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靈前殺姬

第9章 靈前殺姬

一連幾天,皇帝都心悸難安,他看着窗外的月色眉頭深鎖,眾內侍不敢驚動。

這日王繼恩問過安后,正欲退出,皇帝忽然道:“繼恩,朕有事問你!”

王繼恩此時已經封為昭宣使,主管皇城一應事務,平時並不用他來侍候,只不過每日例行問候一次。此時聽得皇帝的話,忙垂手侍立。

皇帝沉吟了片刻,才道:“許王正當年輕,素來有習武,身體強壯,並非文弱之人,怎麼會一朝忽然亡故?”

王繼恩聽在耳中,心中警鐘驟起,他想了一下才道:“官家,事涉皇家,奴才不敢說。”

皇帝冷冷地道:“有朕在,但說無妨。”

王繼恩恭聲道:“官家說得是,許王之事,是需要調查一二。奴才聽說——”

皇帝喝道:“有話只管說,你跟了朕這許多年,什麼時候也學得這般刁滑?”

王繼恩道:“奴才管着皇城司,下頭有人也是聽通事舍人李允正家僕偶談中說起一二,報與奴才,奴才原只當是小事,如今想來,卻是蹊蹺……”

皇帝皺眉道:“李允正?是故隰州團練使李謙溥的兒子?”

王繼恩道:“正是,他是許王妃的長兄。前些年官家為他質押舊居的事,還賜過他銀兩。”

皇帝點了點頭:“哦,他又知道些什麼?”皇帝對此人倒還有印象,其父李謙溥早死,皇帝念及軍功,賜其女為許王妃。李女出嫁,因李允正為官清廉,家無餘財,竟準備不起嫁妝,只得將祖居質押給左衛長將軍宋偓家中。有嘴快的人報給皇帝,皇帝質問李允正,李允正只得將實情稟奏,皇帝聽了大笑,叫王繼恩自內庫中取了銀兩為其贖回宅子。李允正才能不足,官位一直升不上去,但卻也因着王繼恩贖宅之後,與他有些往來,有意攀好。

王繼恩自也是那時起與李允正相交,很知道一些李允正之妹許王妃的事情。前些時候許王妃因為貼身侍女忽然失蹤,因而惶惶不安,生怕自己有一日也死得不明不白,雖畏許王威勢,終究不甘等死。於是這邊與越王妃往來時向著妯娌們說出此事,另一邊也將此事告訴兄長。李允正嚇得半死,又不敢教許王知道,就找了王繼恩哭訴。

王繼恩聽在耳中,就派皇城司暗中打探,此時見皇帝動問,這時候回稟道:“唉,許王妃過於賢惠,凡事自己忍着太不聲張了。奴才隱隱聽說,許王寵着一個侍妾張氏,很不安份,妖媚着許王,做出種種不法的事情。還在西佛寺弄來一些邪門歪道的東西,才把許王的身子弄壞了……”

皇帝眉一挑,並不太信:“二郎素日嚴謹,竟會做出妻妾不分之事?”這種妻妾相爭之事,多半沒有好話。但許王為人勤政恭敬,他倒不太相信他會好色昏憒至此。

王繼恩又道:“奴才聽說,前不久許王妃的貼身侍女在府中忽然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嚇得許王妃寢食不安,又恐觸怒許王,不敢追查。還聽說,那個張氏經常出入西佛寺,愛弄些邪門歪道的東西……”

皇帝未聽得結束,已經是大怒:“豈有此理,難道是這妖婦作祟不成?繼恩,朕令你徹查此事。”

許王死後,皇帝下旨追封其為皇太子,謚號恭孝。

欽天監陰陽司為恭孝皇太子擇日下葬,擇准停靈九九八十一日,文武百官均來靈前侍候。這八十一日,單請一百單八眾禪僧在大廳上拜大悲懺,超度前亡后化諸魂,另設一壇於後廳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八十一日太上感應經。先停靈於太子府,靈前另外五十眾高僧,五十眾高道,對壇按九作好事。待過得這八十一日之後,再停靈於太廟之中。再令陰陽司擇吉地興建皇太子陵寢。這邊內司也同時準備着皇太子冊昭告天下。

