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2)

第98章 (2)

第98章(2)

第六十四章(2)

午後的院落里突然一片寂靜,好似連蟲鳴聲都消失不見。烈日似火,微風徐徐,女屍散出來的惡臭不止,晏卿不說話,所有人都沉默着,本想離開的鬼斧神醫也不敢移動雙腳,彎着腰想看清晏卿臉上的表情,那張臉卻被烈日下的陰影掩得嚴嚴實實。

“把這屍體送到東昭,奕家。”

晏卿總算開聲,馬上有人領命,開始移動屍體。

晏卿仍是站在原地,看着那屍體,看着她被人用白布蓋起,看着她被人抬起,看着她消失在院落里。

他還是不信那是她,不信她死了。

但不知為何,這一日是六月初五,他記得清清楚楚,以至於在許久后的將來,他都極端地厭惡“五”這個數字。

七月初五,探子來報,奕子軒見到屍體后一病不起,三日不曾見客,隨即將奕家事務交給弟弟奕承,遷往迎陽寺養病。

晏卿想起初識晏傾君時,她因為祁天弈而誤食迷心散,第一次哭得淚流滿面。那時他以為她迷糊的意識里見到的是奕子軒,還暗自覺得好笑,她那樣的女子,居然會喜歡奕子軒那種刻板無趣的男子。

八月初五,探子續報,被奕子軒抓住的祁燕得了自由,領着一罐骨灰回到南臨,在白夢煙的墓邊再修一墓,卻沒有墓碑,接着在墓邊建了棟小木屋,種滿了薔薇,日日養花澆水掃墓。

晏卿想起晏傾君嫁回東昭時順便帶走至關重要的祁燕,自己走得風風光光,卻把祁天弈那個爛攤子交給他來收拾。得知消息時他不知是該惱該怒還是該笑,那是他第一次被一個女子暗暗地擺了一道,還有苦不能言,有仇不能報。

九月初五,曾經的貢月國主貢冉生登門拜訪,含蓄地表達了想見一見“護梨姑娘”的意願,稱上次兩人分開前他說了些過分的話,想要當面道歉。

晏卿想起他與晏傾君從東昭到南臨的一路,他有意激她,與她共躺一榻,看着平時聰明傲氣的她到了自己面前無能為力卻強顏歡笑的模樣,很是有趣;想起她對貢冉生說他姓“秦”名“受”時得意得高高揚起的眉毛,第一次發現原來她是那麼容易滿足;想起兩人同時墮崖之前,她騙自己說不會騎馬,那是第一次,有人在生死關頭沒有丟下他。

十月初五,白玄景的一眾老臣中,最後一名也收拾行裝,帶着一眾子孫歸隱田園,三大長老制改組,駙馬與公主成親前,所有事宜由大臣輔佐駙馬試管。朝廷內再無晏卿異己者,只缺“天子”之名。

晏卿想起晏傾君與他說要合作奪南臨政權前,在皇宮內吹笛召他,那時他身受重傷,行走都是困難,聽着那斷斷續續的難聽笛音,竟覺得好笑,忍不住想要逗弄她,那是他第一次忘記自己的傷,想要看一個女子的笑容;想起白玄景逼她殺自己時,隔着她的手掌刺向自己的一刀,想起那個夜晚狼狽地她撲倒在自己懷中時,喏喏說著那是他第五次救她,想起回宮之前她巧笑着說她信他,信他會來救他。第一次有人傷他之前先傷自己,第一次有人把他的算計當做他對她的好默默記在心頭,第一次有人……相信他。

十一月初五,眾人力求准駙馬秦卿儘快確定婚期,使朝廷局勢更加穩固。前後一番合計后,大婚之期終於定下,為兩月後的元月初六。

晏卿想起他曾經多次在晏傾君耳邊笑着說“以身相許”,每次她都表情不一。那時他算計着,只要晏傾君在他手中,殊言就不會反悔。俘虜一個女子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愛上自己。然而,他終於從她嘴裏聽到她說出對他的情意時,她卻要走,不甘為他的玩物,不願糟踐自己的生命,儘管只剩下十天,她也要走。

也是在那一晚,她說她不怪他,他所得的一切,也是由自己的性命換來的。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正視這女子的與眾不同,這是第一次有人看到他在人後的付出,考慮到他所付出的代價。

十二月初五,南臨下起初雪。奕子軒仍舊在迎陽寺養病,半年來不曾踏出一步。祁燕仍舊每日養花掃墓,不曾離開木屋片刻。派出去尋找晏傾君下落的人每次傳信回來都只有四個字,“音訊全無”。

晏卿畫好了晏傾君的第一幅畫像,將“她”掛在書桌正對面抬頭可見的地方。但每看一次,便忍不住取下,撕碎,重畫一幅。

挑眉嗤笑,抬眼巧笑,闔嘴微笑,彎眼裝笑……沒有任何一幅畫,可以描繪出他心中晏傾君的模樣。可時日長了,她所有的笑容都重合成半年前懸崖邊她對他的最後一笑。

那時他剛上山便見她受人一掌,本能地跟着跳下險峰,險險地拉住了她的五指,緊緊握在手心。她的五指微涼,他的手心卻是滾燙。有人用劍刺來,有人拿暗器扔過來,他卻不敢移動半分,生怕手裏的人會因此滑落。她一個個問題地砸向他,都是他往日不曾考慮,或者不去考慮的問題,砸得他生平第一次緊張,也是第一次知道人一緊張,手心是會出汗的,而手心出汗,越是想要握緊的東西,便失去得越快。

他想起他對她說,他的人生沒有如果,而半年後的某個清晨,看着窗外如雲的大雪,他記起去年大雪紛飛時,他從祁國趕到東昭,從奕子軒手裏救下她,躺在她的榻上,第一次在外人眼前睡得安穩;記起他帶她去碧海湖后,他傷勢複發暈倒在她榻上,反倒被她一腳踢了下去,第一次有人替他上藥,第一次他安心地將背後空門給了外人;記起最後那一面,她仰首看着他,眸子裏細碎的芒光在正午的陽光下瀲灧生輝,她說,下輩子……不見!

