓坐到一樓,走時還不忘惡作劇把每層樓都按一遍。
結果出小區大門時被保安叫住了,我們三個瞬間石化,像做壞事被發現一樣心虛地低着頭。
保安叔叔上來給我們遞上濕巾紙,說天氣熱給我們擦擦汗。
原來是我認識的那位保安叔叔,因為我每天中午去門市給父親送飯,每次提着飯桶出入大門。
而他也是每天妻子來給他送飯,所以我們就漸漸熟絡了,還經常打招呼。
他是一位和藹可親的叔叔,常常誇我孝順懂事,時不時我們還會聊兩句。
日落瀰漫的橘,半邊天空火燒般,我們的臉蛋上也漾滿了似橙似彤的雲霞。
原來是虛驚一場,我們向叔叔道謝后趕緊跑出去玩了。
我們沿着江邊玩耍,他們喜歡聽我聊遊樂園的碰碰車,街上五花八門的小吃攤,他們都想去玩一遍,對城市充滿了嚮往與期待。
遠山沐浴着夕陽,天空連接江水,岸邊的芳草在徐徐的清風中編織着浪漫的童話。
阿志比較內斂,喜歡安靜。常常能從他身上看到我曾經的影子,越長大越合拍,所以我們好像總有說不完的話。
阿志比較心靈手巧,不僅女生會編的小玩意他都會,還會做簡易的竹笛,他用竹葉編的小船比賽可以在池塘里漂得最遠最久;
他還會挨家挨戶幫忙給豌豆做供藤蔓向上攀緣生長的支架;他還會煮豬食,剛煮出來的香味把我跟順順聞着都饞壞了……
我們都喜歡植物,每次去他家天樓,他都會高興地給我介紹他養的每一株多肉,他養的植物長得又多又好,我養不開花的他都能養開花。
還有他院子裏剛從山裏移植下來的草莓嫩芽,我們都無比期待着來年能吃上香甜的草莓;
鄰居家後院栽的夢花樹,我們對它的神話故事充滿了無盡的遐想。
阿志還會帶我去他在山裏發現的秘密基地,眼前一棵大櫻花樹,棕黑色的樹榦,清脆動人的嫩葉。
儘管才初春,還帶一絲瑟瑟的寒冷,一夜之間,櫻花樹煥然一新,有的換上了粉衣,有的換上了白衣,它們,將笑臉展示給人間。
人們還未知春的降臨,它們,最先將春的氣息帶給大地。飄落的櫻花彷彿飛舞的精靈,劃過人的發梢,繞着人的衣角,香了風,也香了人衣裳。
我們在樹下許願,我們坐在大石板上聆聽風的聲音,感受花瓣的輕吻,我們聊着一年裏各自的心事。
前年爸媽不在家,我代替家人回奶奶家過年。
由於我不敢點鞭炮,所以大清早就去把阿志叫起來陪我去給爺爺上墳。
後來才發現每一家回來掛墳的城裏人都是找他帶路,他已經上山了數不清多少次。
幸好阿志沒有起床氣,三下五除二兩分鐘他就穿好衣服跟我出門了。
走在山上雜草叢生的小路,他會提醒我哪裏的草下面是空的不能踩,哪裏的石頭上有青苔路滑,他還會為我拂去攔路的荊棘,他還記得沿途每一種草藥的名字給我耐心講解。
這是第一次沒有大人陪伴的掛墳,好多流程我都不懂,幸好有阿志在旁邊操持。
我知道每年都是二伯帶着阿志和順順來爺爺的墳前除雜草,這深山老林還能維持這樣一塊空曠的土地,是他們用堅韌的雙手一點一點把雜草割出來的。
我們這些在城市裏舒坦日子過慣了的“書簏”哪會這些?
