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封妃之議
不提楊媛迷茫,兩人說了一會兒后,見雨色漸停。劉娥抬頭看了看窗外,嘆道:“這天也真是的,昨天剛晴了一天,看這天色,明後日必還有雨。這樣的下雨天,咱們倒也罷了,那些住低洼地的貧民,可就把家都給沖了。”
趙恆嘆道:“何止呢,城外的汴河水漲,若是雨一大就容易沖壞田園莊稼。年年修,年年積淤泛濫,京城中養兵馬數十萬,居民百萬家,天下漕運都要從此河中來,此河卻是最令朕頭疼不過了。”
劉娥道:“我也聽說過每年的十月河水枯乾時,都會關了運河來清淤,為何還會年年積淤,莫非是清理得不夠,沒有一個限定!”
趙恆道:“這河水清淤到幾尺,卻是無法限定。這一層層都有敷衍了事之人,先皇當年曾經為督辦此事,還親自跳進都是泥水的汴河中,以曉喻群臣,也不過是好得幾年罷了,時間一長,照樣憊賴起來!”
劉娥微笑道:“這有何難!”
趙恆笑了:“小娥說得好生輕鬆,幾十年的痼疾了,朝臣們都沒議出一個真正有效的辦法來!”
劉娥道:“臣妾記得小時候在都江堰邊,聽老人們傳說,打從李冰治河開始,就在河底下埋下三個石人做為水則,水漲過石人脖部,就該提早開閘放水,免得洪水泛濫。水底下又有石板,水枯時清理河道,必要挖到露出石板,才算合格。”
趙恆重重地一擊書案,喜道:“正是,如此一來,便可解決汴河的難題了!”
劉娥顰眉道:“臣妾只是不明白,都江堰治河之法,已經上千年了,何以汴河治水,竟不知其法?”
趙恆點頭道:“皆是因為歷代戰亂的緣故,許多民間的好法子沒有傳下來。都江堰治河之法雖好,但是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這消息不通,也是一個原因。”
劉娥道:“既如此,官家何不下旨,令各地地方官吏,搜集灌溉農田的好法子,上呈朝廷,再由工部審定,頒行天下。豈不是能讓天下百姓,都能夠安居樂業,得沐皇恩。”
趙恆大喜,拉住了劉娥道:“看來朕從今以後,都不必去勤政殿召群臣們議事了,只需要拉着你議事便成了!”
劉娥嬌嗔着掙開手道:“官家說什麼,咱們開開玩笑罷了,倒沒得教楊家妹妹笑話!”
他二人機鋒對答,楊媛不懂政務,饒是她素來伶俐,卻也聽得雲裏霧裏的,站在一邊卻是插不上話來。此時聽劉娥說到她,忙笑道:“原是我不該站來的,倒沒得做了一支大蜡燭。”
劉娥撲嗤一笑:“好了好了,咱們不說這麼沒趣的話了,挑些別的話兒說說罷。媛妹好意來看我,倒把你擱一邊兒了。”
三人坐下來,挑了些有趣兒的話說說笑笑,不覺竟是到了黃昏,但見着一輪紅日如火,慢慢地西斜。這雨停停下下,連着十餘日都不見晴,倒覺得今日的落日格外好看。
劉娥挽留着楊媛用晚膳,楊媛心中感激,知道是劉娥憐她多年空房寂寞,教她有機會得近聖顏。雖然只是陪着說說話兒,她卻是自襄王府開始,便從未有機會能與趙恆似今天這般能坐到一起說話。
楊媛一直呆到晚膳開始,見宮女們先是送上三隻玉碗,碗內只盛了白飯,竟是無菜無餚。楊媛看着這碗白飯,竟不知道是不是可吃的。卻見趙恆與劉娥不以為意,先捧碗一粒粒地吃進去,竟是細細地品味。
楊媛正自駭異,卻見劉娥同她笑道:“媛妹嘗嘗今日這米飯,可有什麼不同嗎?”
