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章 逃避是沒用的
事情開了個頭,就能很順利地一步步走下去了。太皇太后癥狀完畢,入殮,入殮結束是移陵。暢春園的大大小小都要一起走。
赫舍里親手為玄燁穿上白袍,紮上白色的腰帶,自己也是渾身雪白,一點兒都看不到裏面衣服的顏色。散了頭髮,卸下首飾,只戴了一支銀白的扁方。
等他們一前一後出來,外面已經有一群人在迎接了。大人小孩都穿了白,屋檐下的燈籠都蒙了白紗。滿眼望去,似乎除了白就是黑,看不到別的顏色。
這個冬天的雪太大,風也太大。站在外面只覺得風夾雜着雪花好像刀片在臉上刮著,生疼。理論上玄燁和赫舍里都是可以坐轎子的。但是眼下的情況,大家心照不宣,都是要走的。
玄燁的手一直都搭在靈車上,赫舍里知道,若不是知道不合規矩,他都想到靈車上陪着棺材睡覺,甚至睡到棺材裏去。
所以,她只是看在眼裏,默不作聲地帶着一群女眷跟在兒子們後面。最小的兒子這會兒被太監抱在手裏,跟在承琬的後面走着,庶出的六阿哥七阿哥和兩位公主跟在後面。
看到這個陣容,赫舍里又會想,他是不是就在等這一天,所以把祖母希望看到的玄孫都留在了暢春園。其實,他心裏也在隱隱盤算着這一天,也曾不止一次模擬過這一天的情景吧?
隊伍和路途一樣漫長,侍衛們早已把暢春園到紫禁城的路線全都戒嚴了。一個個兩黃旗的侍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站在風雪裏,白衣白袍的的他們更像是一尊尊雪人。
路上的積雪早已先一步清掃,赫舍里以為的深一腳淺一腳完全不存在。一路走着,她還是慶幸好在是冬天,腳上穿的不是宮鞋而是毛靴,走路不是那麼費勁。
前路漫漫,四周圍一片寂靜。眼看東華門在望,前面的玄燁忽然停下了。後面的赫舍里看不到前面的情況,其實,東華門外,裕親王福全領着一眾王公貝勒披麻戴孝排着隊等在那裏。
文武大臣們也早早地候在兩旁。大家都站在風雪中。玄燁仰頭望着遠處高高的宮牆,有一個聲音不斷在腦海中會想,真的要走進去嗎?走進去了。就表示新一輪的祭祀活動開始,就表示他會被這樣那樣的瑣事牽絆,無法陪伴祖母了。
隊伍就這樣一直停着,對面福全見弟弟傻獃獃的,以為他悲傷過度走不動了。主動帶着人迎了上來:“奴才給皇上請安,恭迎皇上,皇祖母回宮。”
說罷,帶頭對着太皇太后的棺材拜了下去。玄燁無奈彎身,探手去扶:“平身吧。祖母,祖母回來了。”就知道會是這樣,回到這裏,自己所有的決定都會變得身不由己。
片刻都不能停下來,一停下來,就會有無數雙手推着他走。他總是被動。看似他是推動國家機器的那雙手。實際上,他只是滾滾車輪上的一顆釘。
今天,這種無力的茫然再次佔據他的身心,他長嘆了一聲,在心裏對祖母道歉:祖母。雖然你撇下我走了。但我還是想借你的肩膀考一下,停一下,你不會怪我在這個時候頹廢的是不是?讓我在你的懷裏,做最後一次夢吧。
打定主意,玄燁一言不發,走在隊伍的最前面,眾人圍着太皇太后的靈車進了東華門。後面赫舍裏帶着一眾女眷繞到神武門進後宮。
宮裏的狀況和暢春園裏一樣,滿眼的銀裝素裹,到處都白的。甚至連朱紅的宮牆都蒙上了灰的顏色。赫舍里回到坤寧宮之後第一時間召見了內務府的官員,督促他們趕製內眷們需要的素服,頭飾。
坤寧宮帶頭吃素,齋戒,做了很好的榜樣。實際上,這些事情大家都懂,這個時間段就應該做這個事情。
玄燁效仿古人,行孝道。結廬在靈柩邊上,徹夜不眠守着祖母,每日只吃些冷饅頭,冷水。不梳頭,不洗澡,不修邊幅,幾天下來一國之君就成了路邊的乞丐。
赫舍里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她名義上是女眷的頭,帶着一群內眷和公主在慈寧宮的靈堂里每天重複着跪拜,祈禱。