許王妃李氏率眾側妃跪在靈前,哀哀而泣。良娣張氏在第一二日哭得最為大聲,搶天呼地情緒激動時,常常有意無意地越在了太子妃之前。待過得幾日,實在是力不能支,口口聲聲便稱自己傷心過度,病卧床上。許王妃卻是日日跪於靈前,才不過二十餘日,便整個人脫了形。

只因這一日正是恭孝皇太子三七之日,宮中會來人傳旨,張氏只得扶病也跪於靈前。過了正午時分,宮中有使者來,許王妃支撐着請了香案。卻見一人率隊昂然直入,展開聖旨便道:“聖旨下,許王府上下等接旨。”此時侍靈的文武百官俱也跪下聽旨。

眾人仔細看去,此人竟是昭宣使王繼恩。許王妃已經哭得昏頭昏腦,一時尚未反省過來。王府咨議趙令圖心中卻是格登一下,許王封皇太子旨意已下,正式冊禮也在準備之中,王繼恩如此態度,令人動疑。且只是停靈三七照例宣旨,何須請動王繼恩?

但見王繼恩宣道:“朕聽聞許王元僖嬖寵妾張氏驕橫專恣,捶楚婢僕有至死者,而許王不知,伊家人不敢告開封府。且張氏又於都城西佛寺招魂葬其父母,僭差逾制……”

張氏先是跪着聽旨,聽着說到自己,又羞又氣,立刻呼道:“聖上,奴婢冤枉呀——”王繼恩大怒,喝道:“好個刁賤婦,宣讀聖旨也敢喧嘩,目無君上,掌嘴!”

立刻四個小黃門撲了上去拉出張氏,劈頭劈腦先就是重重二十個嘴巴,張氏頭兩下還大聲哭罵:“王爺呀,您可看着——”待打完已經是滿臉紫脹,口角流血,軟癱在地下一動不動了。張氏族人也在跪靈之列,起先還欲出言,此時也嚇回去了。

許王氏和眾姬妾嚇得只是發抖,元侃跪於百官之首,此時也驚駭莫名。許王三七之日,王繼恩竟然在靈前掌打他的寵妾,天子之心,究竟是何等的不可測。

王繼恩面無表情,繼續讀着聖旨:“……元僖嬖妾,深負朕望,詔停冊皇太子禮,其喪葬不得從親王禮,以一品鹵簿葬。開封府判官、右諫議大夫呂端,推官、職方員外郎陳載,並坐裨贊有失,端黜為衛尉少卿,載為殿中侍御史。許王府諮議、工部郎中趙令圖,侍講、庫部員外郎閻象,並坐輔道無狀,削兩任免。元僖左右親吏悉決杖停免。妾張氏——”

王繼恩停頓了片刻,眾人皆屏息靜氣,不敢發得一聲,但聽得王繼恩慢慢地拖長了聲音道:“張氏父母冢墓逾制着即毀去,張氏親屬合族皆配流嶺南。張氏罪不容赦,着即自縊。”

“不——”已經軟癱在地下的張氏忽然跳了起來,一交坐在地上,披頭散髮凄厲地叫道:“我冤枉,我無罪——王爺剛剛過世,你們不能這麼對我。王爺呀,你在天有靈睜眼看看吧,臣妾做錯了什麼呀!冤枉我沒關係呀,是王爺做了皇儲招人恨呀,您為大宋積勞成疾,他們竟然要在死後怎麼冤枉你呀——”

王繼恩喝道:“賜白綾!”

兩名小黃門捧着白綾將張氏夾在中間,冷冷地道:“張氏,謝恩領死!”

張氏驚恐地看着白綾,神經質地搖頭:“不、不……”她的眼睛在大廳中描視,慌亂地搜尋求援的對象。凡是她自認為有好處予對方的人,一見她的眼光就躲閃不及,驀然間見許王妃臉色蒼白怔怔地跪着,立刻如見救命稻草似地連滾帶爬過去一把抱住了李氏的腳:“姐姐,姐姐,你救救我,看在王爺的份上,你救救我吧!”