楊媛知道必有用意,忙學着她的樣子也撥入一口,細細品嘗了一下,笑道:“姐姐,我竟不曉得時下要艱難節省如此,宮裏頭連一道菜都上不起了。連這米飯,都還不及我素日吃的香滑。”
劉娥笑推趙恆道:“這是今日官家帶來的,你且問他去。”
趙恆笑道:“你哪裏知道,這東西比你們素日吃的御梗香米貴重得多了。卻不是咱們中原的東西,倒是從千山萬山外的安南國進貢的占城稻米。”
楊媛哦了一聲道:“原來是打外國來的稻米,倒是怪稀罕的。”
劉娥捧起碗,又嘗了一口,神情莊重:“倘若只是一樣遠道來的稀罕東西,倒不值得特地品嘗這個。”
趙恆點了點頭道:“正是,這占城稻咱們吃來口味雖糙,卻是有一樣頂稀罕處,它是一年兩熟的。你們想想看,倘若這種稻米,能夠在咱們大宋境內到處種上的話,那該如何?”
楊媛出身貴家,一時倒未回過味兒來。劉娥凝視着手中的碗,緩緩地道:“那就是大宋的萬年江山啊。漢亡於黃巾之亂,唐覆於黃巢造反,便連前幾年的蜀中李順之亂,也都是因為饑民暴亂的緣故。倘若這天下都種了占城稻,百姓們的一年能收上兩次稻米,則不是孔夫子說的‘三年之內可以無饑饉矣’,而是百千年都可以無饑饉了。”
楊媛喜道:“唉呀,這可真是比珍珠還要金貴了。既有如此好事,官家何不下旨,令各州府都種上這種占城稻?”
趙恆笑着搖頭道:“談何容易,有道是桔生淮南為桔,桔生淮北為枳。南方的水稻,到了北方,氣候水土都不一樣,一則不容易種活,二則便是種活了也與原來的品質有異。中原素來以麥子粟米為食,咱們宮中平日吃的也是這些,偶而吃的稻米,除了御田裏種有少量,大多也都是打南方進貢來的。”
劉娥點頭道:“是啊,昔年漢武帝曾建扶荔宮,打從南方用了無數人力物力把已經成活的荔枝樹移到宮內,結果也只成活了一年。唐代楊貴妃喜歡吃荔枝,便得千山萬水地打嶺南送過來,弄個民怨沸騰,卻也只為長安城內,種不活這東西。安南離開封,比嶺南離長安還遠上不知道多少倍呢!”
一番話聽得楊媛咋舌不已,笑道:“阿彌陀佛,這裏頭還有這麼多講究呢。怪道人家說,一方土養一方人呢,卻是可惜了……”
劉娥笑道:“話雖如此,可是事在人為,有這樣的東西,咱們總是要先試着種種看的。”
趙恆點頭道:“朕已經讓人把稻種在御田中先試種着,看看能不能種活了。”
劉娥想了一想,道:“官家,臣妾也想討一些稻種在宮中試着種種看。”
趙恆失笑道:“哈哈哈,你也要種稻子,這是農人之事,辛苦得很,可不是養花研茶般地好玩兒!”
劉娥撒嬌道:“我知道不是好玩兒,我是認真的。我早年曾受離亂之苦,如今有這種利國利民之事,我很想親手去試種一二啊!這種感覺,卻又是不一樣的。”
趙恆笑道:“好好好,你有這種心,朕焉能不成全了你!”
