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辭呈與最後的任務
看着以手掩面的羅德,彌塞拉有些無奈,但就如同他所說的那樣,她確實沒有見過太多魔族臨死前的眼神——更別提是一名自殺的魔族了。
該死的,那傢伙為什麼就不能堅定自己的信仰呢?
為什麼就不能一直忍受到別的什麼人來取走他的性命呢?
瞧把我的首席獵魔人給折騰的!
作為教廷六名大主教之中唯一的女主教,彌塞拉的升遷非常順利,一方面是由於她自身那出色的綜合素質,另外也是因為她的性別優勢。
在教廷看來,如今女性權益愈發值得重視,如果六個大主教都是男性,那麼在不久之後,或許會引起相當一部分女性教眾的不滿。於是在彌塞拉自身的努力與教廷給予的一些特殊的小關照之下,她坐上了現如今的位置,並且坐得非常穩固。
不過彌塞拉的出色主要體現在文治方面,她能把一國教務打理得井井有條,但對於戰鬥則是一竅不通了。雖然她作為大主教也擁有非常強大的聖能,不過根本沒有什麼機會去戰鬥中實踐。
於是彌塞拉決定岔開話題。
“那麼,羅德,你之所以會消失那麼長一段時間,是因為在邊境受到了極大的刺激,所以要……”
彌塞拉斟酌了一下,小心地說:“……所以要躲起來舔舐心靈的傷口?”
“當然不是,我還不至於那麼脆弱。”
羅德放下了捂着臉的手,“在那場可怕的賭博結束之後,我又通過興奮過頭的守備官大人了解到了整個戰鬥的起因。”
天吶,戰鬥就是戰鬥,只要最終我方勝利就好了,誰會關心起因?
彌塞拉實在不想聽到任何關於這次任務的彙報了,但現在的局面下她又不得不打起精神耐心聆聽。
“事件的起因是,那個遊盪的魔族部落中突然爆發了一場傳染病,熱寒症。”
“熱寒症么,那也不算什麼了不起的大病,任何一個有資質的醫師都能配製出治療這種病的特效藥,強大的聖術或者治療魔法也同樣可以凈化這種疾病。”
“是的,但這是對於我們而言,那個魔族部落可沒有什麼手段去治療,他們所擅長的混沌魔法對於熱寒症可是束手無策,於是他們決定向人類求助——也就是我們聖光帝國的邊境軍。”
“這……”
彌塞拉苦笑道:“這可是有些大膽了呢。”
“沒錯,魔族與人類從來都是不共戴天的仇敵,所以不得不說這確實是一種非常大膽且沒有理智的行為。或許是因為我們聖光帝國的開國者是那位阿克隆·聖能者大人吧,畢竟在解放戰爭中所有人類首領都反對接納安圖坎人的情況下,是那位大人給予了他們最大程度的包容:許諾只要他們改變信仰並且不再使用混沌魔法,就可以加入聖光帝國,享受與人類公民同等的社會公權。”
羅德喃喃說道:“或許正是因此,那個魔族部落才決定試一試,派出了四名精通通用語的族人前去談判,表示願意拿出他們所有的財富去交換熱寒症的特效藥。你知道的,由於安圖坎人現在沒有固定的領地與城池,所以大多都是遊盪生活,因此他們手中積攢了許多珍奇的野生材料,如果換成等價值的黃金,那麼就算買上一百車熱寒症特效藥也是綽綽有餘的。”
“這不是正常的買賣與交易,羅德,這筆賬可不能這麼算。”
彌塞拉搖搖頭:“魔族始終是全人類的公敵,雖然每一個被病痛折磨的人都值得我們憐憫,但魔族不同,這是正與邪、光與暗之間的問題,是涉及整個人類社會的大是大非的問題,羅德。”
羅德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大主教,他的喉嚨里有些話想說,但終究還是閉上了嘴巴。
過了一會兒,他才艱難地張開了口:“是的,由於求助者是魔族,所以守備官大人在信仰上或許不如您堅定,但他顯然也有着與您一樣的想法。於是他扣留了那四個前來求助的安圖坎人,並且毫不客氣地把他們帶來的所有東西都納入了自己的腰包。被欺騙的魔族部落憤怒了,他們本就身染疾病,所以豁出去似的對邊境進行了瘋狂攻擊。”
“原來如此,那麼事件的來龍去脈我已經清楚了,在整件事中,那名守備官所做的不恰當的一些事情,我會如實告知黑庭與議會的,相信他們會有公正的決斷。”
彌塞拉有些不耐煩了,“可你仍然沒有說明,為何你會消失那麼長的一段時間?”
