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6章 68遲來的審判(二十八,一萬大章)
第686章68.遲來的審判(二十八,一萬大章)
魔潮湧動,狂風呼嘯,灰燼與火焰相伴着冉冉升起,裹挾着無可比擬的邪惡之力佔據了每一寸黑暗,一雙雙染血的手或爪緊握着早已被仇恨浸染扭曲后的利刃,於此地大肆屠宰。
它們已經迫不及待了,遍佈此界的無窮恨意正驅使着這些惡魔步入更為恐怖的地獄
魯斯虛握着他的手斧,看着眼前的這一切,竟一時無言。
他有很多問題想問,有很多話想說,可臨到嘴邊卻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眼看着群魔如墓地冷風般無情地掠過他,沖向那頭極惡之獸。
他們視他如無物,只是專心致志地殺戮——他們實在是太擅長這件事了。早在撕開人皮以前,他們便擁有極端的冷酷和登峰造極的殺戮技藝.
而現在,他們更是已經踏入了一個嶄新的境界,就連魯斯也無法準確地將其描述出來。此刻,芬里斯人心中只感到難以置信,以及另一種本不該出現的情緒。
痛惜。
終於,他開口呼喚。
“你們——”
音節不過將將脫口,便被魯斯自己硬生生吞回。他意識到,那個沒被說出口的問題聽上去恐怕會很可笑。只需看上一眼他們此刻的模樣,魯斯便能不經思考地得出答案。
他看着這些曾經的人傑,如今的惡靈、惡魔、鬼魂、怪物他們曾花費畢生精力將自己訓練成人類面對這些東西時的第一道防線,最後卻又不得不拋下一切,成為他們最為仇恨的敵人。
魯斯咬緊牙齒,憤怒涌動不休,一個聲音卻在此刻於他身後響起,異常古怪,每一個音節聽上去都如同伴隨着拔劍似的厲響。
“——這正是吾等的命運。”它如是說道,嗓音平靜。
魯斯轉過身去,看見一頭高大而瘦削的惡魔。
它明明頭頂猙獰的雙角,卻沒有獸化的特徵,人面依舊。它身穿一套業已破碎的鎧甲,無數灰燼填補了縫隙,也將這套破碎的甲胄牢牢地束縛在了惡魔的身體之上。一對蝠翼收攏於背後,頂端掛滿了黯淡無光的利刃。
如此邪惡的形象,魯斯卻看着它的臉挪不開眼睛。他認識這個惡魔,或者說,認識它從前的模樣。
“費爾·扎洛斯特?”魯斯輕聲詢問。
惡魔緩緩頷首,雙眸如黑洞般幽深。它慘白臉上滿是暗紅色的細密紋路,如呼吸般明滅不定。
“正是,大人。但我認為,您無需有此多餘之感傷.遠古時代的蠻荒部落需要守夜人,他們需冒着生命危險巡視營地、維護火源、警示部族,我們也是一樣。從本質上來說,我認為這不過只是一次守夜任務。”
魯斯仰起頭,沉默許久,方才開了個並不具備什麼幽默感的玩笑:“但是,哪有這樣漫長的夜晚,第八軍團的三連長?”
惡魔笑了,似乎很喜歡這個稱呼。當然,它的笑容看上去與善意或溫和是搭不上任何聯繫的。
它走到魯斯身側,答道:“軍團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大人,我也早已不是三連長總之,很高興看見您平安無事。”
說著,惡魔將視線轉移到了魯斯身側的一頭巨狼身上。那生靈似乎並不喜歡它的凝視,但還是強忍着站在了原地,縱使毛髮早已根根立起,也沒有移動哪怕半步。
“請原諒。”
惡魔俯下身,對它致歉,隨後竟伸手觸碰了一下那具被魯斯裹得嚴嚴實實的屍體,動作非常迅速,也非常小心,但巨狼仍然為此變得異常暴躁。
它開始繞着魯斯踱步、徘徊,犬齒探出嘴唇,威脅地抖動芬里斯人蹲下身,一把摟過它,半束縛半安慰地將它鎖在懷中,用古老的語言開始撫慰它此刻正躁動着的本能。
惡魔則後退了幾步,直到它確認眼下的距離不會再讓那頭狼感到不適,方才開口。
“雄獅的靈魂已經離開了他的身體——”
它說著,意有所指地抬起手,指了指魯斯身後。
用不着回頭,芬里斯人也知道他到底在指什麼。他緩緩吐出一口仍然帶着血腥味的渾濁空氣,神情已變得有些危險。
惡魔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因此立即再次開口:“——現在還不算太晚,我們只需一次徹底的驅邪。”
“驅邪?”