楊媛乘機道:“官家,臣妾也請求同種占城稻。”
趙恆大喜:“好啊,朕的愛妃們都是愛民的賢德之妃,朕何其有幸了。”
劉娥對雷允恭使個眼色,雷允恭走到門邊打起帘子,侍女們捧着金盤魚貫而入,這才是今天的晚膳正式端上來。雖然於劉娥宮中,已經是簡便了些,卻也有五六十個花樣的菜肴。
劉娥因受了風寒,只揀了幾樣素淡的小菜另坐一邊吃了,卻讓楊媛服侍趙恆進膳。今日倒有幾樣小菜甚是可口,趙恆不禁多下了幾筷,就叫張懷德賞今日做“花炊鵪子”與“蘆蒿鵝掌”的廚子。
劉娥笑道:“懷德回來,這兩樣菜原不是御膳房做的。”
張懷德忙轉回房中,笑道:“原來這是娘子小廚房的私菜,怪得這麼合萬歲爺的胃口!娘子恩典,什麼時候請這位廚子教教御膳房那幾個小的,省得老不合萬歲爺的口味。”
劉娥妙目在楊媛身上一轉,抿嘴笑道:“這可不是我的私房菜,這廚子是楊家妹妹宮裏的,我不過借來兩天。官家既愛吃,以後讓媛妹隨時備着便成。”
楊媛心頭狂跳,這廚子的確是她借與劉娥的,然而今日皇帝這一句,卻明顯是有意張揚風聲,只不知道劉娥心中如何作想,也不知道劉娥是否知道,皇帝對楊媛寵幸的背後真意。
卻聽得劉娥的聲音道:“我今日着了風寒,也不敢留官家,媛妹,你服侍官家到你玉宸殿中去吧!”
趙恆卻道:“不必了,今日路上不好走,朕也懶得動。”
楊媛苦笑一聲,只得辭了出去。
見楊媛走了,劉娥詫異,看着趙恆:“我還道你今日會去她那裏。”
趙恆笑道:“朕為何去她那裏?”
劉娥語塞,昨日楊媛擋路,皇帝去了,卻又沒過多久就出來了。今日楊媛卻又來了,且皇帝態度絲毫無異,顯見皇帝對楊媛並無芥蒂,楊媛擋人,也並非為了爭寵。那就是楊媛向皇帝告狀了,而今日楊媛到來,那就是得了皇帝的許可,與自己交好。所以剛才看楊媛的態度,也不免順水推舟一下,誰知道皇帝竟這樣反問,一時倒叫她說不出來。
趙恆嘆息一聲:“你也是笨,受了這樣的委屈,如何不知道朕。若不是楊娘子告訴朕,朕還不知道呢。”
劉娥心中一酸,她受委屈時不覺得如何,但這委屈受了他的憐惜,卻當真是心裏酸得可以。便如走失的孩童路上受人欺負是不哭的,見着了家長疼惜,那就忍不住要哭了。
她吸了一口氣,忍住淚意,道:“幾個小丫頭的任性,於我來說,並不算什麼。官家何必多事,便是楊娘子,我也嫌她多事了。”
趙恆就道:“我倒覺得,她是難得的聰明人,她在府中宮中都久了,卻是比你更精於人情世故。”他看着劉娥,感覺她就是個一直讓自己操碎心的傻丫頭,當時傻傻地跟着自己進府,後來又不明不白地為著自己躲躲藏藏,如今自己都成了天子,有足夠的力量保護她了,她居然還不會保護自己,還會如此委屈。
當下嘆了口氣,道:“宮裏有事,我讓楊媛幫着你,只是我也怕她畢竟另居一處,一時照應不來。我叫人收拾翠華殿了,到時候叫她搬進側殿與你一起,我才放心。只是終需時日,再則這段時間朝上的事情,我怕一兩日不到,你就沒有照應。想了想,還是讓雷允恭過來,昨兒我找了個事打了他一頓,將他發到洒掃處了。過幾日你就去把他要過來,留在身邊使喚着。他在我身邊侍候了這麼多年,宮裏的門道都熟得很,我一時有不到的,他也能幫我看着你一些。”
劉娥聽得他絮絮叨叨的交代,不由有些啼笑皆非,勸道:“允恭一直是侍候你的,如今你把他給我,你自己豈不是不方便?”
