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立后之爭
郭后死後,趙恆深為悼念,特下詔罷朝十三日。待得百日過後,便等候群臣議立新后之事。
百日之後,百官果然上表,請立新后。
依了趙恆的意思,滿心想要立劉德妃為後,然而,一個一直存在的問題,或者說是陰影,卻又冒了上來。
自本朝以來,宮中后妃乃至諸王府中所納,皆為將相高門。此時將趙恆提出要立劉德妃為後,眾臣皆是十分反對,說她出身低微,又無子嗣。過了數日,卻有大臣們上表,請趙恆在各將相世家中,另選名門淑女立為新后。趙恆暗嘆一聲,只得讓各大臣們先報上待選的名冊來。
雖然各家均有擁立之人,但終究還是已故宰相沈倫的孫女呼聲最高,這其中雖然也有臣子們站隊的原因,但究其原因,卻是先皇后郭氏曾死前留下一個遺折,其中內容,是請皇帝在她死後,要繼立新人為後,以便生下嫡子,傳繼皇嗣。說到立新后的人選,她亦提出:一則要出身名門望族將相之家,二則要年輕美貌以能為趙恆生下皇子,三則要德容工言俱全。她留心多年,挑中了已故的老宰相沈倫的孫女。
沈倫在後周時便已經跟從太祖皇帝,出任幕府,獻策甚多,及至太祖登基,便繼趙普之後為相。沈倫為人謀事而不謀政,因此後來太宗皇帝登基,亦得信任,增為開府儀同三司等職,太宗北征,又為京都留守。沈倫為相多年一直安然不倒,如今朝中重臣,倒有近一半是在他的手中給提撥起來的。
沈倫的孫女沈仙兒,今年正是十五及笄之時,是京中有名的美人,且為人舉止,無不符合淑女的典範。去年郭熙聽說了她的名聲,也特地召她入宮賜見數次,已經在趙恆面前隱約地稱讚過幾次。郭熙死前,修了遺折,又推舉沈仙兒為繼位的新皇後人選。
沈倫的獨子沈繼宗,時為光祿少卿,為人豪邁好客,家中每日飲宴不息,許多沈倫的故舊,亦是喜歡常光臨沈府相聚。沈繼宗的兒子沈惟清,此時又娶了六王爺元偓的女兒。莫論沈仙兒本身的才德容貌,便是從門第威望人緣及與皇族的關係上,沈家小姐也都是上上之選。其餘或者也有推舉了將相之家年歲相近的,卻是廖廖無幾。
餘下眾臣之中,也有人提出立楊媛,她是天雄軍節度使楊知信的侄女,在趙恆為襄王時就已經服侍趙恆,不論出身年資,都在劉德妃之上;又有人提議立才人杜氏,她是昭憲太后的侄女,身份尊貴,當立為後;還有人提議美人曹氏,她是本朝第一名將曹彬的孫女兒,出身將相門第,武官擁護者甚多。
眼見這一日,朝中諸臣們各擁戴一名妃嬪,鬧得朝中亂鬨哄地。
且按下朝中紛議,只說這後宮之中,如今也是如熱油沸騰一般,不得平靜。在這紛亂的時候,平時潛於水底上的暗潮湧動,人人都懷着別樣心思。
此時曹美人、杜才人與戴貴人,齊聚杜才人所居的棲雲殿,商議對策。
杜才人最沉不住氣,道:“兩位姐姐今日光臨棲雲殿,不知為了何事?”
曹美人是將門出身,也是性子爽快之人,聞言冷笑道:“為了何事,杜家妹妹可真是明知故問。如今這朝中上下,鬧得沸沸揚揚的這麼一件天大的事情,妹妹竟不曉得?”
杜才人冷笑道:“鬧就鬧吧,橫豎輪不到咱們頭上去。”
曹美人笑道:“話可不能這麼說,好不容易去了一個,何苦又再請個太歲鎮着。說白了,都是後宮妃嬪,便是稱呼上差着么一點半點的,也沒什麼。若真真要再更分出個上下尊卑來,豈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
杜才人微微一笑,看着坐於一邊有些拘謹的戴貴人:“戴貴人,不曉道你有什麼看法?”