魯斯盯着他問,他懷中巨狼的情緒正在迅速恢復,這似乎對他也起到了相同的作用,那失去的幽默感又回來了。
狼王咧嘴一笑,以當年的語氣笑問:“我得找人拿面鏡子過來放在我倆面前,費爾,然後你再把剛才的話對我講一遍。”
惡魔微笑,面上破碎的紋路忽地齊齊亮起,如滾燙的鮮血般生動。
“您沒有聽錯,就是驅邪.只是,我們做不了這件事。”
魯斯站起身,將手斧掛回他腰間。
此時,他已經重獲全部的冷靜——按理來說,這不太可能,他從芬里斯上借來的力量會將他引入瘋狂,獵人與國王便是前車之鑒,他理應排在祭品的第三位。
可是現在,那影響卻遠去了,而他甚至沒有察覺到此事是何時發生。他思索着,不可避免地感到後背發涼。
萬年間曾與萊昂·艾爾庄森一次次討論之事於此刻浮上心頭,恰到好處事實上,這些討論完全可以總結成兩個問題。
他會回來嗎?
如果回來的人不是他,我們該怎麼辦?
魯斯面無表情地看向惡魔。
後者瞭然,微微頷首,沉穩地回答:“他已重獲生命,在生與死的界限被徹底模糊以前,縱使失去全部的人性,卡里爾·洛哈爾斯也仍然只會是卡里爾·洛哈爾斯。換言之,大人——”
惡魔忽然抬起右手,背後蝠翼猛地伸展,好似血管般的紋路道道亮起。在刺目的紅光中,無數灰燼倒懸而起,飛向魯斯身後。芬里斯人不急不緩地轉過身,看見一地被切斷的肢體。
直到這時,惡魔那段話的最後幾個字才輕柔地傳入他耳邊,一如當年第八軍團聞名銀河的耳畔低語。
當他們這樣講話時,你就知道,有東西要死了。
“——如果有朝一日,他再次死去,他將以人類的身份被埋葬。”
“這是好事嗎?”魯斯盯着那些被斬斷的肢體,如此詢問。
“對他來說,當然是好事。只是,想讓他徹底死去,恐怕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惡魔一面回答,一面走過了魯斯,它的腳步聲宛若正在燃燒的火焰。
芬里斯人鼻翼聳動,輕輕嗅聞那灰燼般的氣息,心底竟湧起一陣極其厭惡的毛骨悚然,而這絕非他能控制住的
“我們會盡我們所能,殺了這頭惡獸。”惡魔毫不在意地說。“只是那之後的事情,就需要您和您的幫手來做了。”
幫手?
彷彿是為了應和魯斯的想法,一聲咆哮自頭頂響起。而這並非應約前來殺戮的魔潮所發出的聲音,它們為數不多,且每一個都極為沉默。
魯斯抬頭望去,看見一個被包裹在極淡金光中的人影。他好似流星般墜落,一頭栽進了幻象被破除后的本質大地——即無數屍骸之中。
血肉飛濺,金光散去,一張魯斯曾經見過的臉疲憊且凶蠻地出現在他眼前。
“我該離去了,魯斯大人.”惡魔頭也不回地低語道。“如果我們繼續交談下去,恐怕接下來您要在他身上費很多口舌。”
“我明白,來冬再會,費爾·扎洛斯特。托我向你的兄弟們問好,就說我準備好了蜜酒,有朝一日.”
