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2章 64間幕:芬里斯之冬
第682章64.間幕:芬里斯之冬
M40,芬里斯,凜冬塔。
阿澤克·阿里曼的右手忽然顫抖了一下。
蠟燭帶來的光線正在他臉上顫動,羽毛筆投下的陰影波動不定,在羊皮紙卷上蔓延開來,形如鬼魅,將字符扭曲,把句子的原意一一轉變成不可細細揣摩的混亂囈語
他放下筆,揉了揉手腕,轉頭看向了書桌側面的那幾根蠟燭。
對於一個盲人而言,它們燃燒與否當然並不重要,除非它們能和星炬一樣亮——但是,自擔任狼群的詩人以來,阿里曼便從未忽略過這件事。
他會在每一個自己經常出沒的地方留下顯眼的光源。雖說狼群並不需要它們,而且也更喜歡黑暗的環境,可他依舊這樣做了。
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他們的盲眼詩人會在每一根經他之手點燃的蠟燭或燈芯里留下些小小的東西
啊,別誤會,你以為是靈能或法術,是嗎?恐怕你錯了,他知錯必改。
阿里曼伸出手,握住五根蠟燭中最長的一根,並將它緩緩舉起。蠟油順着蠟一點點滑落,在他的虎口與手指上製造出了一片輕微的刺痛。
自從失明以後,身體為了代償,他便擁有了更為靈敏的感知能力,疼痛自然也是其中一環。對於常人而言,這不算什麼好消息,但阿里曼卻非常重視此事。
他皺起眉,舉高手,好讓更多的蠟油滾滾而落。連綿的刺痛以絕對不正常的方式降臨到了他的身上,半分鐘后,蠟油的溫度已經超越了它原本的極限,落在盲者那因書寫過多而變得異常粗糙的皮膚上,甚至也能泛起青煙,嘶嘶作響。
阿里曼的眉頭愈發緊皺。
他站起身來,走向自己的窗邊。此時正值芬里斯一年中最為寒冷的時刻,每到這個時候,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死在綿連多日的暴雪中。
寒風怒號,冷氣從石頭縫裏鑽入,試圖將這個過瘦、過高且不知死活的盲人打倒在地,他卻一瘸一拐地站定了身體,隨後竟伸手推開了窗戶。
如死人尖叫般的聲音隨風灌入室內。
光線立即熄滅,除去阿里曼手中那根已經古怪地燃燒到只剩下最後三分之一的蠟燭以外,其餘的燭火已經盡數歸於虛無,芬里斯極北之地的暴虐寒風正在此處肆虐。
詭異的是,那些堆滿了書櫃、長桌甚至淹沒了大半地面的古老紙卷竟然動都沒動一下,彷彿它們其實並不存在於此處。
阿里曼的長發如銀蛇般舞動,他面無表情地側過臉,看向這片冰雪世界中的一個小小黑點,然後張開嘴,發出了一聲低沉的狼嚎。
半秒后,狼群齊聲予以回應。又過十六秒,四名全副武裝的長牙殺手推開了他的門,手持斧頭或巨劍,鬚髮皆張地凝視着室內。直到阿里曼親自關上窗戶、阻絕冷風,他們方才離開這種殺戮狀態。
八隻金色的野獸眼眸凝視着他,等待回答。
“今夜可有異常?”阿里曼問。他語調低沉,所用語言古樸至極,危險的低吼在喉中隱隱匯聚,使他聽上去猶如一頭正在發怒的狼。
“沒有。”狼群齊聲回應,並低頭以示尊敬。
為首一人率先抬起頭來,野性而稜角分明的臉被傷口與刺青徹底覆蓋,看上去竟好似佩戴着一副猙獰的面具。他收回武器,抬手比出一個手勢以加重自己的說服力,方才再度給出帶着強調的回應。
“我以我的名字起誓,盲者,今夜沒有惡靈醒來。”
阿里曼沒有言語,只是遞出手中仍在燃燒的蠟燭。那人走上前來,小心翼翼地以雙手接過,隨後竟被蠟油隔着手甲燙得悶哼一聲,臉色也迅速變化。
“你們的回答和事實完全相反.”盲眼詩人緩緩說道。“因此,無論此事的鬼祟將我等引向何方,今夜都必將有命線被裁斷。”
他邁步走向門口,從旋轉着的石質階梯一路向下,來到了凜冬塔的最底層。