趙恆卻道:“朕是天子,誰會讓我不舒服,倒是你這裏,缺可用的人,除了他以外,旁人都不及他這般知我心意,也懂得如何服侍你。”
劉娥辨道:“我能照顧好自己的。”
趙恆冷笑一聲,眼含嘲諷。
劉娥只得哄他:“真的,你把他叫回來吧,沒有他在你身邊,我也不放心你啊。也就是你這般不放心了我,我覺得我能照顧好自己的。”
趙恆冷笑:“你能把自己活下去,但你未必能照顧好你自己。要不然就不會讓自己受這麼多委屈,還不讓我知道。如今你在我這裏沒有信用了,必須讓人看着你。你看你,都瘦了。”
劉娥見勸不動他,也是無奈:“你呀,繞這麼一圈,何苦呢,還害得允恭白挨了一頓打。”
趙恆卻是振振有辭:“我要是明面上把允恭給你,肯定招人生事。允恭這麼笨,不打他一頓,他能演得像?”
劉娥苦笑,只可憐這雷允恭白挨一頓打,就是為了讓他來服侍自己。皇帝這心思,也用得太深了些。
過得數日,正是楚王元佐的壽辰將至。元佐自赦出宮后,趙恆下旨重修楚王府,又令其子允升以綠車宮樂送回府中,又下旨為其複位為王,再封檢校太師、左金吾衛上將軍等職。可是楚王元佐從回府開始,便一直以疾病告假,趙恆知他心情,恩旨聽其養疾而不必上朝。凡有恩賜,楚王也必是遜謝謙辭。
此番是楚王出宮后的第一個壽日,趙恆早早叫人準備好,欲率眾兄弟們齊至楚王府為其慶壽。卻是才開始準備,楚王得知訊息,忙上了一個奏摺謝罪,自稱病重,不敢慶壽,且稱以君為臣賀壽,於禮不合。甚至於在奏摺內道:“聖駕雖來,臣亦不敢見也!”
劉娥看了奏摺,也不禁嘆道:“楚王是大聰明人。他如今分明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聽說他平日閉門謝客,只是看看道家的經書,便是幾位王爺去,也不大見得到他。他既然有避世之意,官家卻也不必勉強,倒不如成全了他的志向。”
趙恆嘆了一口氣:“朕本以為,做了皇帝,便可兄弟團聚,沒想到雖然救得大哥出來,可是如今君臣之份,又成咫尺天涯。可見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劉娥見他心情不悅,忙岔開話頭道:“官家,聽說萬安宮快要完工了,是嗎?”
趙恆點了點頭道:“嗯,萬安宮完工之後,待太后遷出。回頭再讓人搬進翠華殿去。”
劉娥勸他:“我終不過是個小小的美人,哪能做一殿主位,你少鬧些。”
趙恆嘆息:“朕不能封你為後,那實是形勢不由人,若是再教你居於別人之下,朕心裏也不安哪!如今只給個美人,只是在人前過渡而已,終須要給個妃位,才不負了你。”
劉娥微微一笑:“臣妾倒不在乎這個,什麼名份都是外頭的虛好看,只要能與三郎在一起,哪怕為奴為婢呢,也勝過那些虛名兒。只不過三郎啊,皇後主持中宮,你要封我為妃,怕是要經過皇后同意吧!”
趙恆笑道:“這個你只管放心好了,皇后素來是個省事的人,諒必沒話說。”
劉娥意味深長地道:“三郎說放心,那小娥便放一百個心。”
皇帝在修繕翠華殿,皇后自然知道,這是明顯要等過了周年,就要升劉娥為妃。
郭熙猶豫了很久,卻在這日,越王妃求見。
兩人未出閣時,本也是閨中好友,聽了她要來,喜道:“請她進來。”
越王妃李阮進來時,正遇到曹美人與杜才人來請安,郭熙就道:“就說我今日有事,讓她們回去吧。”
李阮冷笑:“聖人真是好性子,這些人還敢天天來您這裏礙您的眼睛。要是我,早趕出去了。”
郭熙嗔怪:“你說話還是這麼口沒遮攔的,我是皇后,得有皇后的氣度。”
李阮嘆道:“所以該你是皇后。要是我,誰敢跟我搶男人,我就滅了她。”
郭熙白了李阮一眼:“又要胡說了,怎麼滅?”