戴貴人本是郭熙的侍女,因為生過三皇子而受封,她長得普通,也不曾受過寵。郭熙當年在王邸中也不過是因為自己懷孕養胎,又深防着楊媛,因此令她入侍,不料一舉得男。從此郭熙見了她也便大不自在,後來三皇子夭折了,戴貴人本無根基,凄惶無依只有緊緊地跟着郭熙,侍其顏色得以在後宮棲身。郭熙病重時,壽成殿門庭冷落,也只有戴貴人念着舊主之恩常常前去探望。
如今郭熙去世,恍若樹倒猢猻散,各人自去尋了各人之路。曹杜二人尚還算得綺年月貌,且各自有顯赫家世,倒也罷了。唯有戴貴人心中的棲惶不安,更甚他人。她向來無甚主見,依附郭熙已久,郭熙一直對劉德妃心懷忌刻,她再愚鈍跟得久了也看得出來。如今劉德妃得勢,萬一她做了皇后,會不會對着郭熙一黨的人開刀,像她這樣正是最好捏的軟柿子,會不會首先拿她下手?這些日子她見了人都帶着種怯怯的討好神態,緊緊跟住了態度和藹的曹美人。
曹美人出身是當朝第一名將的曹彬家族,曹彬雖然是沙場百戰的武將,為人卻極是謹慎謙和,做人做事讓字為先,遇士大夫必引車迴避,對下屬小吏從不直呼其名,見人必衣冠整齊,朝野上下風評極好。他在戰場上殺得人多了,卸下盔甲來便極為惜生,家中直是到了“掃地怕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窗”的程度。曹美人幼承家教,雖然她本性爽快利落,但有時候,這種爽快利落,更是她的一層保護色。饒是如此,初進宮時畢竟年輕氣盛,還是教郭熙算計了一把用來對付劉德妃,自此後她行動更是謹言慎行,審時度勢。
可是謹慎並不代表無所作為,曹美人端起茶杯抿了一下,心中暗忖,這也正是她今日帶了戴貴人過來找杜才人的原因。
戴貴人嚅嚅地道:“我覺得,曹美人也是一番熱心腸,咱們大家總要齊心協力才是!”
杜才人撫掌笑道:“這話我愛聽,可官家喜歡她,如今又正好這位置空出來了,要預備給她,咱們能有什麼辦法呢?”
曹美人笑道:“官家喜歡她,這誰也管不了。可是真要立后,那卻不是後宮一句話能定得了的。她能在後宮橫行,未必文武百官理會她是誰。杜家妹妹真要沒辦法,怎麼今日朝堂上,倒有人提起杜家妹妹?”
杜才人臉一紅,強笑道:“這可真是冤枉了,我在深宮裏,如何知道外頭的事兒?”
曹美人笑道:“這又有什麼怕忌諱的,何止是杜家妹妹,還有人提起我呢!杜妹妹,掏心窩子告訴你一句,何必什麼事情都瞞着我們。我倒說,有熱鬧大家一齊擠,”她指了指西邊神秘地道:“她朝中能有什麼人,到頭來,只怕來官家不提也罷,提了她倒是枉為她人作嫁衣。”
杜才人心一動:“曹姐姐,依你說,到最後會是誰?”
曹美人沉吟片刻,方說:“依我看,要麼是玉宸殿那位,要麼是沈家丫頭。”
杜才人嚇了一跳,悄悄指了指:“玉宸殿那位?楊?怎麼可能?”
曹美人冷笑道:“怎麼不可能,論位份論寵愛,玉宸殿都僅次於嘉慶殿啊。更何況論資歷論家世,玉宸殿那位卻強過她了,可笑她如今真算不算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若真是宮中現有的委決不下,估計可能是沈家丫頭,男人哪個不貪鮮,再說朝中擁沈的人也不少。我若是她,我也選這兩個,一個玉宸殿是已經收伏了的,一個沈家丫頭年輕識淺。好比當年花蕊夫人,就是有意挑中了開寶皇后,以便自己繼續操縱後宮。”
杜才人不服道:“曹姐姐這般說,我倒不服氣了,論家世,咱們何在她二人之下,論資歷,戴姐姐也不低於玉宸殿啊!哼,我看這場風波鬧到最後,倒是怎麼結果了!”
曹美人抿嘴一笑,她今日來的目地已經達到,不再說話了。當下正想岔過話題去,免得後宮耳目眾多,一個話題說得久了倒容易惹人疑心。正這個時候,卻有人報劉承規來了。
曹美人暗一吃驚,卻見劉承規進來道:“原來各位娘子都在這裏,這下可省得老奴少跑了。德妃請各位娘子到嘉慶殿中品茶,今年剛到的大龍團,昨天才送進來的!”