但實際上,女眷中真正做主的人,是淑慧公主。公主指揮大家幹什麼就幹什麼。赫舍里什麼話都沒有,很配合地受公主指揮。
她和玄燁在兩條不同的線路上做着同一件事情,夜深的時候,赫舍里偶爾也會想這個時候他在幹什麼。是不是和在暢春園時一樣,除了悲傷想不起來其他的事情。
但願他能早日走出來,畢竟皇帝丁憂理論上只需三天,而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奉先殿上那邊還是沒有動靜,赫舍里開始有些擔心起來。
這三天來,她每天都面對太皇太后的大幅遺像,腦子裏想的卻是身在奉先殿的玄燁,有很多個瞬間,她都會生出一些紛亂的念頭。希望他和她之間,真的存在心靈感應。
希望你能明白,我希望你能儘快走出來,形勢不等人,二叔他們就快踏上回程了,傑書快把勝利的大旗插到大理城門口了,你根本沒多少時間傷春悲秋。
希望你能聽到我的心聲,我在想什麼。希望你能明白,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出現在你的身邊,就近看着你,希望我的努力,能夠減少你的悲傷。
在你還很小的時候,我就在做這件事。你孤獨無助的時候,我在。你悲傷痛苦的時候,我在。你憤怒激動的時候,我在。我一直都認為我就出現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現在,還是你最需要我的時候嗎?
玄燁的自我放逐一直都在繼續,就像他自我催眠的那樣,他藉著祖母逝世的由頭,靠着祖母的肩膀,沉睡在悲情的迷夢裏。
他放空了腦子,不管其他任何事。福全帶着軍機處處理國事。祖母的喪事也有專門的治喪委員會處理。他什麼都不需要做,甚至什麼都不需要想。
一開始宣佈皇室丁憂期限為二十七天,民間為三年。罷朝期為三天。理論上這段時間是年假,朝廷各個衙門都已經封筆。停止辦公了。
太皇太后在這個時候薨了,玄燁的確是可以放自己長假,到正月十五之前一直都渾渾噩噩都沒有問題。遇上這麼大的一件喪事,什麼除夕家宴,正月初一拜年祭祖什麼的。都可以被自動省略了。
但這些都是理論上行得通的事。實際上卻不是這樣。進入十二月,玄燁的工作量就陡然上升。很多六七月的時候做出的部署,這個時候都是驗收初步成果的階段。實在是恨不能一天十二個時辰被當做二十四個時辰來用。
三天的放空已經到了極限,各種加急文書在這幾天紛紛入京,需要皇帝親自批閱的急件每天都堆得像山一樣高。一國之君在戰爭進入最關鍵的收官節點的時候連續罷工三天是個什麼概念?
首先,中俄談判擱置了。原本已經敲定談判細節,兩方各自都已經出了正式文書,校對無誤。只等皇上龍目預覽之後落筆簽字蓋印就能結束了。
可惜,玄燁現在不管事兒了,索額圖這回出去也不像歷史上那樣是作為全權代表去的。他和佟國綱都只是皇帝的代表,只能代表皇帝談條件。不能代表皇帝做決定。
雅克薩離京城山高水長,正值年假,太皇太后薨了的消息官方並沒有第一時間傳遞過去。等到那邊收到風,已經第二年一月底的事兒,這還是八百里加急的效果。
這個時候失去至親,是玄燁的不幸。卻也是他的幸運。因為,最艱難的那一段,他親愛的祖母已經陪着他一起走過了。現在是萬事俱備,只等一個預計中的結果發生。
這個結果,已經在棋盤上推演了無數次。萬無一失。所以,他才可以如此放空自己,在這三天裏做了個空心娃娃。然而現在已經是第四天的開始,他不能再這樣頹廢下去了。
二十九這一天本是除夕,如今卻成了守喪期間,平凡普通的一天。所有往年這一天該做的事情全都為白事挪了時間和空間。
這天一早,赫舍里第一個脫去身上的白袍,換上了明黃的常服。扶着宮人的手,第一個踏出慈寧宮正殿。另一邊,寧壽宮太后這三天也暫住在慈寧宮,赫舍里出門的時候,天蒙蒙亮,她還沒醒。