於是他開始有了人生第一次關於如果的設想。

如果他當時知道晏璽的遺詔是讓晏傾君繼承皇位,如果他沒有嘗試與東昭大皇子交易,讓他交出晏傾君的解藥從而泄露了她的行蹤,如果那個夜晚,他聽見她說要走後不是自負地認為她一定會回來,沒有離開而是出面阻止……

現在,那個給他那麼多第一次的女子,會不會還在自己身邊?

又或者,那日在懸崖上,如果他遵從自己的心意,誠實地回答那些問題,是不是,她就不會掙脫自己的手?

“我問你,在貢月時你為何要隨殊言入山?為何要指給燕兒我的所在方才離開?”

因為擔心殊言保護不好你,因為擔心祁燕找不到你。

“我再問你,戰場之上,那一箭之前,你為何要給我機會說我是何人?為何不幹脆一箭取了我的性命?”

因為見不得你眸光黯淡消沉厭世的模樣,一箭射醒你,讓你看看這世界還有多少豺狼虎豹。

“我最後問你,你現在,為何救我?”

為何救她?

為何在沒有了與殊言的協議之後還在救她?

為何得不到任何好處還要冒着生命危險,仍是要救她?

因為……

捨不得。

元月初五,子時,與“惠公主”大婚前夜,晏卿二十歲的人生,第一次酩酊大醉,竟不知是因為太過高興還是其他。

他步伐微亂,笑着走上東城門的最高處。

寒風料峭,墨青色的長衫高高揚起,彷彿夜鷹在空中盤旋不散。

“稟將軍……”來人一身黑衣,若不出聲,融在夜色里幾乎無人可以察覺。此時許是聞到了晏卿身邊刺鼻的酒味,不由地蹙了蹙眉頭,抬頭觸到晏卿凌厲的眸子,隨即馬上低頭。

“仍是沒有任何消息!”那人屏息回答。

“都城附近可曾仔細搜過?”

“是。”

“沒有任何異動?”

“是。”

“奕子軒呢?”

“仍在迎陽寺。”

“祁燕呢?”

“仍在墓地旁。”

晏卿突然低笑了幾聲。

“將軍……”跪在地上的人猶豫地開口,聲音一沉,拱手道,“將軍!這半年來弟兄們找遍四國都不見那位姑娘蹤影!還請將軍節哀!”

節哀?

晏卿眯起雙眸,很多年前,也有人與他說過相同的兩個字。

那年他被母親遺棄在礁石上,白玄景如同仙人般出現,救了他,問他:“你爹娘呢?”

“死了。”

那時的白玄景與他說,節哀。

那年白玄景逐他出師門,他在他門前跪了三個日夜后,流落街頭時老乞丐問他:“你師父呢?”

“死了。”

那時的老乞丐與他說,節哀。

如今,他明明沒有與任何人說她死了,為何還有人要對他說“節哀”?

“那位姑娘已不在人世!請將軍節哀!”黑衣人像是怕城樓頂的風太盛,將他之前的話吹散一般,拱着手又重複了一次。

不在人世?

晏卿迷朦的眸子裏驀然切出銀白色的寒光,像是要將眼前人劈開一般,但下一瞬,那寒光便被迎面而來的厲風吹散。

不在人世。

四個字,字字帶毒,半年來深埋入體內每一個角落。從初時的篤定不信,漸漸地有所動搖,後來搖搖欲墜,最後,落地時在體內開出帶着利刃的毒花。

種毒者是誰?何時種下?如何種下?他竟恍然不覺。直至某種情愫隨着時間的推移,在體內流淌得越來越急,且,同烈酒一般,時間越久,便越發濃烈,而這個夜晚,登高至極的前一夜,那情愫彷彿就要破土而出。

不在人世。

晏卿又笑了起來,他說他的人生沒有意外,但是錯了。

只是那個意外如同綻放在天際的焰火,美得驚人,卻也短暫到令人心悸,就那麼一瞬,劃過天空便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不留下。

不對,還是留下了些許痕迹。比如背上的窟窿,那是他和那個意外在灃水湖附近被刺得來,比如背後一大片蛇紋一般的傷痕,那是他和那個意外跌落山崖時留下來的,再比如腰間那刀痕,還是那意外親手留下的。

他用這一身傷換來的意外,轉瞬即逝了。

晏卿覺得今日一定是太過放縱自己了,喝了太多酒,導致頭疼,心口竟也跟着疼了起來。

他又錯了,他這一身傷不是換來那個意外,而是一個契機,一個只手天下的契機,一個達成畢生心愿的契機。

如今,這心愿,只差臨門一腳。

晏卿再登高一步,厲風更猛,細雨如針,刺破他眼中的迷朦,刮散他身上的酒氣,他舉目看向靜謐的南臨都城,微微笑着,意味不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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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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