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1)
第87章(1)
第60章第六十章(1)
許多以前看不明白的問題,有了那個至關重要的協議,便清清楚楚了。
為何晏卿已經不打算回東昭,卻千里迢迢趕到東昭只為救下險些在奕子軒手中喪命的她?為何他會在落崖時翻轉身子寧願自己身受重傷也要她毫髮無損?為何殊言與白玄景為父子,他身上卻有殊家令牌,且能調動殊家暗衛與白玄景為敵?為何他一次又一次似假似真地在她耳邊要她“以身相許”?
五國之大,論美貌論才華論膽識,在她晏傾君之上的不計其數。他要救要護要娶的,為何會是她這個失寵失勢甚至“喪命”的傾君公主?
只因為她有那樣一個哥哥,處心積慮地,拿畢生心血來與他換,換她一條性命,換她一生平安,一世安穩。
“殊言讓我保密,低估你的腦袋了。”晏卿仍舊笑着,笑得很是坦然,“他既然讓我保密,也不會主動與你說,你從何得知?”
晏傾君又是自嘲地笑,“當初他說要‘護我平安,達我所願,償我所損’,我要他給我殊家家主的位子,他卻沉默不語,任由我諷刺嘲笑……自從他上了月神山,而你從月神山離開,他身後的一眾人等全部消失。你不過以‘准駙馬’的身份回南臨,白玄景對你向來不善,你憑什麼一舉坐上將軍高位?你走之前留給殊言的四個字,‘君當守諾’,守什麼諾?呵……看眼前局勢,恐怕大半個南臨都在你手中了吧?”
“不錯,傾君所說有理。”晏卿饒有興緻道,“既然對局勢如此明白,你還站在這裏……”
“你想說,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我,已經沒有資格站在你面前再與你談條件?”晏傾君接過話,眸子裏細碎的光點閃着寒光。
晏卿笑,眸光深邃。
“只要你讓殊言進城。”晏傾君看住晏卿,正色道,“只要你讓他進城,讓白玄景醫他,我會跟殊言走。”
只要她說要走,殊言會願意帶她遠離宮廷,遠離戰爭,遠離喧囂。殊言走,白玄景也不會一人留在南臨。
“我會說服白玄景放棄在南臨的勢力,抽走他所有的親信,隱居山林不問世事。自此,南臨,是你一人天下!”晏傾君看住晏卿黑色的眼,一瞬都不曾離開,她從未如此嚴肅正經地與晏卿對話,也從未如此清晰地看到晏卿臉上的笑意一點點褪去,凝固在臉上的是她不曾見過的深沉內斂。
“殊言有多疼我你知道,白玄景有多疼殊言你也知道,這筆交易不損你分毫,不廢你兵卒,只要你讓殊言進城……”
“所以現在你只在乎他的死活,不管自己心中所想?”晏卿眸中滑過一抹狹長的冰冷。
晏傾君微笑道:“從祁國到東昭,東昭到南臨,再由南臨到貢月,贏得我的信任,坐上駙馬之位,利用我誘殊言上月神山,順利取締殊家家主,刺殺選婿者引起戰爭以鞏固地位……晏卿,論深謀遠慮論審時度勢論施局佈陣我自嘆弗如,我也有自知之明,爭不起的——不爭便是。我給你君臨天下的捷徑,你放我一條生路,何樂而不為?”
凈涼的夜風襲來,吹散兩人之間最初的那抹曖昧氣息。晏卿雙眼幽黑,看不出情緒來,晏傾君始終微笑,等着答案。
時間一分分流逝,晨曦爬上天際,東方露白。晏傾君臉上的笑都凝了一層冷霜,晏卿卻似睡着一般靠在樹榦上,闔目不語。
晏傾君現在最耗不起的,便是時間。她突然彎了彎眼角,扶着樹枝往晏卿身邊挪了挪,軟綿綿地靠在了他懷裏,柔聲道:“秦公子覺得,與護梨的這筆交易可做與否?”