許王妃嚇得瑟瑟發抖:“你、你快放開我、放開我……”

張氏不停地磕頭:“王妃,奴婢知道錯了,王妃饒了奴婢吧,救救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您就當奴婢是條狗,以後要打要罵都由王妃,王妃救我、王妃救我——”

許王妃雖恨她,見此情景,卻也嚇得渾身顫抖,看看王繼恩鐵青的臉,又看看堂上諸人或驚惶或避開的臉龐,習慣性求情的話到嘴邊,卻不敢說出來,只掩面哭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我自身難保,怎能救你——”

王繼恩使一個眼色,兩個小黃門撲上前去,將張氏一把拖出廳外,張氏倒也悍勇,竟死死地抓着地縫,將地面上抓出兩行血跡來,又拖了幾步,竟是抱住門檻不肯撒手。

王繼恩見這小黃門無能,再鬧下去失了威儀,當下就一個眼神,就見着另外兩個小黃門上前,直接用白綾將張氏脖子系住,用力勒緊。那張氏頓時鬆了門檻,雙手抓住白綾,被小黃門提起,但見她舌頭吐出、眼睛凸出,臉色發青,只一會兒就口中斷了氣。

許王妃還怔在當場不曾回神,就見着小黃門手一松,張氏的屍體倒在許王妃跟前。許王妃看着她死狀可怖,已經被嚇得跌坐在地上,雙手捂口不敢出聲,渾身顫抖。

王繼恩卻收了猙獰之色,換了恭謹之態,親自上前將許王妃扶起,坐在首座,將聖旨交到許王妃手中,溫言道:“奴才也是奉旨行事,請王妃見諒。王妃只管安心,官家口諭,許王妃是個好孩子,只是教他們誤了。”這邊告辭出去時,悄悄拉了李允中笑道:“我說過會為你們家出這口氣的,現下除了那賤人,王妃以後就大安了!”

李允中嚇得魂飛魄散,萬不想幾句牢騷招來這等大禍,只是嚇得不住點頭。

王繼恩出去后,前來侍靈的文武百官見元僖已失聖眷,立刻連借故告辭都懶得做,跟着王繼恩前後腳一涌而散。許王妃哭得昏天黑地,許王府上下立刻是一團亂麻,只有李允中勉強維持着秩序。

元侃眼看着這一系列的變故,眼看着方才還神氣活現的張氏當場慘死,驚得心膽俱碎,只得勉強上前,向許王妃道了幾句虛應故事的話,就匆匆告辭而出。一出府,便讓大轎先行回府,自己悄悄騎了馬,只帶了懷德一人,急急向劉娥居所行去。懷德跟在他的身後,注意着是否有人跟蹤。

自那次被刺客所驚以後,劉娥就搬了住處。卻是王府侍衛們所住的街後頭,元侃又借口侍衛增多,將她居住前面也撥了一批侍衛宿舍,如此前後都是他的心腹所居,旁邊還有個練武場,他只借口來這裏與侍衛們練武,弄了個臨時居所,素日練功出了汗,更了衣再回去,都是有正好的理由。

這地方看似沒問題,卻有個暗門,通往旁邊的院子。那院子就是劉美住所,再過了這個院子,才是劉娥住的地方。

他一氣到了新的小院,直衝到劉娥的房中,劉娥正在窗前寫字,才聽得聲音欲站起來,便被元侃緊緊地抱在了懷中。便覺得元侃渾身火燙,雙手顫抖着將她抱得死緊,她的整個臉埋在他的胸口,但聽得他的心撲通撲通地狂跳不止。她才開聲欲問:“三郎——”便聽得頭頂上元侃顫抖的聲音:“小娥,讓我就這樣抱着你,感覺到你在我的懷中,讓我感覺到你真實的存在。不要離開我,我再也不能失去你了。”

劉娥大惑不解中,卻不禁被元侃的情緒所感染,靜靜地伏在他的懷中一動不動地。過得片刻,只覺得頭頂發間微微一涼,慢慢地濕潤了。水?難道是……劉娥驚異地抬頭,竟真的看到元侃的淚水一滴滴地滴下來。這一驚非同小可,她反抱住元侃驚道:“三郎,你哭了?”她伸手輕拭着元侃臉上的淚水:“為什麼?出了什麼事了?”