這座建築並不寬闊,亦不高大,只有兩層。它僅僅只是一座建立在芬里斯最北邊的小小燈塔,和埃特那樣宏偉的建築完全不可比肩。但是,對於這裏,狼群給予的保護力量卻是十分驚人的。
每十年都會有一個大連承擔起守衛它的任務,而且只有其中最為精銳的戰士才能得到這個機會。他們會結伴出發,提前徒步來此,沿途中需要應對一切危險。
芬里斯的自然環境一視同仁,無論你是凡人或阿斯塔特,它都無所謂。只要你失去謹慎,那麼你就一定會死。
能躍出海面生撕炮艇的海妖,只在夜間成群結隊出沒,能把人在一秒內生啃乾淨的貪婪妖,可以將一頭野狼連人帶盾和甲全部踩碎的芬爾巨羊
這些生活在北地的恐怖生物正是將芬里斯人不斷趕往南邊的罪魁禍首,不是沒人想嘗試着征服這裏,但他們最後都成了北境的養料,其中,野狼絕對不在少數。
阿里曼邁步走過還堆着熱氣騰騰烤肉的長桌,順手舉起一隻酒杯,將杯中滿溢的蜜酒一飲而盡。他喝得很快,彷彿那能毒死人的酒水於他而言和白水無異。
四頭狼驚異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要做什麼,直到那酒杯被阿里木親手扔到厚實的地毯上時,他們才意識到詩人此刻的真實情緒,那是藏在厚厚冰面之下的、常人無法得見的暗涌波濤。
憤怒。
而這件事是他們從未見過的。
阿里曼一言不發地來到長桌盡頭,他的目標當然不是這裏烤爐正在旋轉着的岩羊肉塊,而是烤爐上方掛着的一面盾牌與一把長劍。
而它們似乎並非簡單的武器,早在阿里曼的手指尚未觸碰到它們以前,一陣似有若無的嗡鳴聲便開始躁動了。待到它們真的被阿里曼握在手中時,這種嗡鳴便化為了雷霆巨響。
狼群只聽得轟隆隆一聲炸鳴,那長劍上便陡然泛起了暗紅的死火。盾牌的轉變則更為驚人,它原先不過只是一面不起眼的單手木盾,哪怕在凡人的武裝里也不算什麼,可現在竟成了一面半人高的大盾。
若是稍微彎腰,阿里曼甚至能完全藏在後面。它通體泛着暗啞的漆黑,寬厚而方正,一個極其龐大的驅邪神符正在盾牌中央狂放地綻亮。
“通知頭狼,狼群必須出動。”詩人低沉地說。“然後和我來。”
通訊器的清鳴響起三次,腳步聲緊隨其後,跟着阿澤克·阿里曼那似有若無的步伐開始碾壓木地板。
厚重的大門被推開,風雪倒灌而入,五個身影一言不發地走出其中,踩着黯淡的月光步向北境那已被凍住的冷海。若是不說出來,誰會知道領頭者與帶路者均為一個盲人呢?
厚厚的雪被鋼靴踩踏地嘎吱作響,雕刻着符文的斧頭或巨劍不知何時又被它們的主人握在了手裏當然,還有一根蠟燭,一根哪怕是在狂風中也依舊燃燒着的蠟燭。
它已經只剩下常人拇指長短了,落在這小小狼群頭領的手中簡直荒誕得可笑——但是,它在釋放一種光亮,一種不真實的溫暖光輝,這種光絕不該出現在芬里斯之上才對。
他們就這樣一直走,直到暗夜沉壓在肩膀,厚重的冰層取代了積雪,開始承載鋼靴與其主人之重量。
野狼中的一個伸手緊了緊自己的斗篷,隨後從掛在皮革腰帶上的一串黑色符文飾品中取出了一小塊。它看上去似乎是塊石頭,同樣地,驅邪神符也在其上閃爍。
他把它遞給阿里曼,後者鬆開盾牌,讓它立於冰層之上,隨後伸手接過,卻依舊毫無表情,彷彿一座雪做的雕像。
緊接着,另外三塊石頭也被一一送至他手中,以及那根蠟燭。它的光亮已經很微弱了,盲者凝視它一會,半跪在地,將它放在冰面上,四塊石頭一一攤開。
瞬間,風雪為之止息,猶如世界靜止。
“準備好。”阿里曼低沉地說。
話音落下,他主動吹滅了蠟燭。
這唯一的光亮就此熄滅,就連月光也被烏雲所遮蔽。野狼們的眼睛倒是閃閃發光,因此,他們清晰地看見了腳下正逐漸變得透明的冰層,以及無數張被水泡得腫脹、慘白的溺死者之面。
狼群開始低吼。