晏卿像是瞬間蘇醒過來,眸子裏有了光澤,嘴角也帶上笑容,“好。”
幾乎是與此同時,數百名祁軍手持長弓,將一身青紗的祁燕團團圍住。祁燕的長發沾了夜露,貼在鬢角遮住了半張臉。她收起手中長劍,側目看了一眼輕泄出東方的一抹紅雲,雙膝跪地。
“民女祁燕,求見皇上!”
數百弓箭手面面相覷,這女子武功高強,卻不欲隱藏行蹤,剛剛闖入軍營便被人發現,手持長劍卻並不出鞘,顯然未盡全力便打退了幾名將領……現在又跪地求見皇上……
祁燕得不到回應,提高聲音再喊了一句:“民女祁燕,求見皇上!”
“天子之尊,可是你等草莽想見就能見!”弓箭手中站出一名副將着裝的男子,大吼道,“抓住這女刺客!”
眾人一聽,馬上有人提劍攻擊。祁燕神色一凜,握緊了長劍連連後退,弓箭手隨之逼近,拉弓放箭,數百支長箭向祁燕射過去。
“何人在此喧鬧驚擾皇上休息!”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大喝,眾人之稍稍瞥見那一抹明黃,便紛紛讓開路來。
祁天弈在十幾人的簇擁下緩緩而來,嘴角閑適的笑容在見到祁燕冷秀的面龐時突然頓住,隨之化作濃重的霧水在眼中氤氳。
祁燕只略略掃過他的側臉便將雙眼移開,表情沒有多少變化,冷然的臉上卻更顯蒼白。
祁天弈的雙眼迅速通紅,腳下的速度也不由地放慢,生怕聲音大點、動作快點會驚跑眼前的夢境一般,輕輕地、慢慢地靠近不遠處的身影。
“皇上!此女武功高強……”
剛剛下令抓刺客的男子再次出聲,被祁天弈喝住:“閉嘴!”
那人面色難堪地退後幾步,祁軍紛紛收起刀劍,弓箭手也放下滿弓,祁燕一直垂着眼,側過身子,跪下,“民女參見皇上,皇上萬歲。”
祁天弈眼神一亂,連忙往前走,急急地想要拉起祁燕,雙手剛剛碰到她的手臂,她便像驚弓之鳥般迅速往後一閃。
祁天弈眸中的血色更甚,垂下的雙手微微發抖,面上仍是擠出幾分笑容來,取下肩上的披風給祁燕披上,小心翼翼地拉住祁燕的手。
這次祁燕沒有再閃躲,順從地跟着他起身,往營帳深處走去。
帳內溫暖如春,爐火還泛着星星光點,祁天弈屏退了所有侍從,帳內便只剩下他與祁燕二人。剛剛入賬他便快步到桌邊,倒了一杯熱茶,笑道:“燕兒趁夜回來,要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祁燕卻是突然面對祁天弈跪下。
祁天弈本就不太自然的笑容僵了僵,將舉起的茶杯重重放下。
“請皇上退兵。”祁燕垂首,聲調低沉。
祁天弈的笑容完全斂去,就着桌邊坐下,面色陰沉,不語。
“求皇上退兵!”祁燕加重了語氣。
祁天弈面色愈沉,卻是笑道:“本以為燕兒回來,是因為想念朕了。”
祁燕面色不變,沉默不語。祁天弈微怒道:“以選婿為名,以你為餌,誘朕到南臨,囚於密室,騙我國寶,更殺害我祁國九名才子,此等公然挑釁,還要朕忍氣吞聲不成?”
“皇上明知這只是個圈套……”祁燕低聲道,“是南臨有人想藉機一戰成名,因此特意激怒……”
“圈套又如何?”祁天弈嗤笑,“朕倒要看看,南臨有何本事以一挑三!”
“弈兒你退兵好不好?”祁燕突然抬頭,眼裏蓄滿了淚水,“你退兵好不好?”