魯斯沒有說完,便轉過身去。
他呼嚎一聲,喚出另一頭巨狼。後者從他身後的虛無里躍出,一經落地便迅速凝實,隨後便與它的兄弟一起,朝着那落地之人狂奔而去。
狼王緊隨其後,染血之發烈烈狂舞,其神態近似狂獸而多於人類。
他這番做派自然而然地讓那位墜落者心中警鈴大作,只是,當他看清來者的臉后,難以形容的震驚與複雜情緒便接連浮現。待魯斯真的衝到他面前,他更是直接驚呼出聲。
“魯斯?!”
“嘿,你連個尊稱都不加嗎?”芬里斯人愉快地問,並搶在他回神以前一把攬住了他的肩膀。“我說,我這兒有個活計要你幫幫手,怎麼樣啊,小夥子?”
滿臉皺紋,頭髮花白的扎布瑞爾沉默數秒,方才苦笑一聲。
他握緊右拳中的徽章,感受着它依舊溫暖的溫度,心中閃過几絲明悟.然而,還不等他回答是或否,已經變得不耐煩起來的芬里斯人便拉扯着他走向了與魔潮完全相反的另一端。
暗黑天使伸着脖子回頭觀察,那涌動的魔潮和正在被圍攻的巨大怪物看得他是眼角抽搐不已,渾身肌肉緊繃。
顯然,他也和魯斯一樣,感受到了那難以言喻的邪惡。只是,和魯斯不同,他對事情的真相完全一無所知。
早已從雄獅那裏得知他過往經歷的魯斯倒也沒攔着他看東看西,只是連哄帶騙甚至還半強制性地將他拉到了一處黑暗已經快要破碎的地方。
柔和的光自頭頂灑落,照亮他們二人。一個渾身鮮血,一個灰頭土臉,兩人面面相覷,最終,是扎布瑞爾猶豫着開了口。
“大人.”
“你現在倒是想起來加尊稱了?免了!我可不喜歡大人來大人去的做派,只有少部分人和第一次見我的人才能這麼叫我,明白嗎?管我叫魯斯就行。”
暗黑天使本能地深呼吸了幾次,以控制心跳的速度,和血液的流速。等他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想要回答魯斯的話時,後者卻拽過了一頭背着東西的巨狼。
它似乎很不情願,與群狼一模一樣的黑金色眼眸緊緊地盯着扎布瑞爾,甚至看得他心裏有些發毛——而這不祥的預感,也在魯斯伸手扯掉一張斗篷后得到了應驗。
暗黑天使雙膝一軟,猛地跪了下來。
魯斯對此並不意外,他臉上裝出來的輕快也徹底消散了,只余冰冷。他仰起頭,看向那緩緩灑下的和煦天光,再次發出了一聲狼嚎。
另一頭狼毫不猶豫地轉身狂奔,快得好似一陣寒風。不消半秒,它便銜着一柄長矛回到了魯斯身邊。後者伸手接過武器,揚手挺身,將酒神之矛猛地擲出。
它實際上已並無太多神異之處,僅僅只有極端的鋒利這一行還稱得上是優點但有些時候,最簡單的事物反倒能起到最直接的效果。
循着長矛出手時所發出的爆炸音響,扎布瑞爾舉目凝望,剛好看見那抹黯淡的金色銳利無比地劃過黑暗。緊接着,一隻大手便按在了他肩頭。
“做好準備,幫手。”狼王嚴肅地叮囑。“你待會有段路要走,這段路,你只能靠自己。”
他話音落下,四周景物竟然飛速變化,猶如被撕扯后的破布。扎布瑞爾這段時間已經見過太多言語無法形容之事,此刻竟奇迹般地保持了冷靜。
他閉上眼睛,咬着牙,握緊雙拳感受着周遭的一切——然後,他聽見某種破碎的聲響,以及某物氣急敗壞的嘶吼最後,則是呼嘯不斷的寒風。
暗黑天使睜開眼,四處張望,忽然發現他們竟然身處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周遭白雪茫茫。
不,等等,不對,不是他們。
黎曼·魯斯和兩頭巨狼都不見了,只留下他的長矛還屹立在原地。當然了,還有一具屍體。
扎布瑞爾再也無法維持表面的冷靜了,就連深呼吸都做不到。他短促地喘着氣,白霧呼出口鼻,迅速結成寒冰,體內所剩不多的熱量正在迅速溜走。
他還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對這裏的環境之惡劣一無所知。而且現在,他也並不關心此事。他只是跪下身體,拔下已經徹底失靈的右手手甲,努力地摸了摸那具屍體的脖頸。