阿里曼一言不發地站起身,握緊了他的盾牌與武器——曾身為千子軍團的一員,他又怎可能不精通劍盾這般好用的技藝?只不過是後來有所生疏而已。但是,在芬里斯上度過的這一萬年又幫助他將這些東西撿了回來。
噢,是的,如此想來,他倒是很幸運,他撿回了許多自己曾經丟掉的東西.武藝、謹慎、理智,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尊嚴。
很多人都不可能像他一樣,有這般珍貴的第二次機會。萬年以來,盲者已經不知道多少次地感激過此事,而他唯一能夠顯出自己這份謝意的,便只有一件事。
不是幫助比約恩管教他的後輩,不是接受黎曼·魯斯的命令而成為狼群的詩人,亦不是一點點地幫助他倖存下來的兄弟們找回自我,剋制自我,並緩慢地、小心地重建千子
這些事對他來說都很重要,也是他承擔的責任之一,但若是和這件事比起來,它們全都不值一提。
阿里曼舉劍,舉至最高處,最後猛力下刺,直至他完全跪倒在地,直至劍刃盡數沒入堅冰之中。
溺死者們齊齊睜開了眼睛,黑火開始蔓延,盡在一瞬之間,便如海水般淹沒了所有的死者、所有的海域。
緊接着,天地倒轉,月與海悄無聲息地換了個方向,烏雲散去,四頭野狼繃緊了肌肉與神經,敬畏、恐懼卻又勇敢地站在月光之上,開始執行護衛一職。
而阿澤克·阿里曼,他開始發問。
對準天上的死者們發問。
“是誰在呼喚芬里斯的力量?”他極其嚴肅地問。
死者們張開嘴,寒風呼嘯,死火沸騰,一個聲音伴隨着堅冰破碎的嘎吱聲緩緩響起。
“黎曼·魯斯。”這個聲音說道,充滿了虛無的空洞。
野狼們對此似乎一無所知,只有阿里曼驚愕地咽下了一口鮮血,但這不是結束,他還有問題需要被解答。
“在哪裏?他在何處呼喚?”
死者們再次應答,堅冰的碎裂聲仍在持續,它們的聲音似乎變得凝實了一些。
“黑暗虛無之地、不應存在的監牢、狂人的幻夢、人造的地獄、子對父所能犯下的最大忤逆與最大期許。”
阿里曼情難自禁地深呼吸,抑制住自己的情緒,繼續發問。
“他危險嗎?”
“並不.但若他脫困,那麼危險便即刻到來。”
脫困反而才是最危險的那一刻?為什麼?
阿里曼眉間的皺紋愈發深刻,他本能地就想發問,但他親手掐死了這份湧起的求知本能,堅定到判若兩人。他明白,問題所剩不多,必須用在更關鍵的地方,而非滿足他這份因詛咒而誕生的求知慾。
“他為什麼要踏入這座監牢?”
“因為他想拯救他的兄弟,萊昂·艾爾庄森”
這一次,死者們回答的聲音極為悲傷——阿里曼細細地看過這些溺死之人的臉,心中竟也湧起一樣的傷痛。
這些回答他的人們並非只是一種抽象力量的化身,或因恐怖而被束縛在此地的惡靈。恰恰相反,他們是鎮壓惡靈的器具,是自願犧牲者,是崇高的殉難者。
若國教敢於公佈這份名單,其上的每一個人恐怕都要追封聖人處理,但這份名單永遠也不會被公佈,實際上,這份名單甚至不存在。
自這些人選擇承受起這份責任的那一刻起,此事便已經註定。
因此,他們知道了很多其他的事情。對他們而言,這似乎是一種獎賞,足以讓他們無視苦楚,堅定地於此長眠。
最後一個問題了。
阿里曼緩緩呼出一口濁氣,抬手摸了摸自己空洞的眼眶。那舊日殘痛似乎還在蔓延,他默默地回憶了片刻,想着尖刀刺入眼球的那一剎那,想着馬格努斯的名字,終於歸於平靜。
好吧,最後一個問題。
死者們靜靜地等待着,堅冰即將碎裂。這個問題之後,惡靈們便將湧出現世,而那時,便是死戰之時。
阿澤克·阿里曼握緊他的武器,問道——
他的聲音被模糊在了堅冰徹底碎裂的巨響中,狂嚎着的遠古惡靈從天而降,將他們淹沒,唯有溺死者們的回答依舊清晰。
“是的,他知錯必改,因此萊昂·艾爾庄森必將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