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7章 戰局(1)
嵬名阿密的禱告,遠在南牟會的梁乙逋自然不可能聽到。
就算他聽到了,他也不可能再停下來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
一場大規模的軍事行動,所調集、動員的人口、財帛、糧食、牲畜,是一個天文數字。
如今,大軍集結,丁口也都已經徵發了。
你說不打就不打了?
呵呵!
信不信今天晚上,就會有人提着刀子割了梁乙逋的腦袋?
到這個時候,對党項人來說,不動手的下場,甚至比戰敗還慘。
所以,約定時間一到,梁乙逋不等其他各路監軍司的信使抵達。
便於八月壬子(27),於南牟會正式下達了戰爭命令。
於是,龐大的軍隊,首先在葫蘆河一帶集結。
隨後徐徐向著宋境壓了過來。
西夏西壽保泰監軍司監軍、統兵官美楞多布尚,受命為先鋒,將兵自柔狼山北麓(今甘肅白銀市平川區)出。
為什麼是西壽保泰監軍司充任先鋒呢?
因為,整個蘭州地區,在元豐四年前,就是屬於西壽保泰監軍司的。
而且是其基本盤!
丟了以後,就只能夾着尾巴,逃回天都山,回到最初的原點柔狼山——元昊立國,於天都山分左右廂,以剛浪崚統右廂,野利遇乞統左廂。
后剛浪崚因與元昊不合被誅全族,野利家獨大,為了制衡野利家,元昊將左右廂拆分為十六個監軍司。
但野利家的勢力,依然無比龐大。
野利遇乞更是號稱天都大王,直接將天都山視作自己的私產。
美楞家當年就是野利家的馬仔,在野利家的扶持下,得以崛起,成為西壽保泰監軍司的主人,但實際上只是一個傀儡。
等到元昊的太子寧令哥,因為被老爹戴了綠帽子,一怒之下,割了元昊的象鼻子。
元昊受傷而死,寧令哥為沒藏家所殺,連帶着整個野利家也被連根拔起。
而在這個過程中,美楞家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傳說,當年就是美楞家,從柔狼山殺入南牟會,將野利家的餘孽,盡數殺光的。
美楞家本以為自己能得到沒藏家的重用。
但他們沒有想到,沒藏家一手明升暗降,將之調回興慶府。
弒主之人,誰又敢用?
但,到了梁氏反殺沒藏家的時候,美楞家反而因此為梁氏所重,成為梁氏的合謀者、盟友,並在這個過程中發揮了巨大作用。
這次的勝利,讓他們得到了獎賞。
國相梁乙埋,封美楞多布尚的祖父為西壽保泰監軍司監軍、統兵官,授予其全權,更將蘭州划給了美楞家。
美楞家由此崛起,成為僅次於嵬名家、梁家、仁多家等強權的勢力。
然而,五路伐夏,美楞家抗了最大的雷。
李憲奪西使城,破龕谷、下會川,一路宛如戰神附體,直取蘭州。
奪下蘭州后,再次揮師西進,下天都山,奪南牟會,火燒元昊時代所建立起來的西夏行宮與府庫。
要不是董氈猶猶豫豫,不肯率兵來和他匯合,加之糧草難繼,大軍已是強弩之末,不得不回軍,他甚至可能打到涼州去!
美楞家在那一戰,元氣大傷,徹底從西夏的權勢家族中跌落。
作為基本盤的西壽保泰監軍司的膏腴之地,更是丟了個乾乾淨淨。
美楞多布尚的父親、叔叔還有幾個兄弟也全部戰死。
要不是當時的國相梁乙埋念及舊情,選擇拉了一把,扶持當年才十七歲的美楞多布尚讓其繼任西壽保泰監軍司監軍。
但統兵官一職,卻只能由當時正如日中天的仁多零丁出任了。
換而言之,西壽保泰的兵馬,全歸仁多家。
仁多零丁戰死後,仁多保忠繼之。
直到去年,仁多家覆滅,美楞多布尚,才終於真正的繼承了其父祖的地位。
然而,此時的美楞家,已是實力大衰。
就算拿回了軍隊,所部也不過四千餘人。
因為再多就養不起了!
故而,沒有比美楞多布尚,更希望奪回他們家族的故地的人。
他們也是最合適的先鋒——沒有人比他們更了解蘭州地理地貌的。
美楞多布尚,騎着戰馬,立在河谷峽口上,看着從山峽中穿過的大軍。
此番出戰,他已傾盡所有——除了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和十二歲以下的孩子外,盡發柔狼山諸部,浩浩蕩蕩,兩萬餘人,牛馬牲畜十餘萬頭隨軍,從柔狼山中延綿而出,直撲定西城而去。
大軍所過,煙塵滾滾,延綿二三十里,一路牛馬牲畜嘶鳴不停。
這是標準的游牧戰法。
不需要後勤,也不需要補給。
牛羊在,有草場,就有後勤,有補給。
死掉的牲畜,更是可以用來吃肉、熬湯。
他看着自己的大軍,然後再看向另外一側,那群山的另一邊。
那裏已經點燃了狼煙。
狼煙滾滾,衝天而起,這意味着他已經被發現了。
但沒有關係——本來就瞞不住。
只是,他看着那個方向,怔怔的出神,低聲問着左右,也是問着自己:“那就是凡川城吧?”