每年國慶節阿志都是從學校直接回家去幫忙種秋茬、收穀子。
黎明前便在田間農忙,掄起農具,不知疲倦地耕耘這片土地,撒下希望的種子。
那一簇簇飽滿的稻穀,是他們一年來不懈努力的見證。他們是大自然的夥伴,是稻田的守護者。
或許也正是這些同齡人沒經歷過的事情,阿志懂事得像個大人。
儘管是在農村,家裏他也收拾得很整潔,不能說是一塵不染,但一定井然有序。
我在他家玩手機時,他會默默地給我找來毯子蓋上,怕我不扛凍。
夜幕降臨,冬風帶着零星的寒光,拂過窗前,窗紗輕輕搖曳。
阿志看樓下竹林旁圍爐打牌的老人已經散去,便帶我下去烤火。
他找來了些乾柴,又重新生起了篝火。
他還回店裏拿了兩個橙子來,給我一個,他便熟練地徒手剝起來。
說實話,我很少吃橙子就是嫌剝皮麻煩,而且在家我也是直接用水果刀切,再加上我又不習慣留指甲,半天才摳出一個稀碎的小口。
阿志很快就剝好了一個完美的橙子,想都沒想直接塞給我吃,然後一邊假裝無奈地嘆氣,一邊拿過我手上那個橙子繼續剝。
我吃着弟弟剝的橙子,是真甜,他每次拿給我的果子都是最甜的,一拿一個準。我到現在都選不明白水果,還停留在挑表面好看的。
我們圍坐在篝火前,火焰跳着爬高了,裹臉的熱感也讓我的心暖暖的。
火苗小了一些,正是烤紅薯的好時機,阿志將一個個小紅薯放到燒得通紅的火炭里,我們等待着享受美味。
記得有次我心血來潮想來試試磨洋芋擦擦,結果我剛上手沒磨兩下就把手擦出了血。
阿志趕緊從口袋裏掏出一團毛氈敷在我的傷口止血。
我正好奇這是什麼,阿志就一邊給我解釋這是毛蠟燭,山裡沒有創可貼,平時都會采些路邊的毛臘草揣口袋裏以備不時之需。
毛蠟燭,原來就是我路上看到的“雜草”,這是我第一次感嘆中藥的偉大。
有聽說過一個癌症患者被確診活不過兩個月,那個患者想着反正難逃一死,乾脆拒絕高額醫療,自己回深山裏生活。
餓了就到處吃些野草,久處大自然心態也變積極了,結果多活了幾十年,回來一檢查癌症居然治癒了。
以前只當植物是觀賞,是陶冶情操,現在深深折服於植物蘊含的珍貴价值和無限的奇迹。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他很少叫我姐姐了,綜上所述,我還真沒起到一點姐姐的帶頭作用。
但是路上遇到不認識我的鄉親們,阿志還是會介紹我是他姐姐。
後來我們上了同一個高中,我們經常一起吃飯,路上碰到我幫同學買水,阿志還會主動幫我提水。
印象最深刻的是我過生日,他準備了生日禮物過了幾天都一直不好意思跟我說。
後來周五放學讓我把書包給他,他回教室裝了才給我,還叮囑我一定要回家了再看,不要告訴任何人。
這大概是我收到的最神秘的禮物,一路上我都小心地抱着書包。
後來才知道他是第一次送禮物,比較靦腆。
周末爸媽不在家,我邀請他來我家玩。我們一起去買菜,我在前面買,他在旁邊提菜,他靜靜地,讓人很安心。
我給他燒了幾個我的拿手好菜,奈何他只喜歡吃我家的白米飯,結果晚上他就請我出去吃串串香。
本來我是東道主,我該請他才對,結果被他搶了去,我只好請他吃雪糕攪攪杯了。
我們悠悠地散着步回家,美好的回憶如青沙一般從指縫溜走,我們誰都沒有談離別。
夜似乎並不甘心於單調的溫和,在星子閃爍之下,是人流不息的煙火。
在大街小巷穿梭,夜間小攤的吆喝與行人的疲急聲被揉碎融進晚風,送向更遠的地方。
上大學后我們也常保持聯繫,他會把生活中的趣事跟我分享,還喜歡聊他的朋友們,像小時候一樣給我報備。
阿志每次得獎學金都會先給我買各式各樣的糖果,知道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喜歡吃甜的,平淡的生活也會因為一顆糖而感到快樂。
後來才知道,阿志常常跟他的同學們炫耀他有個很好很好的姐姐。
沒想到平時我們總是互相吐槽,相處中呈現的全是缺陷,但在對方心裏卻儘是優點。
世界很大很大,時光很快很快,在我心靈的一角始終有着不變的故鄉夢。
童年的樂,成長的苦,那紅日朝氣蓬勃露出的笑臉,還有那不為人知的童年的秘密在飛沙走石、成敗榮辱的人生里程中,童真是一道永駐心田的風景。
記得翅膀最初是格外赤靈,在月亮船上認真勾勒美夢,許願長成完美的大人;
探險人間如何歲月崢嶸,春秋把夢想日記刻進姓名,時間變成大人後卻悄悄隱形。
我們的性格其實很完美,完美到處處是缺陷。
成年人總是活得太疲憊,無形間總有一雙手拉我們陷進莫名其妙的是與非。
可是我們仍然很誠懇,當晚風吹船泊,童謠被歌頌,餘光里我和兒時再相逢。
不必完美,亦不懼匆匆。
童真其實很簡單,並非未經世事,而是在感受過人生百態后,依舊保留最初那顆真摯純粹的心,以坦誠面對一切,去尋找屬於自己真正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