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皇后之死
186皇后之死
宮門處早有人等着,黑暗裏,宮人提着燈,將前方的路照亮。馬車上的人換了轎子,繼續向宮內行進。
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沙沙的腳步聲在略嫌空寂的宮牆內回蕩。
八月還是酷熱的時節,一天之中,也只有這個時候能有片刻的清涼。
四周還是漆黑的一片,這一隊人默默行走在暗處,過了很久很久,才在一處宮室前停了下來。
兩個高壯的太監扛來一頂肩輿,兩個宮女將人從轎子裏抱出來,費力地放到肩輿上。
後頭轎子上下來一個中年人,身穿絳色朝服,走到了肩輿旁邊。
“有勞各位。”他對着這些太監和宮女點了點頭,只是沒有人回應他。
一階、兩階,他扶着肩輿,跟着他們踏上石階。
昭陽殿的殿門大敞着,就像是頭張着巨口的凶獸,那裏頭黑洞洞的沒個亮光,像是藏着什麼可怕的未知,讓人不知道深淺,心裏忐忑難安。
大約是知道經過那樣的長途跋涉終於要到地方了,躺在肩輿上的人用力拍着扶手,嘴裏發出“嗚嗚”的響聲。
隨着他們的接近,靜悄悄的昭陽殿裏終於有了動靜。
一隻只蠟燭被點亮,映出裏頭雖然依舊奢貴華麗,卻矇著一層濃濃灰氣的黯淡裝飾。
站在殿門口的,是一個皮膚白凈,五官清秀的中年宦官,身上穿着總管大太監的服飾,正是皇帝身邊的樂印公公。
見他們走近,他微微一笑,上前迎了半步。
“盧國公安好,太夫人安好。”
姜夔沒想到樂印會親自在昭陽殿等他,連忙上前行禮。
“實在是有勞樂公公,您怎麼親自接出來了?”姜夔賠着笑,眼神又不自覺溜到他身後去,“難道說,皇上也在?”
“今兒是什麼日子?皇上怎麼可能在這兒呢?”樂印呵呵一笑,就算今天什麼事也沒有,皇帝也不可能到昭陽殿裏來給自己添堵。
姜夔訕訕笑了一聲。
“娘娘還在裏頭等着,您和太夫人就快些進去吧。”樂印將身側了側,做出了個請的手勢。
抬着肩輿的太監立刻抬腿,將人抬了進去。
死氣沉沉的宮殿被沉鬱的夜色籠罩,那些被點起的長明燈也穿不透那粘膩得讓人窒息的黑暗。
姜夔就覺得似乎有隻看不見的手,牢牢地捏着他的脖子,讓他透不上氣來。
昭陽殿他在以前來過,但那是大白天,處處繁花似錦着。刺目的燦爛和歡快的笑聲彷彿就在不久之前還鮮活地在這裏盛放,只是現在,全都腐成了碎片,隨着夜風消散於黑暗之中了。
他有些艱難地深吸了一口氣,親自背着母親踏進了昭陽殿正宮的內室。
姜妍穿得整整齊齊坐在床邊,粉紫色的宮裝襯得她臉色蠟黃枯敗。
姜夔陡一見這個大妹妹,不覺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個如鮮花般美麗嬌嫩的女子如今形容枯槁,看起來就像個六七十歲的老嫗。目光渾濁,雙頰深陷,原先烏黑的頭髮也全成了花白。
這個渾身散發著濃濃死氣的女人,與這座同樣散發著濃郁死氣的宮室簡直是渾然一體。
姜夔腿有些發軟,一瞬間,甚至產生了要奪門而出的衝動。
他背上的太夫人顯然是看見了大女兒,不知怎麼的就激動起來,拿僅剩的一隻能動彈的手拚命地捶打著兒子,讓他好再向前走幾步。
站在姜妍身邊的宮女連忙上前,幫着將姜夔背上的太夫人抱下來,讓她坐在一隻堆放了軟墊的大寬圓椅上,與姜妍面對面這樣坐着。
太夫人中了風,半邊身子不能動彈,口眼歪斜着也說不清楚話。
姜夔摸出懷裏的手巾,先幫母親抹去流出來的口涎,聽着她嘴裏“嗬嗬”地發出一連串氣音。
聽着了異樣的動靜,姜妍獃滯的眼眸里漸漸有了光采,人也慢慢的有了反應。
“哥哥,母親。”她嘴唇動了幾下,姜夔用了很大力氣才聽清楚那是她喊自己的聲音。
看着這樣的妹子,姜夔的眼淚差點掉出來,可是一想到那樣痛苦死去的小妹,他也不知道面對着這個大妹妹,他應該表現出憤怒還是傷心的情緒來。
太夫人抬起還能動的那隻手,枯瘦的手指蜷曲着,像事只彎着的雞爪,伸向了姜妍。
“母親……”姜妍動了動。
一直守在她身邊的那些宮人沒有阻止她,讓她挪到了太夫人的身前。
“母親,您是來看我的對嗎?您心裏還有我對嗎?”姜妍小聲地說,怕是會驚動太夫人。哪怕現在的母親口歪眼斜,嘴角流着噁心的口涎,她也完全不在乎了。
這世上,到底還是有真正關心她的人存在。
她被李雲麓捨棄了,同樣捨棄她的,還有她寄予無限希望的兒子。
那個懦夫,居然選擇了自縊這樣不體面的死法,他為什麼就不能忍辱負重地活下去?