卻見李阮身子往前,壓低聲道:“熙姐姐,讓人消失的辦法,有很多的。”
郭熙的神情似有感觸,忽然笑了:“阿阮,我是皇后,我做事,是要體面的。要做的讓人無話可說。”
兩人嘻笑一會兒,至於越王妃是開玩笑,還是真心話,也就無人深究了。
李阮嘆道:“我真佩服你,永遠可以這麼冷靜。若換了我,我是忍不得的。”
郭熙看着李阮,長嘆一聲:“阿阮,我動過心的,我也有不冷靜的時候,可是我又能怎麼辦呢?”
李阮面上笑,心中卻是暗暗冷笑。她縱做了皇后又如何,還不是被妃嬪們欺到頭上,還不是強顏歡笑,泥塑木雕似的。做人沒點剛性,從前在宮裏頭,每次要不是自己出來護着,她可真是被別人欺負到死。可架不住命好啊,人成了皇后了。她心裏是不服的,心中暗道,若不是為了丈夫,為了兒子,她才不願意進宮,對這個自己曾經看不起的人稱臣下拜。
越王妃來了又走了,燕兒見郭熙仍在出神,勸說道:“聖人,越王妃的性子就是這樣,你們從小就相熟,還能不了解她從來就是有口無心的。”
郭熙笑了:“我自然是知道的,所以,她才是越王妃,我才是皇后。”她看着桌上的茶杯,那是李阮喝過的。李阮的話,看似她渾不在意,可誰知道,她的心如針扎一樣。她在袖中捏緊拳頭,面上卻是狀若不經意地道:“燕兒,你想辦法在宮裏傳一傳,就說劉氏想當貴妃。”
燕兒吃驚地看着郭熙,好一會兒才慌忙應答:“是。”
卻說這幾日,梧桐院裏是極熱鬧的。皆因皇帝前些日子,頻頻去了玉宸殿楊媛處,到離開時,就有大批封賞源源不斷地送到。再過得幾日,楊媛的叔叔也提了官職。宮中之人,皆是何等明眼慧心,此時見楊才人得寵,立時猜到其中關鍵,諸嬪妃只恨自己眼淺,竟然讓她下了先着。
一時間梧桐院竟然門庭若市,人人打着探病的名義,趕着來奉承劉美人。巴望着她能夠為自己說上幾句好話,縱然是得不着象楊才人這般的好彩頭,拖延在梧桐殿裏,好歹也能讓皇帝多看到自己一眼。
眾嬪妃既來討好,劉娥本又是個極聰明的人,言語接待,將眾人哄得一團高興。她原來薜蘿別院中招待天下才子,此時將風雅的玩意兒帶入宮中。眾人在梧桐院中玩些琴棋書畫詩酒花,品嘗着她私房小菜,兼之劉娥言語謙遜風趣,手面慷慨,別人有一分的好處,她便已經看出來說出十分來了。因此上眾嬪妃原來雖是抱了目地機心過去的,卻覺得梧桐院另有一種吸引力,渾忘了原來的目地。
就連杜才人,也不甘不願意地拉了曹美人作陪,強要對方帶她來梧桐院。此時正是梧桐院中最美的時候,薜荔紫蘿,開滿整個院子。
眾人就不在裏頭坐,而是坐在院中花架下喝茶。
曹美人接過茶喝了一口,放下茶杯稱讚:“這茶果真不錯,難怪官家愛待在梧桐院,喝了這樣的好茶,連我都捨不得走了。”
杜才人不屑地看了眼曹美人,嫌棄道:“茶也不過如此,我瞅也就是這院子裏的花開得真不錯,難為這花這木這架上物件,配得極有品味,回頭姐姐把這人借我使使,回頭我們的宮院裏,也種這樣的好花,也討得官家喜歡。”
劉娥看了看,一時倒不好說什麼。她這院中的這薜蘿紫藤,是皇帝親自佈置的。
正在此時,就見皇帝進來,眾人忙行禮,皇帝笑着叫眾人起來,自己一屁股正坐在劉娥方才的位置上,問道:“你們這裏倒熱鬧,在說什麼?”