三人皆吃了一驚,相互看着對方,一時倒不知道如何是好,還是曹美人先回省過來,咯咯一笑道:“正是呢,杜家妹妹也請我們喝茶,原來娘娘也有興緻,我們還真是念着嘉慶殿的好茶呢!”
自從郭皇后死後,宮中諸人,竟有意無意地稱劉德妃為娘娘,便是諸妃嬪們心中各有算計,當著人前卻也是這般稱呼。
一縷青煙裊裊,殿中安靜得只聽到紅泥小爐中泉水咕咕煮開的聲音。侍女蓮蕊提起執壺,將泉水注入建盞之中清洗,依着次序灸茶、碾羅、烘盞、候湯、擊拂、烹試,依次七次,才將茶湯奉上給宮中妃嬪們。
蓮蕊煮水分茶的動作已經熟慣,日光斜影下一舉一動,更是美得如詩如畫一般,倒把諸妃嬪焦灼不安的心撫了下來。
曹美人接過茶盞,不由地贊了一聲:“還是娘娘會調理人,看娘娘身邊的侍女,都一個個玉人兒似的,哪像我們身邊,儘是些粗丫頭。”
劉娥臉上淡淡地不見喜怒,拿起手邊的一份奏摺叫人遞過去給曹美人道:“曹妹妹素來最聰明,幫我看看這奏摺上的字句可不有妥。”
曹美人接過來一看,嚇得站了起來:“娘娘要上辭表,辭去皇后推選?”
劉娥面無表情地道:“正是。”她眼神緩緩地向眾人一掃,眾人皆有凌然之意:“先皇後去世百日,今日朝堂上就有人提出國不可無後,請立新后。朝庭上下各執一辭,紛擾不已。我想官家繁忙,我等後宮妃嬪,不能為官家分憂倒也罷了,如何還能給官家添煩添亂呢。因此我上了這道辭表,不知道各位妹妹們意思如何?”
曹美人只覺得腦子轟地一聲,尚未反應過來,下意識地眼光一撇,卻看向那立后呼聲最高的另一位人選楊媛。
楊媛也是一怔,她的直覺比她的思維快,立刻也站起來笑道:“小妹附議德妃姐姐,我也上辭表。”她這次也列入候選,本來就是德妃授意,為的是沖淡後宮妃嬪的立后之議。
曹美人悵然若失,不得不道:“不知道誰竟然把臣妾的名字也放進去了,臣妾今日來本就是想跟娘娘道喜,誰知道娘娘竟……娘娘不肯做皇后,我們何德何等,自然是要請辭了。”
劉媛的眼光掃過怔在那裏的杜才人,含笑道:“曹家妹妹多心了,你不必請辭,杜家妹妹也是一樣。”
杜才人醒過神來,連忙道:“臣妾正要請辭,只是想不到娘娘您……唉,這皇后之位,明明就是您的,您要請辭,豈非中宮虛位了。”
劉娥淡淡一笑:“難得各位妹妹都這麼深明大義,那麼大家明日就把辭表遞上,免了朝中一場紛爭吧!立后之事,以後都不必再議了。”
德妃一言定讞,眾嬪只得應道:“是!”
次日上朝,趙恆將楊杜曹三位妃嬪的辭表昭示眾臣,昨日擁戴三人的各大臣們只得低頭無言退後。只是擁立沈氏為後的傳言,卻是更加激烈了。一時間朝廷上下,宮中內外,都紛紛傳說,沈家小姐要進宮為皇后了。
楊媛急忙來找劉娥:“姐姐,你可曾聽說外頭的謠傳,說什麼沈家小姐要做新皇后了?”
劉娥撲嗤一聲笑了:“妹妹,既然你自己都說是謠傳,那又有什麼可緊張的?”
楊媛看着劉娥,似有所悟:“莫不是姐姐早已經胸有成竹?”
劉娥微微一笑:“郭皇后也算得是費盡心思,只可惜以她的聰明才智,在宮中耗盡心思,亦動不得我。沈仙兒年方十五,又能有什麼作為?”
楊媛還是不放心道:“可是,真的要讓沈家丫頭揀了這個便宜不成?”
劉娥笑道:“官家還沒發話呢,你着什麼急啊!”