不出意料,沒有任何跳動順着他疼痛的手指傳來。
扎布瑞爾悶哼着向後栽倒,然後立即爬起。他不顧眼前傳來的眩暈,再次做了幾次檢查,結果無一例外。他對人體的了解告訴他:萊昂·艾爾庄森已死。
他獃獃地看着那張枯槁的臉,一言不發。天空中白日高懸,不但沒有提供半點溫度,反倒照得他眼前一陣陣的發黑。
但是
不過三秒鐘后,扎布瑞爾便合上了嘴,牙齒相互碰撞,發出一聲悶響。
他用力握緊右拳,打了自己一拳。疼痛襲來,鮮血和斷齒飛濺而出,終於為這片白的令人絕望的雪地染上了第二抹色彩。
好吧,有一段路要走,是嗎?
暗黑天使站起身,托起他的父親,將他如今瘦弱的身體背在背上,又順手握住長矛,做好了長途跋涉的準備。
很快,他便發現自己身處一片廣闊的雪原,積雪極厚,但在地平線遠端卻隱隱有些綠色存在。他背着屍體,將長矛當做拐杖那樣一瘸一拐地朝着它們走了過去。
這時,一個疑問滑入心頭——一位原體能有多重呢?
扎布瑞爾如此詢問自己,並很快分出了另一個聲音來回答。那聲音可靠又沉穩,在他心中緩緩響起。
這問題的答案有很多個,得看你問的是誰。
我問的是萊昂·艾爾庄森。
那麼,他着甲了嗎?
沒有,他死了。他連血都流幹了。
那麼他現在一定輕得可怕,對不對?
是的。
扎布瑞爾的鼻頭沒來由地湧上一陣酸楚,他想哭泣嗎?或許吧,或許曾有一刻他的確如此軟弱。
但是,正在寒風中背着父親屍骸緩慢向前的這個人;穿着破爛裝甲,步履維艱,正被寒冷侵襲的這個人他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淚光在閃爍,只有純粹的意志力在無聲地咆哮。
扎布瑞爾大步向前。
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十分鐘——他走了兩個小時又二十二分鐘,一刻不停,一刻不緩。
運動產生的熱量沒能化作汗珠留下,但的確溫暖了他起初幾乎要被凍僵的身體。呼吸產生的白霧變作的凍冰則被他吞入口中,變成一點點水源,用以補充一點點微不足道的體力。
他利用起了一切,甚至利用起了自己的悲痛——他將父親屍骸的雙手纏在了自己肩頭,用屍體取着暖。
而現在,綠色就在他眼前。
那麼,它們是什麼呢?答案是針樹林,高聳得像是尖塔,枝頭落滿白雪。這很好,這代表他正身處的這片不知道名字的極寒之地還具備完整的自然環境。
而有綠植,自然也就會有動物,至少也有蟲子。
扎布瑞爾停在針樹林之外,謹慎地觀察,很快便在這堪稱密不透風的尖塔叢林中看見了幾個正在活動的影子。他放慢腳步接近其中一個,隨後立即擲出長矛。
鮮血飛濺,熱氣滾滾,一頭雄鹿沒有痛苦地倒了下去。扎布瑞爾快步上前,從它心臟中拔出長矛,緊接着放下屍體,好似茹毛飲血的野蠻人一般開始大口飲血。
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日沒有進食過了,只知道這一餐正是他所需要之物.短短几分鐘,他便把這頭體型碩大的公鹿吃得白骨嶙峋,簡直和神話傳說中貪婪的食屍鬼沒有任何兩樣。
但他並沒有繼續下去,只是剝皮,去除筋膜,將沾血的內面放在雪地上快速摩擦了幾個來回,直至它成為一張可以暫時保存些許熱量的毛皮斗篷便立刻停手。
他站起身,將斗篷纏在脖頸,粗暴地用手指扯爛一部分,然後打成死結,便再次背起屍體,握上長矛,來到了一棵樹下。
它很高,至少有十幾米。扎布瑞爾咬住長矛的中間部分,手腳並用地開始攀爬,靈敏地不像話,不一會便到了頂端。
他眺望遠方,很容易地便在一片白雪之中看見了一塊漆黑。初看之下,他甚至以為那是塊懸崖或峭壁,但很快他便意識到自己錯了,哪有高聳入雲,甚至能直達天際的山崖呢?