劉娥笑:“杜妹妹剛才誇我這花架配得極有品味,是難得的雅緻呢。”
趙恆大喜:“是嗎?你倒說說好在哪裏?”
杜才人無奈,她剛才不過就是虛應故事,如今見皇帝動問,只得搜腸刮肚,找了一些誇誇之辭,皇帝聽得心花怒放,不由得多看了劉娥幾眼,神情得意。
杜才人心中生嫉,就道:“雖是好品味,然則也是有極大的缺……”她話未說完,就覺得腳背一痛,卻是坐在她身邊的曹美人,藉著站起拿茶杯為由,狠狠踩了她一卻。
杜才人痛呼一聲,曹美人忙道:“杜妹妹,是我不小心……”這邊說著陪不是的話這邊來扶她,手中卻又狠狠地捏她一把。
杜才人手又一痛,這時候方看着曹美人眼神凌厲,暗示警告,她好歹與曹美人交好,也有些靈性,當下就把剛才的話咽了。
曹美人滿臉堆笑地坐下,就道:“我正想跟劉姐姐討教這花怎麼開得這麼好呢,這花是去年種的,還是今年種的。”
劉娥還沒回答,剛才已經說得得意的皇帝就接口道:“過了年就種下了,否則就會錯了花時,今年就開不成了……”
劉娥聽了這話,臉色微變,卻看了曹美人一眼,但見曹美人面色如常,又道:“頭年便能開花,想是用了好種子,卻不知道哪裏還有……”她是自己親手種過花的,趙恆也種過,兩人交流得十分熱鬧。到了黃昏時,見晚膳將上,劉娥苦勸兩人留下共用,曹美人卻堅決辭了出去。
杜才人有心留下,卻被曹美人硬扯了出去,不由惱恨,道:“你做什麼,好容易來了,也與官家說得熱鬧,你如何不肯留下。”
曹美人冷笑一聲:“留下又能如何?難道你還能將官家從這裏拉到你宮裏嗎?”
杜才人冷笑:“為何不能,你我這樣的家世地位,這樣的容貌才能,就甘心就此獨守空房嗎?”
曹美人卻道:“聖人可否同你說,叫你與劉娘子多多親近?”
杜才人臉色變了,惱道:“休提這事,她還說,劉美人位份太低,暗示讓我去官家面前提議晉陞劉氏位份好讓官家開心。哼,真想不到連皇后之尊,也要用這種方法討好她。”
曹美人問:“那你去不去做?”
杜才人怒道:“自然不去。她仗着官家寵愛壓我們一頭也就罷了,我可以低頭,但絕不可能自我作賤。任何一個女人,只要對自己的男人還有心,就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來。哼!”
曹美人長嘆一聲:“妹妹,你我進宮,拋親舍故,為人姬妾,是為了情愛嗎?”見杜才人怔住,又道:“想來你進宮的時候,父母也當說過,進宮之後恭謹為上,以求服侍好官家,榮耀門楣。妹妹,你我既然是為了博富貴而來。既想富貴,又想情愛,世間什麼好事哪能都佔全了,官家也滿足不了每一個人的無邊慾望。”
杜才人頓足,淚水流下:“可我這不是慾望,我也不求富貴,我心悅他啊。”她雖然懷着博富貴的心思進來,可是見着了那人以後,就當真愛上了,那樣的容貌,那樣的溫柔,那樣的至尊之位,他滿足了她那少女心中對男人所有的幻想。她滿腔愛意,求一份回報,有錯嗎?