“是這樣的,雖然大部分魔族都被殲滅,但仍有一小部分老年或者幼年安圖坎人從一開始就沒有參加戰鬥。在那場無恥的慶功宴結束之後,我帶上了大量熱寒症特效藥離開了邊境,經過幾番努力,終於找到了那些人,大概有一百多個,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或者十歲以下的孩子。”
“你!你竟然敢……”
彌塞拉震驚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用顫抖的聲音說道:“你知道么,就憑你剛才這段話,我就能夠立刻行使教廷賦予我的權力,將你囚禁在地牢裏等死——甚至都不用經過審判!你對那些安圖坎人抱有悲憫的同時,可曾想過這一切都是他們咎由自取,可曾想過在第二次解放戰爭之前,魔族對待人類的方式並不比你所見到的要溫柔,甚至更加的殘忍!”
“別激動,主教大人。”
羅德淡定地說:“請聽我說完,再決定是否治我的罪吧。”
“你說,你說!”
彌塞拉咬着牙,恨不得撕爛羅德那副淡然的嘴臉,該死的,他憑什麼這麼淡定?首席獵魔人只是一個職位,並不是專屬他羅德一人的,而且就算是首席獵魔人、神殿戰鬥力量的最高體現,犯下了這種罪過也不可能輕易倖免!
如果某個國家的公民跑去幫助敵國,那麼無可置疑的,這個人犯的是叛國罪,經過審判后,會被弔死在自己國家最顯眼的地方——比如某個菜市口或者廣場。
但如果這個人去幫助魔族或者其他什麼邪惡的異教徒、黑暗生物,那麼他所犯的是更為可怕的反光明罪,教廷的手段可不是弔死這麼簡單(當然也會有弔死這個步驟),行刑隊會用特殊的聖術把罪人靈魂禁錮在已經死去的肉體之中,這樣一來他就無法進入天堂、也不可能墜入地獄,就連像一般的鬼魂那樣四處飄蕩也是不可能的。
他的靈魂會跟隨屍體一同腐爛,那是活人難以想像的痛苦與折磨,直至爛到只剩骨架(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只要是犯了這種大罪的人都會想辦法托關係把行刑時間改到夏天,這樣整個過程會結束得快一些)。
“我找到了那些剩餘的安圖坎人,並且隱藏了身份,只是希望能夠讓他們接受那些治療藥物。”
羅德緩緩敘述着:“只是他們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偽裝,可能是某些混沌魔法的作用吧……總之,他們瘋狂地對我進行了攻擊,並且把那些特效藥全部毀掉了。”
“哼,還算你命大。”
彌塞拉冷哼一聲,“如果你真的給那些人提供了實質性的幫助,我就沒法假裝不知道這件事了,到那時作為你的上級與同事,我能做的僅僅是把你的死期定到最為炎熱的七月,以便儘快結束你的痛苦。”
“哦,那真是多謝你了,美麗的女主角。”
羅德滿不在乎地說道:“你的心腸真好。”
“少說廢話了,後來呢?”
“你知道的,他們都得了傳染病,而且不願意接受我的幫助,那麼我只能暫時離開。但這只是表面上的,事實上我從未離他們太遠,由於剩餘的都是沒什麼戰鬥力的老人和小孩,所以我一直在暗中幫他們解決一些問題,比如他們對付不來的荒野魔獸之類的……”
彌塞拉感到一陣眩暈。
這個該死的,大膽的,天殺的羅德!
神殿最忠誠也最強大的神之怒,竟然做起了魔族餘孽的保姆!
“雖然有我在暗中幫忙,但他們身染的熱寒症可不會自己消失,我能替他們解決來自外界的威脅,但無法幫他們治好疾病。”
羅德似乎沒有看到彌塞拉已經徹底黑透的臉,自顧自說道:“剩餘的安圖坎人一個個因病死去,直到半個月前,他們全部病死,於是我就動身返回了神殿。”
“以上,就是整件事的全部經過了。”
說完,羅德好整以暇地靠在椅子上,十指交叉抵住下巴,用一種坦然的眼神看着彌塞拉。
過了好一會兒,彌塞拉才難以置信地開口:“這麼說,你幫助了那些魔族,並且不是被脅迫,而是出於完全自主的行為?”