元侃的臉色蒼白,他顫抖着伸着手,一寸寸地輕撫着劉娥的臉:“小娥,讓我好好地看着你,再讓我看看你!剛才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可怕了!”

劉娥輕輕的握住了元侃的手,發現他的雙手冰冷而潮濕,顯得是方才太過緊張手心出汗。她輕輕地握着他的手,平放在自己的臉上,柔聲道:“三郎你且安心,我還好好兒地在這兒呢。沒事兒了,沒事兒了!”

幾聲輕言軟語,使得方才緊張焦燥的元侃慢慢地鎮定下來,劉娥扶着元侃坐在榻上,倒了一杯熱茶給他。元侃將熱茶一飲而盡,這才定下心來,將方才在許王府的驚人一幕慢慢道來。劉娥伏在元侃的膝頭,慢慢地聽着,直聽到王繼恩處死張氏那一刻,驚叫一聲,立即被元侃抱在懷中,只覺得渾身顫抖,竟是連自己都無法控制。她抬頭看着元侃,彼此在對方眼中,看到了自己最怕的那一件事。

過了好半日,劉娥才顫抖着問道:“三郎,如果官家知道了我們的事,你說——”

元侃用力抱緊了她,喃喃地似對她說,更似對自己大聲道:“不會的,不會的。你在這裏的事,沒幾個人知道的,他們也斷不會泄露的。再說事情過去了這麼多年,父皇可能根本就想不起來你是誰了!”

劉娥喃喃地道:“但願如此,但願如此!”

元侃怔怔地坐着:“二哥,我雖然不喜歡他,可是他屍骨未寒,就受到這樣的待遇,也着實令人……父皇,父皇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劉娥抬頭,看着元侃:“許王走得太快了,這死因到底為何呢?”

元侃搖了搖頭道:“難說,二哥自接任開封府以來,事事上用心,只是用心太過了,未免損耗氣血。張氏妖媚固是事實,可是要說是她連累二哥早亡,卻也是有些牽強的說法。”

劉娥慢慢地站起,坐到了元侃的身邊:“有沒有御醫驗過許王的遺體,看出是什麼病來?”

元侃皺眉道:“這也是蹊蹺之處。太醫院三品王太醫驗過之後,報上宮中的是二哥積勞成疾,心血損耗盡了,心經受傷,忽然血氣上涌,吐血而亡。二哥初過世時,父皇憂傷過度,幾近成疾,聽隨侍的人說,有幾日父皇夢中驚悸而醒,直叫着皇兒皇兒的。後來不知道聽了誰的話,又派了王繼恩去查二哥的死因。這一查就出了事,就是前幾天,王太醫好好兒的,就忽然自己上弔死了。才過了幾天,就發生今天的這件事兒!”

劉娥偷眼看了看元侃,欲言又止道:“三郎,我,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元侃輕聲道:“小娥,你我之間還有什麼事是要隱瞞的嗎?儘管說來!”

劉娥輕輕地咬着下唇,道:“論理,他是你二哥。我聽到的只是些下面人的傳言,說得——有些犯忌諱!”

元侃嘆道:“最難堪的場面,我今天在二哥靈前都見着了。唉,你說吧,我如今心中是一團亂麻,六神無主,不知道如何自處才好。說不定你那些犯忌諱的話,能聽出些什麼來。”

劉娥低下頭去,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道:“坊間傳說,楚王當年忽然瘋了,是許王弄的鬼……”

元侃怔了一怔,抬手止道:“你且等等,是了,那一日重陽節宴罷歸來……”他的臉上忽然升起一種難以言喻的神情:“那一日,我們原是跟着二哥走的。為什麼好幾條路,二哥卻一定要走到大哥的府後那條路上去?那隻海東青——”他忽然渾身顫抖:“那隻海東青,就是從二哥的手裏飛出去的。早不飛晚不飛,就在大哥的院外就鬆了套子飛出去了——”他發出一聲嘶喊:“二哥,若真是你,你好狠毒的心——”