過往的見識和軍團時期讀過的資料緩緩浮現,再加以他現在也不敢確認是真是假的黎曼·魯斯——很快,扎布瑞爾便得出一個結論。
他現在正身處芬里斯。
而那懸崖峭壁,便是狼群的巢穴,狼牙堡。或者用他們自己的說法:埃特。
扎布瑞爾鬆手跳下針樹,十幾米的高度對他無礙,更何況還有着積雪做緩衝。他一落地便迅速找准方向,朝着狼牙堡走了過去。
然而,他總不可能一直如此幸運。很快,芬里斯便向他展示了自己惡劣的一面——只是幾個呼吸之間,原本的天色便驟然晦暗,破碎的風暴在這塊暗沉的幕布上緩緩聚集。
暴雪傾落,狂風呼嘯,能見度一下低到了幾乎不可接受的地步。若非扎布瑞爾並非凡人,恐怕早已迷失在這暴風雪之中。
但是,就算他是阿斯塔特,又能如何?他一樣要在這寒風中經受折磨。不消片刻,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上便多出了許多傷痕,鮮血還沒來得及湧出,便因低溫而凝結。
意識到情況不對,暗黑天使立即止步,又咬住長矛,同時一手扯爛死結,拉住斗篷,另一手則攙住雄獅此刻枯槁的屍身,小心翼翼地用這毛皮將他包裹了進去,只留下兩隻手在外面,留他抓住,以作支撐。
少了那厚實鹿皮帶來的溫暖,扎布瑞爾很快便感到了真切的寒意。從未有一刻,他像現在這樣冷,但這也是在所難免。
他的動力甲已經損毀,機魂自滅,徒留無魂的機械徒勞的增添重量。內在的維生系統早已停擺,它現在甚至不能帶來什麼溫度,反倒只會增加重量,讓他在雪地中留下了一串極深的腳印
而如果他對芬里斯有所了解,並非現在這樣只是浮於表面的話,那麼他便會知道這件事有多麼危險——生物總會學着與自然環境共存,芬里斯也不例外。
這片絕境裏有些東西只會在凜風與暴雪來臨之際出沒,追蹤任何不幸之人,並將他們吃得乾乾淨淨。
扎布瑞爾對此事自然是一無所知,可他畢竟是個暗黑天使,在暴風雪颳起的第十一分鐘后,他便意識到有些不對勁,他的直覺在示警。
跨越無數生死,經由戰火淬鍊方才得到的這份異常的本能告訴他,有東西盯上你了。
扎布瑞爾對此深信不疑,但他沒有做任何不該做的事。長矛依舊被他握在手裏當拐杖用,步伐也沒有加快,就連呼吸都沒有任何異樣。
他很有耐心,直到何時才該露出爪牙,可那東西似乎不太一樣。很快,伴隨着一道疾影閃過,某種龐然大物便從扎布瑞爾的視角末端猛地撲了過來。
早有準備的暗黑天使後退一步,單手舉矛,也不發力,只是舉起並對準了襲擊者。後者因其龐大的體積避無可避,只能任由長矛貫入身體,併發出一聲痛吼.
