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收屍
清早七點,這棟老式建築風格的舊樓里已是嘈雜一片。
二樓的漢子正在打老婆,女人的尖叫聲混雜着孩子的哭鬧聲傳遍了整個樓層。男人粗着嗓門破口大罵,手裏的木棍敲得地板直響。
三樓上老太太家的收錄機聲音開得正響,咦咦呀呀的粵劇聲唱得整棟樓心煩。就聽有個年輕男人在那裏吼她,似乎是她的兒子,叫嚷着讓她將那煩人的東西關掉。
四樓上兩個熊孩子正在追逐吵鬧,穿着睡衣一頭亂髮的中年婦女一把揪住其中一個,劈頭蓋臉一頓屁股板子,扯着嗓門大叫着讓他們回屋吃早點。對門坐着的老頭悠悠地抽着手裏的煙屁股,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
早就習慣了,這棟里每天的生活都是如此重複。貧窮、混亂、骯髒如影隨形,大約到他進棺材的那一天都改不了了。
但他並不知道,有些事情改變就在一瞬間,就在那個看似平常的清晨。
老頭的煙屁股抽得已經快要燒到手上,樓梯口傳來了快速的腳步聲。上樓的人顯然很急,連個招呼都顧不得打,三步並作兩步就沖向頂樓。因為跑得太急,腳上的一隻拖鞋掉了下來,他竟慌亂得沒顧得上撿。
老頭打眼一看,發現是住在最上層的阮家男主人阮劍鋒。這一戶搬來不久,頂樓的兩戶一戶空着沒租出去,他們一家四口就擠在另一戶不足四十平米的小屋裏,平時鮮少出門,遇着人也不太搭理,總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樣。
但他這麼著急驚慌的樣子,老頭也是頭一回見着。他不由伸長了脖子朝樓道里望了望,卻哪裏還見得着阮劍鋒的蹤影。
阮劍鋒一溜煙跑回了家,一腳將破敗的大門踹開。客廳里妻子夏美玲正在給兩個孩子準備早飯,不過就是些湯泡飯之類的。沒什麼下飯的小菜,兩個孩子都不太樂意吃,特別是小的那個,噘着嘴巴一臉的不高興。
一見到父親回來,兩個孩子都愣了一下。夏美玲趕緊迎了過去,臉上滿是擔憂的神色:“阿鋒,你怎麼現在才回來?昨天晚上你去哪了?”
“你管那麼多幹嘛!”阮劍鋒口氣很沖,懶得多說什麼,直接衝進唯一的一間房裏去拿編織袋,順手扔在了妻子面前,“趕緊收拾東西,馬上走。”
“去哪裏?”
“別他媽廢話那麼多,趕緊收拾衣服跟我走,再不走,你就等着給老子收屍吧。”
夏美玲是個沒什麼主意的家庭婦女,丈夫徹夜未歸,她想的不是他會不會去尋花問柳之類的香艷事,反而很是擔心他的安全。最近這幾個月他們過得實在很潦倒,整天東躲西藏戰戰兢兢。丈夫不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她還是感覺到出了什麼狀況。
以前在青膺雖然日子過得也普通,但至少也算衣食無憂。青膺聽上去雖名聲不太好,是靠黑道起家的,但丈夫在裏面是做財務的,說起來也是份正經的工作。可不知道為什麼,幾個月前他卻突然辭了職,帶着自己和一雙兒女開始了逃亡的生活。
跟黑社會混久了,總有一天會惹禍上身。
夏美玲一聽到“收屍”兩個字,眼淚禁不住就流了下來。阮劍鋒一見她這樣心裏更煩,抬手往桌上一掃,將僅有幾個碗碟全都掃到了地上。
碎瓷片撒了一地,兩個孩子趕緊跑開,泡飯多多少少還是灑在了他們身上,有點燙,可沒人敢說一個字。
姐姐阮箏比較機靈,一下子扯過弟弟阮笙護在身後,乖乖拿起編織袋回房間裝東西。他們不是第一次搬家了,阮箏都有些習慣了,快手快腳地將弟弟和自己的生活必需品裝了半袋子,又去開抽屜拿媽媽的衣服。
外面客廳里,母親的哭泣聲還在繼續,父親依舊在咆哮。阮箏趕緊把大半袋東西拖了出來,主動塞到了母親手裏。
夏美玲看了懂事的女兒一眼,眼淚流得更凶了。阮劍鋒實在心煩,抬手就要衝她臉上打去。阮箏急了,大叫一聲:“爸爸,再不走就來不急了!”