這邊安撫了楊媛,這邊劉娥卻依然按兵不動,對於朝中上下議論的新皇後人選不發一言。
終於趙恆自己忍不住想問劉娥,但他又不好意思直接提,只好婉轉從郭后那邊說起:“如今想來竟是朕對不起皇后,二郎夭折,皇后必是十分傷痛,可是那時候遼兵進犯,朕要御駕親征,竟是無暇顧念於她。朕只以為,朕與她以後有的是時間,可沒想到,竟是沒有機會了……”
劉娥欲言又止,只勸道:“三郎已經盡到最大的心意了,這不是您的錯。只怪……命運弄人吧。”她終究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就讓趙恆帶着對郭熙的美好印象吧,她又何必去破壞。她在郭熙生前沒有說,死後也沒必要特地為了自己出一口惡氣而說出來。
趙恆嘆了一聲:“朕年輕的時候不知世情,還一廂情願地以為,王妃是父母所賜,我要尊重她,賦予她執掌府中的權力,要遷讓她,讓她共享身份榮耀就夠了。只要能夠有一方小天地,讓你我可以逍遙自在就好,不想與誰爭,也不想惹誰的眼。可是如今才明白,世事是難以兩全的。朕與你能得償所願,可皇后,並不是有了尊重、有了權力、有了遷讓、有了榮耀就能夠滿足的。”
他並不是什麼都不知道,身為帝王,既是最容易受蒙庇的,而身居高位的人,也是最容易看透底下的人心的。在登基前,他或許會認為郭熙是一個賢妻,但在登基以後,他已經隱隱感覺到郭熙並不如她表面的賢惠大度,也並不如她表現的寬容善良。太后移宮的事,讓他看到了她的急切,而楊媛懷孕之事,也讓他對他隱隱有懷疑。但終究,因為她是他唯一兒子的生母,因為她是皇后,讓他沒有繼續追究下去,之後變故疊起,郭熙喪子重病,又讓他不忍追究。
劉娥問他:“三郎不欲立其他人為後,只是此事,如何平息群臣之念?”
趙恆搖頭:“朕不想她們成為第二個先皇后——”他頓了一頓,又道:“朕也不打算再納新人。宮中的其他妃嬪們,連權力和榮耀都沒有,卻要獨處深宮,她們又能夠得到什麼?家族或許能夠多得些許蔭庇,可畢竟有國法在,朕也不能亂紀。”他輕嘆:“陳氏死的時候,朕就覺得朕當初真不應該讓她們進宮。朕當時沒有勇氣對天下說,朕有你就夠了,朕當時也並不知道,後宮對於女人意味着什麼……”
劉娥心中輕嘆:“帝王享天下之供奉,古往今來,視三千粉黛為尋常,卻很少有帝王,似三朗這般宅心仁厚,體諒婦人之情。只是……”她不想說,終究還是道:“群臣以皇后遺折,舉薦宰相沈倫的孫女沈氏為繼后,三郎意下如何?”
趙恆皺眉:“有什麼可說的,朕早就說了,朕又不是好色之君,這宮裏人盡夠了,何必再禍害別人家的女兒一生呢。”
劉娥嘆息一聲:“我與三郎這麼多年夫妻,難道還不明白,三郎待我的心意呢?只是沈家小娘子怎麼辦?人家好端端的一個閨閣女兒,教朝臣們扯出來當槍使,倒是委屈她了。如今又不知道哪裏傳出來的先皇后遺折,又把她扯在裏頭。若是立她為後,這后宮裏曹美人杜才人她們,論家世未必在她之下,論資歷遠比她高,素日裏連先皇后都要敬重她們三分,這十五歲嬌滴滴的小姑娘,可怎麼壓得住她們呢,豈不是苦了她?且百聞不如一見,若是真的萬一傳言有誤,官家將來的麻煩還更甚於今日呢……”
趙恆聽了這半截話,就笑指着她道:“聽聽是誰口是心非呢,朕還以為你真的全不在意,到底還是吃醋了是不是?”
劉娥白他一眼,拍他一下道:“你還沒聽我說完呢!可惜這沈家小姐,不過是個才十幾歲的小姑娘,如今這麼一鬧,官家若不納了她,日後教她怎麼嫁人呢!”
趙恆挑了挑眉:“聽你這意思,難道是力勸朕納了她不成?”
劉娥並不願意說,但如今總得有個解決之道:“如今官家要立我,朝臣們又薦她,都頂在那裏了,這也不是辦法。與其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既然有先皇后的遺願,又有朝臣們力保,倒不如將沈家女兒納進宮來。到底是立她,還是曹美人杜才人,則要察其性情,以後再說罷了!如此,既不叫官家為難,諒朝臣們也無話可說!”