劉娥大驚,抱住了元侃:“三郎、三郎你怎麼了,我該死,我不該說的——”

元侃深吸一口氣,搖頭道:“沒事,沒關係——”他看着劉娥,臉上現出一絲苦笑,聲音也彷彿變得嘶啞了,他竭力慢慢地道:“沒關係,小娥,你再說下去。你那些犯忌諱的話,很好、很好!我想聽。是啊,二哥已經死了,可是事情並沒有過去。君心難測!可正是因為君心難測,我才要去測。否則就會像三皇叔、大哥那樣,平白地受人暗算;就會像二哥那樣,辛苦一輩子想討好父皇,結果死了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失了君心。”

劉娥憂心地看着元侃:“三郎!”

元侃握住劉娥的手:“以前大哥在的時候,我真是天真不知世事。如今回頭看,其實早就是步步深淵,我卻懵懂無知,不知道在生死邊緣走了幾個來回。三皇叔出事、大哥出事、甚至你幾次險些沒命……我若是早點明白,哪怕幫不了三皇叔,至少可以幫得了大哥,保得住你和我的孩子……”說到這裏,不禁哽咽。

劉娥也不禁流淚:“三郎,你不要自責,這不怪你。我們還有將來,你還可以救出楚王,你還可以保護我、保護我們將來的孩子!”

元侃就道:“其實我也在查這件事,張良娣出事的那間西佛寺,有好幾派人馬。甚至連四弟、五弟都在蠢蠢欲動。唉,我一直覺得他們還小,可是以前在大哥眼中,二哥何曾不是還小呢。”可就是這個二哥,暗算了三皇叔,暗算了大哥。

劉娥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道:“這些話,我不知道是告訴你好,還是不告訴你好!許王任開封府之後,流放了一些楚王府原來的府僚,再加上那件事,有人說,是楚王一黨的人不饒他;還有人說,奪儲的事,許王做得出,那襄王、越王、益王他們也會做得出來……”

元侃跳了起來,臉色紫漲:“你說什麼?我、我們?四弟五弟他們?不不不,這不可能,這絕不可能!說這話的人,這心地何其惡毒!”

“三郎!”劉娥迅速抬頭輕聲叫道:“三郎,外頭這些人心風波,你早知道到一些,比不知道要好!”

元侃終於鎮定下來:“小娥,你說得對!還有嗎?”

劉娥思索着:“旨意是官家下的,會不會是……官家其實是對許王也有所懷疑了。”

元侃一驚,想了想後點頭:“不錯,否則的話,張氏妖媚,只處置張氏便罷,為何要對已經死去的二哥剝奪榮封,部屬治罪。他真正惱恨的人分明是二哥,甚至是替二哥做事的部屬,所以這些人處死的處死,貶職的貶職。”

劉娥看着窗外,臉忽然紅了,聲音也越來越輕:“還有,就是坊間有人傳說,張良娣常到西佛寺去,不僅僅是為死去的父母做道場,而是那裏的和尚,有些邪門歪道的東西。張良娣因此閨房之中很得許王的歡心……也因此,把身子弄壞了……”

元侃的眼越瞪越大,直道:“胡說、胡說!”

劉娥看着元侃,輕聲道:“事涉秦王、楚王,甚至是其他皇子,若是追究許王之死的真相,或追究許王之罪,只怕牽連太大,倘若這些坊間傳言流入禁中,只怕——怕為了牽連太大,有人、有人寧可取最後一種吧!”

元侃怔怔地坐着,可是人已經死了,為什麼一定要有一個答案呢,一定要有個套上一個罪名呢?是誰想要這麼一個叫生者不安,死者難堪的答案呢?