活下去,才有翻盤的可能。
可是死了,什麼就都沒了。
她想將太夫人的手放到臉上,沒想到太夫人突然手指一收,尖利的指甲在她的臉上狠狠劃出幾道血印子。
姜妍尖叫了一聲向後躲去,太夫人的手卻又向前伸,似乎那一下還不夠。
“好了,母親。”姜夔拉住了太夫人的手,看着她眼中滿滿的憤恨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她現在已經這個樣子了,您就消消氣吧。”
姜妍捂着臉,不可置信地看着呼哧呼哧喘着粗氣的母親。
她一向最疼愛自己,從小到大,什麼都依着她,最華美的衣服,最華貴的首飾,都是先由着她挑,剩下的才給姜盈。
“母親!”她尖聲叫着,眼中充滿了怒火,“您瘋了嗎?”
“瘋了的是你!”姜夔抱着渾身發抖的太夫人,看着大妹妹的眼光漸漸冷了下來:“從你對姜盈起了殺心,你就瘋了。”
“嗬嗬……”發不出清晰聲音的太夫人眼角流下渾濁的淚水,她的手指向前不停地抓捏,好像這樣就能一把掐死這個女兒一樣。
“我是為了大齊的安寧,我是為了陛下的江山,我有什麼錯?”姜妍叫着。
原本在宮室里的宮人們此刻不約而同都悄然退離了房間。
姜夔突然明白,為什麼皇帝會在此時將他們悄悄召進京城了。
是想讓太夫人和他,親眼見見姜妍。
親眼見見她這瘋樣,再狠狠地斷絕她的一切念想。
皇帝一定是恨極了姜妍,也恨極了母親。
姜夔頹然地坐在椅子上。
“姜妍,時至今日,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姜家和雲家已經落敗,如果不是看在過世的小妹份上,你以為我們現在還能安然出現在昭陽殿中?”
姜妍冷笑了一聲:“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我還能說什麼?我只恨當日不該心軟,不應顧慮着母親便放過那個小畜牲,讓他害了我兒子的性命。”
“你還真是死不改悔。”姜夔搖了搖頭。
姜夔又拿着帕子給太夫人擦了擦眼淚和嘴角:“算了,你已經瘋了,跟你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咱們家世襲罔替的爵位沒了,沒了就沒了吧,只是母親被你氣成這樣,將來到了下頭不知要跟父親怎麼說。”姜夔苦笑了一聲說,“在你心裏頭,咱們這些家人又算得了什麼?你從來也沒放在心上過。”
“我不會放過他,不過放過他!”姜妍直着眼睛嘴裏翻來覆去地喃喃說著。
“放過?”姜夔看着窗外漸明的曙色,輕輕嘆了一口氣,“皇上是讓咱們來見你最後一面的。如今見也見了,便是該說分離的時候了。”
“別走,你們別走!”