風雪激蕩,野獸惡劣的口中臭味撲鼻而來,扎布瑞爾面不改色地抬眼一看,這才發現襲擊他的竟然是一頭快要有裝甲車那麼大的巨熊。
它通體雪白,就連十根比阿斯塔特們的戰鬥匕首還要粗的爪子都是這樣的顏色。而此刻,它正在流血——眼見這一幕,扎布瑞爾也不知道該作何感想。
怎麼?你都長成這幅能生吃我的模樣了,血竟然還是紅的?你怎麼不幹脆流點亞空間蛆蟲出來算了?
暗黑天使暗自咒罵著芬里斯這鬼地方的突變種,反手拔矛,同時急速後退——如果他晚上半秒鐘,那頭巨熊的右爪便會把他開膛破肚。
在自然界,體型便等於戰鬥力,他可不想用自己這身破爛鋼鐵去試試那東西的爪子是否鋒利。但那頭巨熊似乎並沒有尋常掠食者一擊不中便稍作停頓,以待觀察的謹慎。
興許是受了傷的緣故,它竟咆哮着跟了上來,渾然不顧扎布瑞爾手中明晃晃的矛尖。面對這送上門的機會,暗黑天使自然是毫不客氣的笑納。
這一次,他用力地刺出了長矛。雖是單手,力道不夠,但勝在精準。
通體遍佈破碎紋路的酒神之矛深深地刺入了巨熊的胸膛,按照扎布瑞爾的設想,它本該刺穿這東西的心臟,然後透體而出但事實與他的設想完全相反,長矛刺入到了一定的距離,便像是受到了阻力一般再難深入。
顧不得細細感觸到底是何原因,扎布瑞爾便立刻棄矛後退,並反手拔出了大腿外側的戰鬥匕首。而那野獸已經猛衝而來,它那兩粒小的有點可笑的眼睛裏充滿了凶暴。
扎布瑞爾只需看上一眼便明白,這東西的目的已經從掠食變成了不死不休。
顯然,它不是尋常動物,沒有趨利避害的天性,不懂得適可而止,見好就收。硬要說的話,它甚至有點像是人類——這份極端的報復心理一時間讓扎布瑞爾眉頭緊鎖,頗感棘手。
他本寄希望於讓這東西知難而退,可是,依照它現在的模樣來看,一場死戰是在所難免了。
做下決定,暗黑天使將戰鬥匕首橫在胸前,竟不退反進,朝着那頭他此刻完全不可力敵的巨熊沖了過去。這簡直是自殺行徑,以他當前的武裝狀態來看,硬碰硬顯然不是最好的選擇,但他偏偏這樣做了。
電光火石之間,巨熊的五根利爪與單分子刀刃相互碰撞,火星四射,扎布瑞爾握刀的右手感到一陣極強的頓感,感覺就像是他正握着一把銹跡斑斑的刀,去切一塊泡足了水的爛樹根.
他咬牙扔刀,側身閃躲,勉強躲過了巨熊的啃咬。隨後立刻探手抓住卡在它身體中的長矛,擰動手腕,反手拔矛,帶出大塊血肉的同時甚至以腳步躲過了另一次爪擊。
那惡風襲過他的臉頰,風雪打來,被切碎的雪花像是鮮血一樣撲上他的臉頰,衝擊力大到使人心生困惑。
但扎布瑞爾此刻已沒有思考的餘裕,他握矛,咆哮着瞄準巨熊的頭顱,以下至上猛地發力一刺。而他的敵手也不甘示弱,剩下的那五根利爪裹挾着以掌斷樹的恐怖力量直直揮來.
兩聲悶響一閃而過,鮮血飛濺,扎布瑞爾搖搖晃晃地後退了兩步,胸膛處一片血肉模糊。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竟看見慘白斷裂的骨頭,和正在跳動的一顆心臟。
而那巨熊呢?
它正呆立在原地,不見有任何動作。半直立的身體在風雪中微微搖擺,鮮血從頭上的孔洞中潺潺流出,如瀑布一樣順流而下,染紅它的毛皮,以及長矛本身。
扎布瑞爾抬手捂住胸腔。
真該死.