祁天弈臉上的桀驁之氣被祁燕眸中的淚水洗凈,透出一抹無奈的柔情來。
“弈兒你退兵好不好?”祁燕的氣息有幾分雜亂,眼神里透出急躁來,“天就快亮了……算是姐姐求你可好?你退兵好不好?”
祁天弈的雙唇抿得發白,凝視着祁燕,像是要穿透她的靈魂一般,半晌才喃喃開口道:“你從未求過我的……”
即便是在當初,他被慾望迷心,將她囚在孤島的卧房內暗不見天日,她獨自一人默默流淚也不曾開口說過一個“求”字。
“理由。”祁天弈沉聲道,“給我一個理由。不是退兵的理由,是你求我的理由。”
祁燕癱軟地跪坐在地上,通紅的雙眼噙着淚水,遲遲不肯落下。
營帳內有隱隱的龍涎香,爐火的微光閃閃滅滅,一如某人正在生死一線間徘徊的生命,或許……一陣風吹來,便永久地熄滅了。再也不會有人告訴她,即便活得生不如死,也要活着,為了還能活着的人努力地活着。再也不會有人用錦帕擦凈她狼狽的臉,拉起她的手,輕聲對她說,你就站在我身後,誰也不敢傷你。再也不會有人在蘊暖的火堆邊誠摯地看入她的眼,溫柔地笑,燕兒,你嫁我可好?
燕兒,你嫁我可好?
即便我雙手俱殘,雙腿皆廢,我會好好活着,竭盡全力地活着,照顧你,疼惜你,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天。
你嫁我可好?
“殊公子……”祁燕略略抬起眼皮,淚水便滑了下來,“弈兒,你若不退兵,殊公子便無法順利進城。他為了換下母后才會被晏璽傷成那般模樣,今日他若無法進城,會……會死的……”
祁燕的聲音忍不住哽咽,帶出羸弱的哭腔。祁天弈的眼神卻在聽到這番話時漸漸冰冷,冰冷之下的眼眸黑得透不出一絲光彩來。
“你……鍾情於他?”祁天弈嘴角的笑容很是詭異,斜眼睨着祁燕。
祁燕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冷靜下來,面色也恢復如平靜的湖面,淡淡地回答:“沒有。”
“那他的生死,於你何干?”
“我欠他的。”
“我若不退兵呢?”
祁天弈一瞬不瞬地盯着祁燕的臉,不肯錯過任何一個表情。祁燕的臉上突然漾起柔情,緩緩起身,移步到祁天弈身邊,伸手去捋祁天弈的髮鬢,“弈兒……”
祁天弈的眼神一閃,眸子裏的堅冰一片片地碎裂,仍是一瞬不瞬地凝視着祁燕的臉,雙眼裏卻是驚喜與深深的依戀。
“弈兒乖,弈兒最聽話的可對?”祁燕的手指滑過祁天弈的臉龐,一如多年前,年幼的祁天弈偎在她身側,她輕手擦去他臉側的淚水,輕柔地安慰,奴婢永遠在殿下左右,姐姐永遠在弈兒左右。
“燕兒給你想要的,弈兒聽我的話,退兵可好?”祁燕溫柔的音色透着蠱惑,帶着溫暖的熟悉氣息響在祁天弈耳邊。他怔怔地坐在桌前,抱住懷中的溫軟,神色恍惚地點了點頭。
祁燕倚在祁天弈懷裏,雙眼又開始溢出緋色,面無表情地開始寬衣解帶。
營帳內開始騰起隱隱的女兒香,混雜在龍涎香里欲要迷人心智,帳外突然鼓入一陣冷風,祁燕只剩一層紗衣的身子抖了抖,祁天弈的眼皮也跟着顫了顫,回神間便瞥見祁燕手臂上深可見骨的褐色傷痕。
那是當年他用鐵鏈鎖她,她日夜掙扎,留下的無可抹去的傷痕。
祁天弈像是突然被那傷痕驚醒,再看向祁燕,她已經只着一層淡薄的紗衣,剛剛恍惚中的驚喜與依戀突然就變作深刻而尖銳的疼痛,表露在臉上一覽無餘。
“你在幹什麼!”祁天弈猛地推開祁燕。
祁燕跌在地上,只是笑笑,“給皇上想要的東西,請皇上退兵。”
祁天弈面如堅冰,眼神卻不住地發顫。
一年多來的刻骨相思,期待已久的久別重逢,他無數次地告訴自己,只要再找到她,好好地把她當做姐姐,敬她愛她,只要她留在他身邊就好,他不會再強迫她做任何不喜之事,他會讓她幸福地安度餘生。
然而,從她嘴裏出來的“求”,出來的“殊公子”,那顯而易見的情意,他夢寐以求的痴心相戀,竟是對着另外一個男子!