“是的,如我所述。”
“而你居然還能在我面前——在教廷六大主教之一的面前——擺出一副悠然自得的姿態?”
“事實上我並不覺得我的姿勢很悠哉,必須要說的是,你辦公室的椅子不算舒服。”
“那還真是抱歉了,”
突如其來的打趣讓彌塞拉腦子裏亂鬨哄的,“或許地牢的鐵床會讓你更加喜歡吧。”
“果然還是要定罪么。”
羅德微笑道。
“是的,你有罪,你的憐憫與力量用錯了對象,你妄圖拯救魔族人的性命,並且為之付諸了行動。你辜負了教廷的培養,也辜負了教眾對你的信任!”
彌塞拉非常嚴厲地說道:“羅德,你並非不知好歹的普通百姓,或許他們會因為一時的熱心腸而做錯事,但你不行,你是光明神殿最強大的獵魔人,是教廷最忠誠的戰士!你也曾在聖碑前許下誓言,難道你忘了嗎!”
“我沒有忘記,阿克隆·聖能者大人的教誨時刻銘記在我心中,‘拒絕偉大,如果這偉大是由無辜的鮮血渲染;拒絕成就,如果這成就是由無辜的生命堆砌’,主教大人,我時刻銘記。”
羅德無比認真的說道:“正是如此,我才會去幫助那些安圖坎人!我可以在戰鬥中肆意揮舞雙刀,但我絕不願意成為只會無條件殺戮的機器。彌塞拉,我必須強調這一點,我需要守護的不僅是正義——還有我的人性。”
彌塞拉已經沒有力氣去責備他竟然直呼一個大主教的名字,相比他所犯的罪行,這種小小的過失就像地板上的一粒灰那樣微不足道。
“是的,你沒有忘記,你只是迷失了自己,羅德,你現在的思想非常危險。”
彌塞拉覺得自己頭疼的像是要爆炸一樣,她深深呼吸,然後用一種近乎懇求的眼神看着他,“答應我,把心中這些不該有的念頭趕走,然後發誓從此絕不會再有憐憫敵人的行為,我們就當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好么?”
“不然呢?”
“不然?”
彌塞拉苦笑一聲,“羅德,你知道我不想給你定罪。”
“彌塞拉,我的老友,”
羅德長長的嘆了口氣,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了過去,“你我都已經不是年輕人了,如果你真的不想把我推上死路,那麼就請你批准這份辭呈吧。”
“你要離開?離開神殿?”
彌塞拉愣了,她下意識接過辭呈,但是看也不看,“羅德·帕爾默,聖光帝國光明神殿的首席獵魔人,先是任務結束后不知所蹤,現在突然又提出要脫離神殿,你以為不會引起教廷注意么?一旦教宗派出搜查特使,我沒法去瞞住你所做的事!”
“那麼就請你定我的罪吧,大主教,我並不想為難你。”
“羅德!”
彌塞拉忍不住咆哮了一聲,但對於這種失態她完全不覺得後悔,她自從更年期結束以後還從來沒有這麼煩躁過。
但是現在,好像更年期又找上了自己。
雖然之前口口聲聲的說羅德是罪人,但真要給一個身居高位已久的人定罪卻也不是太容易的事情,更何況罪行是極為嚴重的反光明罪,更何況犯下這罪行的是‘神之怒’羅德?
要知道,他可是許多神職人員崇拜的對象,不僅僅是聖光帝國,在另外五大人類帝國里也有不少羅德的崇拜者,這些人都是教廷的中堅力量。對他們來說,羅德是毋庸置疑的英雄,更是許多年輕獵魔人心中的勇氣之光,這份在血戰中拼出的影響力可不是開玩笑的。
作為六大主教中唯一的女性,彌塞拉比其他五位同仁更加明白偶像的重要作用,如果這偶像突然從堅定的正義捍衛者變成了教廷的罪人,恐怕會在相當程度上對許多人的信仰造成衝擊。
影響實在太惡劣了。
“沒錯,不能給他定罪。”
彌塞拉暗暗下定決心。
其實這個念頭先前一直瀠繞在她心頭,只是她刻意用堅定的信仰使這個念頭變得模糊,但現如今它清晰了起來。
如此,倒也不必再左右為難,事情反而好辦了。
“我不會給你定罪,羅德大人。”
彌塞拉眨眼間就恢復了一直以來的冷靜與優雅,“但是作為一國教務的主事人,我同樣也不會允許一個已經動搖了信仰的人繼續擔任首席獵魔人。”
羅德靜靜聽着,沒有插話。
“所以,鑒於你長久以來為剷除邪惡做出的貢獻,我代表光明神殿特別准許你提前退休。你有權力享受戰鬥以外的人生,更應該好好修養你那滿是暗傷的身軀,這是你應得的。”
好吧,不是辭職,而是退休么?