他身旁,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將嘆息一聲道:“少將軍那確實就是凡川城!”
“先祖當年便是在凡川,臣於景宗皇帝,景宗皇帝親授為西壽保泰監軍司監軍一官!”說著,老將的眼眸升起一片陰霾:“不過,現在南蠻叫它——會川城!”
美楞多布尚,自然知道這個事情。
然而,每次他聽別人說起這些事情,總有一種自家妻子被人搶走,然後改了個名字,當做小妾隨意凌辱、使用的感受。
而他的妻子,是老國相的侄女,賢惠美麗,溫柔體貼,兩人成婚七八年,恩愛無比。
於是,美楞多布尚攥緊了拳頭:“凡川,我必復之!”
他發誓,要將那座城市奪回來,然後將之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但現在,他需要首先通過第一關——定西城!
於是,他策馬下坡,帶着自己的親衛,一路向前疾馳。
他已迫不及待,想要立刻看到那座夢中的城寨的城牆。
他家族的駐牧地——西使城。
現在,這個城市的名字叫做:定西城。
所謂定西城,平定西使城也!
依然是一座被褻瀆的城市!
更讓他難受的是南蠻完全不懂,如何對待這樣一塊膏腴之地。
他們居然在當地種小麥!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難道,南蠻的君臣不知道看一看他們的史書嗎?
西使城這個名字的由來,他們能不能看一下啊!?
每每想到這一點美楞多布尚,都是無比的難受!
總有種自己的愛妻,被一個不懂風雅的粗鄙男人,壓在身下,胡亂蹂躪的感覺。
西使城!西使城!
求求你們翻翻唐六典吧!
唐太僕,於天下設牧馬監五十八,有四監兩使之名
其中,四監號為東南西北等使。
而在隴右之地,設置了三位監牧使養馬。
其後吐蕃入侵,才失去了這些養馬的良地。
雖然說,西使城並不在渭州的西邊,而是在東邊。
但你們能不能有點考據精神?
有沒有一種可能——現在它叫西使城,是因為它是被吐蕃佔領后改的名字,但在唐代是叫東使城呢?
就算你們不翻唐六典,能不能看一下,當地的地理地貌和土地情況呢?
明明是一個可以種牧草,養戰馬,而且是一個極其優良的養馬地的地方。
誰讓你們種麥子了?
帶着這樣的幽怨心理,美楞多布尚,快馬加鞭,直取定西城。
只用了兩天,就帶着先鋒出現在了定西城下。
而此時,整個蘭州、會州地區,已經升起了無數的預警狼煙。
不止如此,沿着整條宋夏邊境的千里之地,處處狼煙。
……
拽厥嵬名陰沉着臉,登上一座山巒,遠眺着在數十裡外的一處山谷的山頂上,影影綽綽出現的宋軍騎兵身影。
“這些該死的南蠻!”他的怒氣,已經達到了頂點!他幾乎是咬着牙齒,怒目圓睜:“到底還有沒有卵子?敢不敢與我大白高國的勇士,正面打一場啊?”
過去數日,他統帥的宥州兵馬,在大順城及其周圍的宋軍築壘區,遇到了一種讓他們渾身難受,無法適應的戰術。
以大順城為核心的南蠻築壘區,現在成為了一個血肉磨坊。
但不是南蠻的。
而是宥州監軍司單方面的血肉磨坊。
南蠻的軍隊,用了一種極為卑鄙無恥的戰術。
他們將軍隊,似乎分成了兩個部分。
步卒守城,但所有寨堡的城門,都沒有完全關閉,而是半掩着,除了晚上之外,始終留着一道可供騎兵出入的狹窄通道。
除此之外,此番南蠻的守軍,也並沒有進行完全的堅壁清野。
他們只是帶走了財物、糧食等,並沒有放火燒毀房屋,也並沒有在水井中投毒。
起初,拽厥嵬名欣喜若狂。
以為南蠻果然是昏了頭,甚至幻想着三天之內,就攻陷大順城,拿下這個數十年來一直讓大白高國頭疼的築壘區,然後凱旋興慶府,狠狠的露一個臉!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這正是噩夢的開端!
因為,當他的大軍接近大順城,正準備展開圍城的時候。
屁股後面,出現了無數的南蠻游騎。
這些騎兵,少的幾十騎一組,多的三五百騎為一隊。
他們依託着大順城築壘區的各個堅城要塞,神出鬼沒。
想圍城,打造攻城器械?