趙恆亦知此理,嘆道:“朕真不知道他們這般多事是為什麼。為這點事鬧了這麼久,倒比朝堂上的正事還要緊。”
劉娥心中暗道,這可不是比正事還要緊嗎?水旱錢糧看着要緊,不過也就一件公事罷了。而立誰為後,卻干繫着朝政今後的走向,影響着至少將來幾十年的格局,怎麼由得朝臣們不急、不爭、不鬧、不搶?
依趙恆之意,自然是想立劉娥,只是北派的大臣卻是不肯,一來劉娥出身寒微,二來劉娥出身蜀中,結姻江南,更得南派大臣擁護,三來劉娥無子。所以他們更希望擁立沈倫的孫女,就因為這位小娘子的身份,剛好在這三條上,都符合北派大臣的要求。出身名門,屬北派陣營,年輕有可能再生子。便是南派大臣,有擁立劉娥的,也有擁立楊媛的,好歹楊媛出身南方,比劉娥更佔優勢的是她出身將門,而且比劉娥年輕又曾經生過皇子,將來生下皇子的概率更大。
誰也不希望這時候大家拼了老命地爭,結果這個皇後生不齣兒子來,將來江山照樣屬於不知道哪方的皇子或者皇侄來。
但趙恆卻不願意讓他們繼續爭下去了,他心裏已經有了主意,不想讓他們繼續拿這事當成焦點。
過了數日,就與群臣微露心意,就說人言未必可信,中宮重要,不能不知賢愚,要先進宮來看看。於是過了數日,就下詔沈倫孫女沈氏入宮,封為才人。
立后之事,就此告一段落,不復有人提起。然而,表面上的狂潮雖然平息,低下的暗流卻更轉為激烈。
此時後宮之中,只因為沈才人的入宮,而引起了一些不平靜。
沈才人以新皇后的熱門人選身份入宮,且她年輕美貌,青春活潑,皇帝又有語說是“暫為才人”,一時間也有不少妃嬪上前趨奉的。
她一進宮,曹美人、杜才人就前後腳來拜訪送禮,雖前二者資歷在她之上,但待她親切可人,竟有些奉承之意。
沒過兩日,嘉慶殿劉德妃就派人請幾位新才人到殿中品香。
嘉慶殿的侍女引着三位才人進來,亦是沈才人走在前頭,她這邊謹慎低頭,但卻是處處留意。
就見着院中開着幾處海棠花,又有假山邊兩隻仙鶴互相梳翎。此時皇后之喪已過,宮人們也換了新鮮打扮。就見着廊下宮女們嘻笑爭妍,亦有人喂着廊下的鸚鵡,那鸚鵡忽然吟詩:“等候大家來院裏,看教鸚鵡念新詩……”
眾人怔了一下,齊齊笑了起來,連沈才人也不由笑了一笑,滿心的戒備與緊張竟也似少了許多。
那侍女引她三人繞廊入內,又道:“德妃與眾家娘子在水榭品香賞畫。”
嘉慶殿後是一處水榭,原不屬於嘉慶殿,改造以後卻只能從嘉慶殿出來,方能到這水榭賞景,便是將那處水榭單獨圈給嘉慶殿賞用。
但見水榭之中,有着四五個妃嬪,十餘個侍女站在水榭內外侍候。沈才人不敢多看,只跟着那侍女上前向德妃行過禮,就聽得德妃道:“沈妹妹、徐妹妹、陳妹妹不必拘禮,都是一樣的姐妹,怎樣自在便怎樣。”
沈才人站起身來,就見着一個明艷的少婦拉了她過來,笑道:“姐姐說的是,妹妹隨我來。”說著給三人介紹起來:“這是曹娘子,如今住在棲雲殿;這是杜娘子,如今住在祝禧殿;這是戴娘子,如今住在蕊珠殿。我住在玉宸殿,妹妹們有空來,盡可來尋我們玩。”
沈才人便知此人是楊媛了,忙遜謝道:“多謝楊娘子。”又跟着她一一認了諸人,各自行禮。先帝時妃嬪較多,今上在位十幾年,到如今也就是眼前的幾位妃嬪。原來諸人初入宮時,低位妃嬪合居一宮,倒有許多宮院空着。郭後去世后,因又有新人進宮,此時劉娥代攝六宮事,就請旨給諸人遷了宮室,如今這些早期的妃嬪,都各據一宮。雖然位份不夠不足以住進主殿,但眼看也是時間問題。一來省得諸人聚在一起生事,二來大家住得寬敞自在,也是好事。