赫舍里一身明黃帶着坤寧宮的人浩浩蕩蕩離開慈寧宮,驚動了所有人,當然也有宮人飛快去給太后和淑惠公主報信了。
太后眉頭一皺,從夢中驚醒:“皇后離開了?”“回太后,皇後娘娘帶着坤寧宮的人,離開了。”“往哪個方向?”太后從床上坐起來。
“回太後娘娘的話,皇後娘娘去了奉先殿。”小太監的聲音清清楚楚傳進了幔帳。裏面的太后聞言,隨即吩咐:“來人,伺候哀家更衣,起駕回寧壽宮。”
於是,緊接着皇后的腳步,太后脫去白袍,離開了慈寧宮。那邊淑惠公主不幹了,好一番咬牙切齒,咒罵皇后沒良心,心腸歹毒,這般迫不及待換衣服,心裏一點都替母親傷心。
赫舍里卻不管這些,她命人悄悄知會了小魏子,把玄燁的赭石色常服找了出來。幾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給玄燁換衣服,幫助他走進工作狀態。
一路過來,宮中四處白紗飄飄,赫舍里看在眼裏,嘆息在心裏,這些東西,要留着過年了。原本紅紅火火的一個年,如今看來,只能是冷窗殘燭加殘羹冷炙了。
不多時,皇後娘娘的鑾駕將近奉先殿。天申一嗓子皇後娘娘駕到,很有氣勢。不等裏面有反應,赫舍里就在殿前下了步輦,走到門口。小魏子低頭哈腰來迎。赫舍裏手一抬:“進去通報,說本宮求見皇上。”
小魏子躬身挑起帘子進去,快步走到主子身邊:“主子,皇後娘娘來了,正在門口候着呢!”玄燁這幾天腦子有點短路,小魏子說第一遍的時候,他沒反應。等到他說第二遍的時候他才回過味來。
“她怎麼來了這裏?罷了,讓她進來。”玄燁只是疑惑了一小下便不願深究了。其實,這種場合皇后是不可以進來的。在場的除了玄燁和皇子,還有福全和眾位王親們的位置。
皇後作為宮眷,理論上是不能在皇上以外的男人面前露臉的。尤其是像眼下這種祭祀的場合,更是女人的禁地。
但赫舍里偏偏就來了,玄燁偏偏就讓她進去了。她也沒多想,堂而皇之地就踏入了奉先殿。小魏子那一聲皇後娘娘駕到驚醒了愁雲慘霧的眾人,大家連頭也不敢抬直接就地撲倒:“奴才\兒子給皇後娘娘\皇額娘請安。”
赫舍里一進門,第一句話就是:“免禮,平身。”承瑞和幾個孩子還好,還能稍微抬個頭看着母后一身耀眼的明黃色常服越走越近。
其他王爺貝勒們可慘了,娘娘喊了平身他們也不敢真平身了,更不敢抬頭看,生怕犯了忌諱。赫舍里的宮鞋在青磚上篤篤而過,他們只能弓着背低着頭側耳聽。
玄燁在聽見腳步聲的第一時間便抬起了頭,吃驚地看着赫舍里身上的明黃常服。她怎麼能在祖母面前穿成這樣?她在想什麼?
然而,很快的,他便看見了赫舍里身後,小魏子帶着小太監捧着黑色的托盤進來。盤裏,是他的常服。當時,他的臉色便頹廢了下去。
赫舍里,你是要來逼我嗎?你就真捨得逼我嗎?我想再陪祖母一會兒,我想再靠一下子。我知道今天是第四天了,我的時間到了。可他們都沒來,偏偏是你來了。你為什麼要來啊?
玄燁看了一眼便不再看她,低頭拿起鐵簽兒,撥弄着面前正在燃着黃紙的盆兒。從太皇太后的棺槨停到這裏開始,這裏就沒有停止過燒紙錢和燃香。赫舍里剛進來的時候,幾乎無法適應這裏的煙火氣。
整個大殿裏滿眼都是白色的煙霧繚繞,熱量是不缺了,卻缺少了新鮮空氣。在這種環境裏呆三天,簡直是受罪。你還要怎麼折騰自己?把自己折騰出這病那病的,你就消停了是嗎?
祖母剛剛過身你就忘了,她老人家是最捨不得你受苦的。你這般折騰自己,還就在離她最近的地方,她看着你呢!你要她怎麼心安?別逼她詐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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