要不要派人去砍樹,去山上搬運石材?
派,那就做好被騎兵突襲的準備吧!
所以,他不得不派人去保護那些砍樹、運土、採石的青壯與婦孺。
然而,這正好落入他們的陷阱。
南蠻的將帥們,會佔據河谷、山崗的高點,居高臨下,觀察情況。
一旦發現他發兵,原本零散的騎兵,立刻會在旗號的指揮下,匯合在一起。
他們也不跟拽厥嵬名的兵馬交戰。
只是遠遠的,吊在遠方。
找到機會,就狠狠的來一下,沒有機會,他們就在原地旁觀。
就好像看戲一樣,看的人頭皮發麻,也看的人心驚膽戰。
拽厥嵬名已經想過了無數辦法了。
包括但不限於,假意撤軍、故意派出沒有保護的青壯引誘南蠻,進入提前設好的伏擊圈、以及集中騎兵,以搜捕、追殺南蠻騎兵。
然而,他假意撤軍,南蠻只看着他。
遠遠的吊著,保持着安全距離。
派出去沒有保護的青壯、婦孺,南蠻騎兵確實是過去了。
但,這些騎兵從不追擊逃跑的人。
他們很滿足於,到手的戰功。
至於集中騎兵,搜捕、追擊,逼迫南蠻騎兵決戰?
人家根本不跟大白高國的精銳打!
甚至連遠遠射一箭的興趣也沒有,看到大白高國的大隊騎兵就跑。
而且是直接向著那些最近的堅城要塞跑去!
直到此時,拽厥嵬名,才猛然發現,南蠻的寨堡為什麼在白天都要開一個可供一個騎兵出入的狹窄通道?
因為,這就是給那些游騎留的門。
人家遇到危險,就可以跑進堅固的寨堡里,依託堅城,對抗大白高國的精騎。
而騎兵沖堅城,只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找死!
於是,事情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了。
在以大順城為核心的方圓數十里的戰場上,他傾巢而出的數萬大軍,卻到現在都沒有完成攻城準備,就更不要說圍城了。
他不是沒有嘗試過,試圖用軍隊完全包圍某一個寨堡。
但是,只要他這麼做了。
那麼,南蠻的騎兵就會出現在他屁股後面。
趁着他的主力在前面圍城的時候,無限襲擾他在後方的婦孺、牲畜。
雖然每次造成的傷害都不大。
可是,他們卻像蒼蠅一樣,嗡嗡嗡的圍在他身邊。
煩不勝煩!
逼迫他只能動用軍隊去驅逐那些煩人的騎兵。
而這些南蠻騎兵的目的,似乎也是這個。
只要他派兵驅逐,那就立刻撤退。
而在同時,其他沒有被包圍的南蠻寨堡里,也會跑出騎兵,繞到他側翼,騷擾、襲擾。
讓他的軍隊,始終無法全力攻城,只能分出精力去驅趕那些討厭的騎兵。
於是,堅城之下,攻城的青壯,死了一波又一波。
而守軍因為始終能看到援軍,所以根本不慌!
這種戰術戰法,就像是他的剋星。
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破局之道。
於是,整個戰場,成為了一個血肉磨坊,獨屬於他和他的軍隊的血肉磨坊。
每天,都有數以百計的傷亡,卻無法攻克哪怕是一個只有數百人防禦的寨子。
當然了,不是攻不下。
而是若要強攻,那麼付出的代價,是無法接受的。
用幾千人的傷亡,去硬啃一個南蠻可能只用了幾百人花上半年時間就能修起來的寨子?
而且還得冒着,隨時可能被南蠻騎兵斷絕糧道的風險。
拽厥嵬名還沒有瘋!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拽厥嵬名,才總算看清楚了自己對面的對手的戰法。
在他面前的大順城築壘區,現在不再是死物。
而是活動的荊棘。
依託堅城要塞,南蠻騎兵,可以四處出擊,也可以隨時回城修整。
馬累了就換馬,人乏了就換人。
他們的活動,就如尖刺,要不命,但只要刺一下,輕則破皮,重則流血。
再這麼拖下去,拽厥嵬名知道自己的下場。
運氣最好,也得在這裏,丟下幾千具屍體。
而對方的損失,可能不到他的十分之一。
而一旦運氣不好,被他們這樣消耗下去。
拖到冬天,開始下雪的時候。
那他的軍隊,就將在饑寒交迫中,被迫撤軍。
而一旦撤軍,對方銜尾追擊。
假如沒有一支精兵接應、斷後的話。
那麼所有人都得交代在這裏,交代在這片被血肉浸透的河谷山川。
怎麼辦呢?
拽厥嵬名,思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了。
“來人!”他喚來左右:“我要寫信給南蠻的大順城守將!”
“我要與之約戰!”
有本事,不要躲在堅城裏,咱們選個地方,選個時間,堂堂正正的打一仗!
不要搞這些小偷小摸小動作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