除服之後,換上新裝,一時宮中氣象俱新。劉娥就道:“如今已經除服,又有新姐妹到來,我想着這幾年大家拘束,如今也可鬆快一二。”
沈才人聽了這話,心裏思忖她到底是什麼意思,口中卻應答道:“自然是謹尊娘娘的吩咐。”
她只道是劉娥會因為之前的事而對自己有戒防之心,打點了滿腹的應對之詞,不能讓人挑出事來,又不能過於弱了聲氣。其實她對於自己以這個身份進宮來,是心懷不滿的。也曾向心腹婢女抱怨:“又不是我要爭着來的,我是先皇后選定,遺折推薦。如今卻叫我入宮做個才人,當真是折辱。”婢女也不敢駁她,只勸:“娘子如今年輕貌美,只要得了官家喜歡,一兩年裏生下皇子,這皇后之位,自然就是娘子的。”
她看着劉德妃,雖然看着不甚顯老,但聽說她年紀都四十多歲了,當真比她母親年紀還大,這樣的人在別處,是可以做祖母的年紀了,居然還與年輕妃嬪爭寵,真是不知羞臊。她在閨中早聽了一耳朵關於這位劉德妃的傳言,自然都是不好的,如今看着她,滿心都是戒備、抵觸、厭惡、嫉妒。她只道自己的小心思藏得很好,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年輕,這些小心思,在她的眼神中,在她壓抑不住多出來的幾句閑言碎語中,在她的所有言行舉止中,都時時有漏出來。
楊媛先看出來了,低聲對劉娥道:“姐姐,我看這沈才人,心思不小啊。”
劉娥就笑道:“不過是小孩子罷了,淺得很,不必在意。”
她是真不在意,此時此境,還有誰能與她相爭,皇后之位,只是時間問題。而她這一生艱難奔波,一直活在不安定的情況下,到了此時,才真正放鬆下來。
此時宮中,也沒有人能是她的敵手,她並不願意如郭熙般對諸妃嬪防範猜忌,她的心裏想起了陳大車,她活着沒能夠得到的,她希望其他的人能夠得到。
她讓太醫來給諸人診脈,又帶着諸人玩樂。今日賞花,明日品香,後日試新茶。或到金明池看水嬉,或到上林苑打馬球,或到秘閣品鑒金石書畫,或在水榭中開宴暢飲。
郭后在世時,為人內斂,諸妃嬪都是戰戰兢兢,如今被劉娥帶着玩了一段時間,這才有些開懷起來。諸人的性格愛好也各自顯露。
曹美人愛名馬寶劍,杜才人愛華服美飾,她皆能滿足。一段時間下來,曹杜兩人雖然仍然心有不甘,但臉色卻明顯好轉許多,眉宇間也顯得闊朗放鬆。楊媛管着後宮許多雜務細事,十分忙碌,她在襄王府空置七八年,如今最怕寂寞,最愛忙碌。戴貴人畏事退縮,連身邊的侍女都會給她氣受,她替她換了侍女,找了脾氣好的來服侍她,給讓她拜了王得一為師,念念道藏經書,也好了許多。如今竟是有些宮裏的活動也願意來參與了。沈徐陳三才人年紀更輕,遇到這些玩樂時,倒比別人積極,一時嘻嘻哈哈,玩成一團,儘是她們幾個與年輕宮娥們的笑聲。
這些活動中,不僅是宮中妃嬪參與,有時候邀了宗室女眷。除諸王妃外,太宗時的幾位公主也與劉娥漸熟識起來,俱都交好。
她們玩樂的時候,皇帝有時候會來,有時候特意不來。但他若來了,與諸人賭博鬥彩,總是輸的那個。他卻不是那等玩樂時非要眾人哄着捧着只要他贏,個個裝作輸給他,只他一人歡樂,人人都強顏歡笑,有何意趣呢。因此他與劉娥楊媛三人合謀,總是讓自己大輸特輸,過了幾遭,眾人也明白了,見了他來,都一哄而上,不管真贏假贏,哪怕輸了也要混賴,總之是要讓皇帝出錢,他也哈哈大笑,藉著玩樂散財,人人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