是誰要這樣一個叫生者不安,死者難堪的答案呢?這個問題於王繼恩來說,卻是完全不在考慮的範圍之內的。那一日接手此案后,他便已經得知皇帝曾經見過開寶太上皇后宋氏,也知道宋后說了什麼樣的話。

皇帝素來膽氣極粗,面對着百萬沙場屍橫遍地血流成河的場景,也能上也不眨一下。像宋后這般瘋婦臨死的妄語,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可是不知為何鬼使神差似地,在他的心中,卻是老把宋后的話和許王的死亡這兩件事不由自主地連在一起想。燭影斧聲,本是他生平最大的一樁心事;為帝王者,子嗣儲位更是他最關心的一件事。

當這兩年事糾纏在一起,不斷地拷問着他的內心,他終於下令叫王繼恩去查這件事。他究竟要得出什麼樣的結果,這個問題連他自己也不敢深入地多想。

但是王繼恩卻不能不想。不管查出的是什麼答案,許王的死亡,必須要有答案,而不能成為一樁懸疑。先前王太醫那“積勞成疾”的話,若無皇帝內心的不安感,於死者生者,固然都是皆大歡喜的答案。然而許王的死,若無人能夠為此而承擔起責任來,而只能歸疚於上天命運的話。那麼?天譴誰?天譴皇帝嗎?

這是萬萬不能報上去的答案!

況且王繼恩對此一說,也心中存疑,許王年富力強,諸皇子又都是習武之人,又不是文弱書生,處理此案版事務,如何就積勞成疾了?日常太醫院也是每月請平安脈,真有疾病,也不會如此暴發而亡呀!

王繼恩這邊叫了拿了王太醫等一幹當日為許王診脈的太醫,這邊秘密地查許王所轄的開封府等各下屬部門,另外則派了些人暗暗地潛入許王府和許王妃之兄李允正的府中,結交些下人套話。

不料想,這一查之下,竟是每日都有新的情況報上,件件令人心驚,到最後,連那楚王府大火那夜許王放飛手中的海東青,楚王府的舊部與許王府幕僚們的明爭暗頭,許王幕僚們的秘密商議,許王府後園的丫環屍體,張良娣所經常去的西佛寺的污穢……背後做小動作的人,一直追查到各家皇子、宰相大臣們都扯了進去,還包括廢死的太祖諸子德昭德芳及皇弟廷美等人的餘黨蹤跡。

到了最後王繼恩已經怕了,他查得太細,挖得太深,這世上任何事情你只要深挖下去,這朝廷官場竟是沒有人不牽涉到的。他掀開了一個蓋子想看清楚裏面的東西,卻發現裏面是無底的黑洞。他現在努力地,不再是如何挖掘這個黑洞有多深,而是急着要把這蓋子蓋回去。一床錦被掩過,大家平安無事。

那麼,死一個張良娣,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更何況,這女子本也有取死之道。

然而天威之不可測,還在他將許王的死,都盡數推在張良娣身上之後。皇帝一動不動地聽完了報告,氣得渾身顫抖,一怒之下,便下了“停冊皇太子禮,其喪葬不得從親王禮,以一品鹵簿葬。其左右皆決杖停免”的旨意。

不敢看皇帝盛怒的臉,王繼恩只得唯唯應聲退下,渾身已經冷汗濕透了。他報上去的只有張氏的罪名,皇帝聽到的彷彿也只是張氏的罪名,然而這樣的旨意下來,卻分明不單是針對着張氏一個的罪過。他沒有報上去的,皇帝所真正為之發怒的,正是那兩人心照不宣的那些隱事呀!

許王的一頁,就被這麼輕輕翻過,表面上似誰也不再提起了。但實際上又怎麼會是這麼容易掩過的呢。

張氏的死表面上是虐殺婢女,其實是王繼恩查出,那婢女是許王妃的貼身侍女,看到張氏拿西佛寺的葯給許王吃,就想去告訴許王妃,卻被張氏發現。張氏疑心是許王妃派人監視於她,於是審訊捶楚之下,失手將那婢女打死,草草掩埋在花園之中,如今屍體挖了出來,就以此罪名處死。張氏往西佛寺,也說成是安葬父母逾制。事際上皇城司再往下挖,就挖出西佛寺僧人與一些大戶女眷求子的陰私事情來,王繼恩就草草將西佛寺諸人處置,不再下挖。

然而在面上,張氏以虐殺婢女被處死,甚至牽連許王身後被貶謫。於是越王妃就有些驚着了,她也不是個好脾氣的人,越王府這些年來,虐殺婢女的事也有一兩樁,因此回去沒多久,越王妃就病了。