她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明白為什麼不走就會有麻煩。但她知道這話一定有用。果然她剛這麼一說,父親的手就放了下來,一把搶過母親手裏的編織袋,將客廳里一些雜亂的東西往裏一收,又回房去抽屜拿僅有的幾百塊錢。
他就這麼光着一隻腳走來走去,嘴裏還在不停地罵罵咧咧,胡亂拿了些東西后他就來推妻子:“走走走,趕緊走,喪門星,老子就是讓你哭成今天這副倒霉樣的。”
“鋒哥,你這話說得可不地道。你自己做的孽,怎麼能怪到嫂子頭上呢?”一個清冷的聲音在客廳里突然想起。阮劍鋒一抬頭,就見大門口倚着個男人,白襯衣黑西褲,臉上架一副無框眼鏡,襯衣領口鬆鬆地敞在那裏,一副弔兒郎當的樣子。
阮劍鋒嚇得瞬間腿軟,恨不得立馬跪下來求饒。夏美玲有些疑惑地望着那個男人,通過眼前重重的薄霧,終於認出了那個人。
她趕緊擦了擦眼淚,有些無措道:“是阿慕啊,怎麼這麼早就來了。說起來好幾個月沒見了。”
“嫂子你好。”那個叫阿慕的男人洒脫地揮了揮手,明明剛剛看阮劍鋒的時候一臉的鄙夷樣兒,一望着夏美玲立馬又是一副客氣的嘴臉了。
變臉太快的人,通常都有一顆堅硬狠辣的心。
阮劍鋒一看到這個男人,全身的骨頭都像是被抽走了似的,冷汗順着臉頰快速地流下來,一滴滴落到了地上。阮箏離得近,對父親的變化看得一清二楚。她有些害怕地向後退了幾步,拉着弟弟的手躲到了柜子後面。
阮劍鋒一副被雷劈了的模樣,掙扎了片刻后終於還是跪了下來:“慕二爺,求求你放過我吧。我真的走投無路了。別,別告訴天哥我在這裏,我求你了。”
“太遲了。”阿慕輕飄飄地扔出這麼一句。
阮劍鋒臉色大變,整個人灰敗到了極點。他的四肢不住地顫抖,嘴唇哆嗦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阿慕也沒理他,逕自把門口的破帘子撩起來。阮箏縮着身子偷看了一眼,就見一個年輕男人快步走了起來,一開口聲音清亮動聽:“我已經知道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連看都沒看阮劍鋒一眼,大喇喇在阮家唯一的一隻單人沙發里坐下,抬眉掃了屋子一眼。
他的眉眼只微微一動,阮箏就覺得眼前似有白光閃過,將那年輕男人整個人都籠罩得有些模糊而虛幻起來。
這男人長得真是漂亮,阮笙年紀小,見過的男人不多,但電視裏漂亮的美女還是見了不少的。與他相比,那些曾經讓她艷羨的女明星一瞬間都成了破抹布,沒有一個人能及得上他一成。他的五官精緻而立體,臉部線條柔和清晰,看上去沒有一點肅殺之氣。淡淡的笑容竟令他有幾分親切,讓原本髒亂不堪的小屋也變得賞心悅目起來。
阮箏不由想起來前幾天媽媽剛教她的一篇小短文。文里有這麼一段描寫:窗台上擺着一枝金桂牡丹,陽江灑落下來,照在花瓣上時,整幢小屋都似乎籠罩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
阮箏覺得,這個男人就是那朵牡丹,光彩耀眼讓人不敢多看。她正準備收回目光,發現對方似乎掃了自己一眼,嚇得身子一抖,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阮劍鋒已經徹底癱了。從那個叫“天哥”的男人進來后,他就像是被判了死刑的犯人,馬上就要被拉出去挨槍子兒了。
夏美玲再遲鈍,此刻也預感到事情不妙。她慌亂地環顧四周,發現了柜子後面的一對兒女,趕緊衝過去將他們牢牢護在懷裏,緊張得滿手心冷汗,連頭都不敢抬一下。
天哥似乎並不打算多說什麼,沖阿慕看了一眼。對方心領神會,兩手輕輕一拍,原本寂靜的走廊里突然像是發了洪水一般,雜亂的腳步聲由下而上,很快十幾個黑衣男子沖了進來,將狹窄的房間擠了個滿滿當當。
他們穿着清一色的黑襯衣深色西褲,臉上維持着同樣冷漠的表情。眼睛直視前方,像是在等待指令的機械人。阿慕一身白衣在他們中間本有些突出,但一站到天哥身邊,似乎立馬就成了隱形人。
很難有人在見到天哥之後,還能將目光落到別人身上了。儘管他一身暗紫的襯衣,在一群黑衣人中並不搶眼。但他白玉一樣的臉龐已足夠光彩照人,任何其他的裝飾反而是種畫蛇添足。
他十指尖尖,隨意地交疊在一起,開口的時候語氣有幾分慵懶:“阿鋒,你跟我多少年了?”