聽到這裏,羅德笑了。
“不愧是彌塞拉大人,一瞬間就想到了最好的解決辦法。”
他眨了眨眼睛:“那麼我對於您的大度與理解表示衷心感謝。”
“羅德,哦,羅德。”
彌塞拉澀聲說道:“我的老友,你真的不能留下么?神殿需要你的力量。”
“抱歉,我已經不適合繼續待在這個地方了,也不能夠勝任如此職位。”
羅德搖頭說道:“我對神的信仰依舊堅定不移,哪怕離開神殿,我也依舊是最忠誠的信徒。但我的行事恐怕不會再如以前那般果決,如果繼續領導神殿的戰鬥人員,恐怕將來會出大亂子。”
“我們可以採取一個折中的辦法——我可以開個高層會議,把你從獵魔小隊調去辦公室做教務工作,誰都不會有異議的……”
“彌塞拉,謝謝你批准了我的‘提前退休’。”
羅德堅定的打斷了彌塞拉的話。
“好吧,那麼好吧,”
彌塞拉撩了撩並不凌亂的鬢角,“我明白你的決心了。”
然後她拉開辦公桌的抽屜,從裏面抽取一份文件,“你可以離開,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在這之前,你需要幫我兩個忙。”
“儘力而為。”
“第一,你需要找到你的接班人,新一任的首席獵魔人。對於你手下那些人的功績我非常了解,但我並不清楚他們誰具備優秀的領導力。”
“這是我應該做的。”
“第二,這裏有一個關於最近聖光帝國境內出現的邪惡者的任務,我需要你去完成。”
這麼說著,彌塞拉把手中的文件遞給了羅德。
羅德翻開文件,片刻後有些驚訝的說:“這上面描述的……這種‘並非是邪術師所召喚的邪物,也不是單純的殭屍或者不死生物,而是一種未知的黑暗造物’,這到底是什麼?”
“既然是不為人知,那麼我也不可能知道了。似乎與半年前東部城邦的主城綠茵城發生的慘案有關,那時你剛去邊境執行任務,自然是不知道這件事。綠茵城的法官大人被殺,城市監獄、以及聖約克教堂在一夜間被人屠殺殆盡,事件發生后,東部城邦鍊金術協會會長和他的兒子消失在了這個城市,他們有非常重大的嫌疑。”
“這兩個人的資料呢?”
“都寫在報告裏了,另外,先前派去執行任務的一名獵魔人至今沒有返回,除非他有膽子像你這樣完成任務後半年才回來,否則我們有理由推斷是任務失敗了,那名獵魔人應該是死在了這個‘不知名的黑暗造物’的手中。而在此之前,還有許多生命也遭到了他們的毒手。”
“什麼?!敵人竟然如此強大,已經有獵魔人犧牲了嗎?我怎麼不知道這件事,是誰派去的……”
在彌塞拉那冷漠目光的注視之下,羅德聲音突然小了起來,而且覺得有點尷尬。
畢竟自己這半年消失的無影無蹤,那麼總得有人去處理其他的任務,可想而知,派遣獵魔人執行任務的自然就是面前這位眼神不善的女主教了。
“就目前了解的情報來看,這個邪惡的東西既像是邪術師召喚的惡魔,又像是受人驅使、死而復生的殭屍,如此模稜兩可的消息是由三名法師提供的。對方很狡猾,也懂得隱蔽自己,所以我所知道的就只有這麼多了。把這個任務當成你退休前的紀念禮物吧,完成它,然後去過你想過的生活。”
“好的,我明白了。”
羅德沉聲說道:“對於打擊真正的邪惡,我從不會選擇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