元侃與郭氏吃飯的時候,試探着問起此事:“四弟妹病了,你可知道為了什麼。”

郭氏名熙,也就是近來兩人關係近了,元侃方知她的閨名,聽了這話,卻是為難,只得道:“想是時氣不好,她看着氣壯,實則體虛,應該是沒什麼事的。”

元侃看着郭氏端莊的臉,心底不禁嘆了一口氣,他是習慣了平日與劉娥在一起,什麼事情都會一起討論,今日對着郭氏,竟不覺忘記了。郭氏性子與前王妃潘氏恰恰相反,潘妃驕縱任性,不諳家事,郭氏卻是成熟謙和,入門不到半年,將府中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贏得合府上下、宮中內外人人稱讚。

元侃本是迫於皇命成親,對郭氏故意冷淡,存了心要挑毛病,可是對着她竟是挑不出毛病來。不管他冷淡也好,挑刺也好,郭氏寵辱不驚,永遠微笑以對。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臉,元侃本又是性情溫和之人,有時想想郭氏未免無辜。不知不覺中,他對這女子竟也有一種轉化,慢慢地改變了態度。

或許是天佑郭氏,昔年潘妃入門兩年,未曾懷孕,劉娥自上次小產後,也不曾再懷孕。郭氏入門不過一年,與元侃親近的時間雖然不多,卻居然就懷上皇家骨肉了。

消息傳到宮內,皇后李氏也忙派人慰問。郭氏懷孕之後,元侃也待她也是不同,留在她房中的日子,明顯多了起來。郭氏直到此時,才真正覺得,自己這個襄王妃的位子,算是坐正了。

郭氏諸般事情都算好,只是有一樁,她把襄王妃應該做的府內事務全料理好,只是元侃與她卻無法交談,她賢惠異常,只是卻事不關已不開口,一說到宮中朝中之事,永遠是顧左右而言他。

元侃看着郭氏,心中卻不禁想起了劉娥,劉娥在他的面前,永遠不會隱瞞任何的思想,永遠不會有不肯說的話,有時候他只要說出上半句,劉娥就能立刻說出下半句來。有時候真是覺得,兩個人的思想是永遠同步的。他對劉娥的感覺,那是如膠似漆,合二為一;對郭氏的感覺,卻是相敬如賓,永遠隔着一層東西似的。是隔着什麼呢,郭氏似乎是挑不出任何毛病來的人,可是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郭氏在他的面前,真正地笑過或哭過。

想到這裏,忽然覺得意興索然,站了起來,道:“這幾日事多,我去書房看看,防着父皇明天查問我。”

郭氏自懷了孕,小心翼翼地聽了御醫的話要保胎,也不敢留他,聽了此言笑道:“妾身送王爺。”

看着元侃走遠,郭氏看着桌上準備的酒菜,輕嘆一口氣,吩咐道:“撤了!”

侍女燕兒上前扶她站起回內室,輕聲道:“王爺今天又要走了嗎?王妃,您真的就不聞不問嗎?要不要奴婢打聽一下,王爺是不是另外有人……”

郭氏喝道:“燕兒!”

燕兒吃了一驚,忙請罪道:“奴婢該死!”

郭氏緩緩地道:“凡是不該知道的,就不要去知道,凡事不該開口的,就不要去開口。”

燕兒只得道:“奴婢只是替王妃您抱屈!”

郭氏微笑道:“我有什麼可屈的?我是官家御賜的襄王妃,我腹中懷着皇家的骨肉,比起其他的王爺三妻四妾的,至少,我在襄王府獨尊為主。”

她走到窗邊,推窗看着南邊。那邊是玉錦軒,是從前的潘王妃所住的地方,自她死後,現在已經荒廢了許多年啦。她年紀輕輕的死得這麼早,屈不屈呢。她輕輕地坐下,輕撫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道:“我爹的地位,怎麼能比得上武惠王潘美呢?連她尚且如此,何況於我。從進府的第一天起,我就明白,我能夠做襄王妃,那是官家對我們郭家的恩典,是對我爹沙場立功的獎賞。我可不能壞了這份恩典,辜負了我爹沙場流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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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聖令(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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