他忽然感到喉嚨一陣奇癢,但咳出的卻都是血沫。沒有辦法,扎布瑞爾只得走到他剛剛殺死的野獸身側,抬手試着將長矛拔了出來。
巨熊仰面栽倒,驚起厚重的積雪。扎布瑞爾低頭看了看它的爪子,發現自己的血肉竟掛滿其上。他很想咒罵這鬼地方養出的怪物,卻實在是沒了力氣,只能倚靠着長矛勉強站立。
唯一值得他高興的事或許只有一件,那便是身後的屍骸還好好地待在背上,一隻手被他緊緊握住。
扎布瑞爾再也支撐不住,顫抖着跌倒在地。他試了幾次,想站起來,卻始終無果。
他的自愈能力正在起效,幫助他止血,但他傷得實在太重,就算他運氣不錯,還能活下來,此刻也必須經歷一場休克。
腎上腺素不能幫他,改造后的身體此刻也已油盡燈枯,暗黑天使只好憑藉意志力將原體的屍骸解下,放於身後.
他只來得及做這麼多,眼前便陷入黑暗。
在他昏迷的第十分鐘后,一架風暴鳥披荊斬棘地撕開雪幕,於他頭頂投下一片刺目的熾光。
——
比約恩抬手按住他兄弟的肩膀,然後詢問:“你確定嗎?”
目盲之人頭也不回地答道:“既然我叫你來,那就代表我有十成十的把握。”
他頓了頓,手上的活計也稍微滯緩——像是為了增加說服力,他扭頭看向比約恩,空癟的眼皮讓這次凝視變得詭異又荒誕。但無論是他,還是比約恩,他們都沒有笑。
“十成十。”阿澤克·阿里曼說。“我不開玩笑。”
“好。”比約恩說。“那他就交給你了,我去告訴狼牧師,讓他們離你這兒遠點。”
他轉身,對四個正等候命令,渾身鮮血的野狼做了個手勢。他們齊齊點頭,隨後立刻轉身離去,該幹嘛幹嘛去了。
該治傷的治傷,想休息的休息,但依照比約恩對他們的了解,這五頭年輕的狼崽子一定會直接奔到宴會廳去胡吃海喝,帶着滿身臭氣去噁心他們的兄弟,然後高聲宣講自己昨夜做了什麼.
他們絕對會十分驕傲地告訴其他人,昨夜,他們曾和盲者並肩,於極北的冰層之下同遠古惡靈血戰。並且直到天亮,他們也沒有死。
當然,如果吃完了飯他們還不去尋求治療,那麼,這個‘還沒死’的描述恐怕就要改一改了。
比約恩突然有點想笑。
“你倒是把他們教的很好啊——”孤狼低低地笑着,拍了拍阿里曼的肩膀。“——你那個叫卡楊的兄弟要是知道你在我們這兒混的這麼開,他八成又得開會罵你了。”
“你有完沒完?”
阿里曼不耐煩地罵道,雙手忽然舉起,染血的手術刀在昏暗的光線里閃閃發光,以示自己此刻的注意力到底放在何處。
而比約恩並不回答,只是放聲狂笑,於是阿里曼憤怒地轉過身去,對着他咆哮起來。
“頭狼已經呼喚你了!難不成你老年痴獃了?滾去見他,少在這兒煩我了!沒見着我在給他縫合傷口嗎?!”
比約恩終於收斂笑意,聳了聳肩,一股腦地走到這間暗室的門口去了,但末了也不忘再提一句。
“你說他要是中途醒了,結果發現我們派了個瞎子給他治傷,他會怎麼想?”
“第一軍團的老古董本來就不喜歡你們這群蠢狼。”阿里曼冷冷地說。
“你他媽的死瞎子。”比約恩罵道,然後轉身便走。
暗室之外寒風四溢,這代表這裏並不像是埃特的其他地方一樣有着完善的供暖設計。事實也的確如此,這裏是被廢棄的部分。
埃特自阿薩海姆最高的山峰深處拔地而起,在萬年間不斷經歷改造與建設。外表或許還和萬年前的大致一樣,但內在早已天差地別。
比約恩看得很清楚,這是一樁好事,止步不前只會遭來禍端。但是,他也很清楚,若非萊昂·艾爾庄森每隔一個世紀的造訪,這些改造絕不會進行得如此輕鬆。
狼群雖說在某些地方豁達得嚇人,但他們同樣也可以用愚蠢、迷信、固執和守舊來形容.