阮劍鋒艱難地抬起頭來,從齒縫裏擠出幾個字:“十……十年了。”
“十年了。我不滿十歲的時候你就跟着我了,說起來你也是青膺的元老了。我這個人不學朱元璋那一套,我不喜歡卸磨殺驢過河拆橋。跟着我的老人只要還肯出點力,我都願意養着你們。可是……”
這句“可是”一出,阮劍鋒就知道自己死定了。他有些絕望地回頭望了妻兒一眼。那是阮箏這輩子與父親對視的最後一眼,因為那一眼之後,她的世界從此一片混亂。
阮箏看見,那個漂亮到極致的男人沖自己這個方向一指,淡淡吐出一句:“把他們帶過來。”
話音剛落,父親突然跳了起來,像是神靈附體一般瞬間產生了力量。他驚恐的表情深深地印在了阮箏的眼裏,她只覺得手臂一陣疼痛,整個人直接被父親拽了過去。她疼得直想哭,可是眼淚卻流不出來,慌亂間只看到有人沖了過來,強行將她從父親懷裏拉走。弟弟開始大嚎,媽媽似乎也在哭,阮箏卻倔強地不肯流一滴淚,整個人失去重心被生生拖到了那個叫天哥的男人身邊。
因為太過混亂,阮箏被腳下的東西絆了一下,直接摔在了天哥面前。她抬頭的時候,發現自己離那張漂亮的臉孔不到一米遠,震驚的情緒瞬間充滿了整個胸腔。
父親的嚎叫在身後響起。他試着要衝過來,可是那十幾個黑衣人將她和母親以及弟弟團團圍住,他試了幾次都沒衝破人群,狼狽地一次次跌倒在地。
阮箏終於急了,尖利的嗓子不停地叫着“爸爸”。這叫聲似乎刺激到了父親,他雙眼通紅,整個人突然變得無比焦躁。他的身體抖個不停,臉上的肌肉因為抽搐而劇烈地顫抖着。頭髮被汗水浸得透濕,雙手在身上來回地抓扯,猶如陷入了絕境的野獸一般。
阮箏被這樣的父親嚇到了,本能地住了嘴。她眼睜睜地看着父親沖向了陽台,撕心裂肺地吼聲震得人耳膜生疼。
“你們別逼我,你們再逼我,我就死給你們看,我就跳下去!”
“老公!”一直哭個不停的夏美玲終於回過神來,趁着黑衣人發愣的當口,她一把撥開人群沖了過去,死死揪住丈夫的衣服。她回過頭來,苦苦地哀求道:“天哥,我求求你,你放過我們吧,我求求你,別殺阿鋒,別殺他。”
“我不打算殺他。我今天來只有一件事情,就是帶走你們三個。”他又將頭轉向阮劍鋒,“阿鋒,路我已經擺在你面前了,走不走隨你。”
阮劍鋒並沒有因此而冷靜下來,反而更加激動:“不不,你不能帶走他們,你不能。你這是把我往死里逼,你就是想我死。好,好,我死,我馬上死,我現在就死給你們看。”
接下來的事情阮箏看得不甚清楚,黑衣人高大的身影擋在了面前,她努力探頭出去想看個究竟,卻幾次被人擋了回去。她只聽到父母不停地哭叫聲,父親吵着要跳樓,母親在旁邊哭着勸他。兩人的對話模式與平常的爭吵很相似,阮箏甚至一度覺得身邊的這些人都是不存在的。父母只是又發生了爭吵,吵過之後就會好了。
可是暴風雨終究是要來的,這畢竟不是一次普通的爭吵。阮箏聽着那無休止的哭鬧聲,突然聽得頭頂天哥的聲音淡淡道:“去把他們拉下來。”
恍惚間,阮箏聽到阿慕應了一聲。她掙扎着從兩個黑衣人的中間鑽了出去,還沒跑出去幾步,就感覺整個身體讓人生生地拖了回來。
那力量極大,阮箏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飛起來了。兩聲尖利的慘叫聲一前一後響起,父母的吵鬧聲嘎然而止。阮箏驚恐地睜大雙眼,眼前卻驀然一黑,只剩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在視線里徘徊。
光線透過指縫照在她臉上,她卻一下子什麼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