祁天弈覺得憤怒,卻是無力的憤怒,看着撲在地上曾經被自己折磨到傷痕纍纍的女子,只覺得絕望,絕望到恨不得毀天滅地!
“求皇上退兵。”祁燕重新跪在地上,低沉的聲音里,溢出的同樣是絕望。
祁天弈霍然起身,一手推翻身前的木桌。木桌倒地,發出絕望的碎裂聲。
***
晏傾君趕回軍營的時候,天色已經半亮,東昭軍營內議論紛紛,就在半個時辰前,祁軍突然拔營,不聲不響地撤退了,並且,退得乾乾淨淨。
晏傾君皺着眉頭回到殊言的住處,見到祁燕正在給殊言喂葯,掃過她憔悴的臉,便大概猜到祁軍為何會撤。但是殊言今日竟然很早便醒了,而且看起來精神甚好,她與祁燕只是略略交換了一個眼神,對祁軍一事不說半句。
“我們稍後帶你入城見白玄景。”晏傾君在榻邊坐下,微微笑道。
殊言的眉頭微微皺起,“你答應了他什麼事?”
這個“他”,自然說的是晏卿。看來殊言也很了解晏卿從來不會做沒有“好處”的事。晏傾君輕笑道:“我答應他,若是讓你進城,我便隨你離開南臨,並且說服白玄景放棄手中的權勢,隨我們一起走。”
殊言微微一怔,晏傾君問道:“怎麼?不願帶我走么?”
殊言搖頭,晏傾君又問:“那是擔心白玄景不肯跟着我們走?”
殊言仍是搖頭,晏傾君不解,殊言看住她,緩緩道:“你真的願意……隨我們走?”
“只要你活着,我便隨你走。”晏傾君並未看着殊言的眼,語氣卻很是堅定。
“我說過,我一定會活着。”
“那我也說,我一定會跟你走。”
殊言蒼白的臉上露出笑容,帶着些許釋然,些許欣慰,些許憧憬,輕聲道:“阿傾,我一定帶你離開這是非之地。”
祁軍已退,邊界處的威脅瞬間少了一半,東昭軍又依着晏璽的指令,後退三十里,晏傾君帶着祁燕與殊言,順利地敲開了邊城城門。
城內局勢與晏傾君所料的不出一二,白玄景同在城內,卻因為重病和晏卿的“照顧”不得自由,但是殊言必需的冰室,白玄景早便準備好。因此,三人一入城晏卿便帶着他們到了冰室。
白玄景早便在那裏等候,只一眼就看出身體狀況非常之差,一月不見,頭髮變作全白,臉上的皺紋也加深了許多,一見到被祁燕背着的殊言,雙眼馬上亮堂起來,急着想要站起來迎接,可是還未站穩便咳嗽起來。
殊言擔憂地喚了一句:“爹……”
白玄景聽到他的聲音,精神又好了些,大喘幾口氣,平下咳嗽,指着室內的病床急急道:“快……快把他放下,我來給他看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