比約恩結束思考,在一處天然開鑿出的石洞面前停下了腳步,這裏看似無人駐守,黑暗中卻有許多雙眼睛閃閃發光。淡金色,漆黑的瞳孔,帶着純粹的熾熱。
“在這裏看什麼?”狼群中最為年長者冷冷地發問。“你們沒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嗎?”
“頭領——”
“——閉嘴。”比約恩冷聲斥責,強行打斷了他。那頭狼顯然不能忍受這種事,鎧甲上掛着的骨制飾品一陣嘩啦作響。
比約恩眯起眼睛,強硬地看着他,尖銳的犬齒探出薄唇,帶來一陣野性。年歲流逝,他的臉卻不見如何蒼老,依舊是那副刀砍斧鑿的冷峻模樣。尤其此刻,他的凝視分外具有壓迫力。
數秒鐘后,和他對視的那頭狼嘆息一聲,移開了視線,咕噥着吐出一句:“我知錯必改。”
“我會處理好一切的。”比約恩緩和了語氣,對他說道。“相信我,今天沒有人的命線會斷。”
言罷,群狼默不作聲地退去,消失在黑暗之中。比約恩則大步走入石窟之內,這裏很原始,內壁粗糙得像是根本沒經歷過任何打磨,卻顯現出一種絕對超越了自然的深沉漆黑。
他面前有一座高聳的石台,異常光滑,他站立之處更是有兩個深坑存在,吻合他的雙腳。
時間的力量是如此強大。比約恩想。
他的肩膀忽然沉了下去,原因無他,只因石台上那具枯槁瘦弱的屍體。
一萬年。
比約恩閉上眼睛,呼出一口濁氣,耳邊忽然傳來群狼的怒嚎。它們從埃特的最底層開始,一路向上,在石頭、管道和機械元件的縫隙中不斷碰撞,最終落於他耳中。
他聽得出其中悲傷,也明白,狼群已經知曉了頭領的離去.
是啊,萊昂·艾爾庄森,狼群的頭領。萬年前,貢納爾·岡希爾特親自承認。萬年間,他不斷地踐行此責任。而萬年後,即現在,他正躺於比約恩身前,再無任何生氣。
孤狼移開視線,躲避自己的悲慟,轉而伸手握住了一柄長矛。霎時間,寒風呼嘯,一個聲音自他心底響起。
“幹嘛這麼悲傷,比約恩?”
“頭領逝世”
“噢,去你的吧。”黎曼·魯斯輕輕地罵道。“他可沒死,你聽清楚我的話,他沒死,明白嗎?現在把符文牧師們都找來,我有話要對他們講。”
比約恩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氣,在心中說道:“恕我直言,頭狼,不是人人都像你這樣,可以——”
“——可以什麼?”狼王陰惻惻地打斷他,和他前不久的行為如出一轍。比約恩哽住了,但還是想把話說完,誰知魯斯根本不給它這個機會。
“你少在這裏扭扭捏捏,擔心這個擔心那個!”芬里斯人厲聲吼道。“我再告訴你一遍,他沒死!你聽清楚沒有?全父在上,阿里曼是瞎了,你也聾了是不是?你們倆還真是好兄弟,用不用我去把雷霆他們叫過來讓他也看看你現在這幅鬼樣子啊?”
“.你說話怎麼這麼難聽,原體?”
一陣嘶嘶聲從他心底傳來,比約恩不堪其擾地鬆開手,把長矛靠於石台側面,轉身逃也似地離開了。
他準備依照魯斯說的做,去將符文牧師們都喊過來除此以外,他什麼也沒有想,但腳步卻已經輕快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