誰知曹美人冷笑道:“滿朝文武,以才華博富貴,以忠誠博富貴,以性命博富貴,誰博的是真愛啊?你也要真愛,她也要真愛,這宮裏哪有這麼多的真愛,誰不是以真愛索取富貴?”
杜才人頓足:“你、你這個人真冷血,我不理你了。”說罷,氣得轉身跑了。
曹美人看着她的背影,長嘆一聲:“有些人,你就是把心掏出來說給她聽,她也聽不懂啊。”她也是最後一次對這個傻妮子說真心話了。
她也就是這一日,徹底地息了自己原來懷着的那顆不知道是博富貴,還是求情愛的心。
那花是官家種的,在劉氏進宮前就替她種下了。她方才故意講到種紫藤的時候,官家說起來比劉氏還多,而且那紫藤花開得這麼好,按時間來算,明顯不可能是劉氏進宮以後才種下的。她明白了,但她,卻只能把這份明白,爛到肚子裏去。她做不到杜才人那般不留後路,也做不到楊才人那般捨棄尊嚴。所以,只能是保持沉默了。
過了兩日,皇帝留宿壽成殿,及至到晚間時,兩人正下着棋玩耍,趙恆閑閑道:“這些日子,曹美人、楊才人都和朕提議,晉一晉劉美人的位份。你意下如何?”
郭熙先是愕然,然後微笑起來:“論理,官家喜歡哪個宮人,如何封賞,那自是玉旨綸音。特來與妾商量,這是怕妾不高興?”
趙恆臉微微一紅,卻笑道:“哪裏的話,你是後宮之主,朕自然是先敬着你的意思。”
郭熙心中又是感動又是酸楚,面上卻不顯,道:“劉美人的確討人喜歡,莫說官家,臣妾也是十分地欣賞。既然官家來問妾的意思,妾也就直說。劉美人盡心伺候官家,官家喜歡,想要升一升位份,這是常理。皇后之下設貴妃、淑妃、德妃、賢妃為四夫人;四夫人之下又設昭儀、昭容、昭媛、修儀、修容、修媛、充儀、充容、充媛為九嬪;九嬪之下再設婕妤、婕妤之下為美人、美人之下為才人,為二十七世婦。劉美人如今為正四品,若是進位為九嬪,也顯不出官家恩典來,不如就直接冊為貴妃,官家以為如何?”
郭熙將心一橫,說出這樣的話來,只道趙恆會謙遜一二,誰知道趙恆立刻就道:“連皇帝也這般說,那朕自然是尊重你的意思。”
郭熙沒想到他居然毫不猶豫,只覺得心灰意冷,當下笑道:“妾說了有什麼用,官家自己作主才是真的。不過畢竟貴妃是一品,冊封時得大學士宣旨,不是後宮一道詔令就行。官家自然要和內閣商量。”
趙恆立刻就道:“好,好,好。朕這就寫個字,叫宰相來商議。”他說完,見郭熙站起來相送,就點點頭,匆匆走了。
燕兒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切,及至皇帝走了,才急道:“聖人為何要這麼說,就算是賭氣,也不要這麼不留餘地,這樣豈不是教自己沒有退路了。”
郭熙目光森冷,走到棋盤邊,將原來擺的棋子一一收起,卻幽幽道:“他多少時間沒來了,如今只為了升劉氏的位份而來,待我答應,連這一夜也等不及就走了。難道我這床上是有釘子嗎?”
燕兒急道:“聖人,如今哪裏說這個的時候,若是官家當真下旨,封了那劉氏為貴妃,這後宮就要亂了!”
郭熙嘴角一絲冷笑:“你急什麼!”她看着夜空,幽幽道:“朝堂上,自有諍臣諫臣,哪能讓官家……”她說到這裏,自悔失言,只冷笑一聲,不再說話,徒留旁邊的侍女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