見姜夔抱起太夫人要離開,姜妍猛地撲了過來,抱着哥哥的腿號哭起來:“你們別走!這裏沒人陪我說話,一個人也沒有,我快要瘋了!求求你,你是我兄長,你不能把我扔下來。我已經被廢了皇后位了,愷兒也已經死了,我再也不能做什麼……對,哥哥,你去對皇上說說,把我接出宮去,咱們回茂平,回茂平去,我不要在這裏待着了,快點救我出去!”
太夫人揮動手臂,只是打在姜妍頭上的力氣並不大,打着打着,她自己也哭了起來。
那哭聲嘶啞悲傷,盛滿了絕望。
怎麼可能接出去?
就算她可以原諒姜妍毒殺姜盈的罪,姜盈的丈夫和兒子也不可能放過她。
她自己已經落得這般下場,還拿什麼老臉去求人放過她唯一的女兒?
她開不得口,也開不了口。
她連如廁也要人抱着去,話也說不出來,驕傲了大半輩子,現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只撐着一口氣,想來問問大女兒究竟前世與她有什麼怨仇,今世會托生到她肚子裏,這樣地害她。
太夫人放聲大哭着,夾雜着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含糊的咒罵與懊悔,拿額頭不住地去撞兒子的胸口。
快點出去吧,這裏一刻她也待不下去。
沒見的時候心心念念着想見,見了之後便覺得此生還不如不見。
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以前不覺得什麼,這時候就是撕心裂肺的痛着。
讓她死了吧。
這麼不人不鬼,不活不死的樣子,她都覺得難看、難堪。
她生的女兒弄丟了盧國公用生命換來的爵位。
不止爵位,還有姜家幾代的清譽和名聲。
將來她還有何面目去底下見盧國公,去見姜家的列祖列宗?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她只想着一出生便掐死這個禍水。
“我救不了你,誰也救不了你。”姜夔輕輕拍着母親的後背,對跪伏在地上的妹妹說,“姜妍,皇上對咱們姜家已是格外開恩,我再沒臉去提任何要求。你……安心去吧,如果有來生,希望你能好好做人,再不要行差踏錯,害了自己也害了別人。”
“如果有來生,我一定不會再犯此生的錯誤。”姜妍眼中已無淚,抬起頭看着姜夔,“我一定一開始就將李晟和姜盈一起弄死,絕不會讓他被生出來!”
姜夔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妹妹的神情就好像看着一條劇毒的腹蛇。
都已經到了這步田地,她居然還是沒有一絲一毫的悔意。
心中滿是失望,不,或者說,連失望的情緒也懶得有了。
姜夔踢開姜妍,抱着母親大步走了出去。
“走吧,走吧,你們都走!”姜妍恨恨地說,“我不需要你們!不需要!若有來生,我會讓你們將一切欠我的都還回來,全都還回來!”
晨光已經大亮,悠長渾厚的鐘聲帶着美妙的穿透力,將整座京城從沉睡中喚醒。
姜夔抱着母親坐在昭陽殿外,看着宮牆外升起的那一輪紅日,眼淚簌簌而下。
他的外甥今天會成為大齊的太子,可他這個當舅舅的,連遠遠看一眼的資格也沒有。
只能坐在宮牆裏,遙想着盛大的場面,默默為他祈福。
“母親,小妹在泉下有知,一定會為了成器歡喜。”他輕輕地說。
太夫人靜靜地窩在兒子的懷裏,一動不動。
直到她的身體漸漸涼透,姜夔才將她放在地上,跪下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然後將太夫人的身體抱起,哽咽着說:“母親,咱們回家,這就回去,回茂平。這裏,不是咱們該來的地方。”
當全城的鐘鼓聲響起時,昭陽殿的宮人才回到屋子裏。
廢后姜妍躺在地上,雙目突出,死死瞪着房梁,身體早已僵硬。
宮人們嚇了一跳,卻也早有心理準備。
皇上一直讓她們防着姜氏尋死,他說了,要讓姜氏看着李晟被封為太子。
只是要讓她活到李晟成為太子之日而已。所以過了今日,她就非死不可。
雖然她們尋遍了房裏,也沒找到毒藥或是上吊用的衣帶什麼的,姜氏到底是如何死的,什麼時候死的,沒人能看得出來。
但是她死了,死得透透的。
宮人們暗暗鬆了一口氣。
她死了,她們終於也就能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