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拜謁中宮
轉此就是百日除服,宮中上下,俱換下素服,更了新衣。這時候冊封的旨意也下來了,共封了六人。因是初封,俱是位份不高,劉氏與曹氏封了美人,楊氏與杜氏封了才人,陳氏與戴氏封了貴人。看上去四平八穩,面面俱到,然因旨意下的時候,劉娥的名字寫在前頭,於是這日進宮謁見皇后時,眾人雖然來得參差不齊,但來得早的,都等在外頭,等人到齊了,方按着位份排了前後序列。
相同位份的人中,劉氏年紀大,旨意上排名在前,眾人就推她為首,此後也都是依着這個方案排好,於是就是劉氏、曹氏、楊氏、杜氏、陳氏、戴氏這樣的順序依次而入。及至進了內殿,皇后還沒出來,尚宮請眾人先坐下等候,於是就按此次序分左右兩邊位置坐下。劉氏坐在左邊,楊氏、陳氏坐在她的下首,曹氏坐在右邊,杜氏、戴氏坐在她的下首。
劉娥坐下后,也就與坐在旁邊的楊氏、陳氏略寒暄幾句,不想聽得兩人的話語中,竟有蜀音,心中詫異。再細聽對面三人,卻俱是關洛口音。
很奇怪的,雖是初次見面,但這坐位與口音,竟讓這六名宮妃,有了些微妙的團隊劃分。
劉娥捧着茶,想着這位份安排,與楊氏及陳氏的口音,心中已經暗暗明白。想是這也是皇帝的預先佈置,先是將她混在太宗當日指定的姬妾當中進宮,不教人注意。又慮到後宮事雜,這楊氏陳氏,應該就是他給安排給自己的臂膀了。想到他事事上為自己考慮如此細緻,心中不由的萬分感動。
正想着,就聽得罄聲響,幾名宮娥出來列隊,眾人就知道皇后出來了,忙站起來整衣肅立,恭敬相候。
又過了一會兒,才聽得屏風後人影晃動,一隊宮娥彩女擁着一名鳳冠翟衣的女子進來,在上首坐了。劉娥與眾女一起跪下,行禮如儀。
就聽得皇後身邊的尚宮叫起,這時候皇后才道:“諸位妹妹都坐吧。”
眾人坐下,這才暗中打量皇后。但見皇後面帶微笑,看似頗為可親,只眉間卻隱見豎紋,想是思慮較多。劉娥心中暗忖,皇后今年才二十一歲,眉宇卻比尋常同齡人顯得更老氣一些。從趙恆口中,也是聽說皇后性子內斂老成,比尋常人更加克制隱忍,如今看來,果是如此。
她在暗中打量着皇后,皇后卻也在看着底下的六名低階嬪妃。她知道皇帝並非好色之人,這六人雖然初封時位份不高,但接下來三五年後宮之中,若無意外,應該也就是這幾人了。她先看的卻是曹氏,再有其下的杜氏,俱是年輕貌美,活潑可愛,正是女子最好的年華,一個英氣,一個嬌憨。她自己性子內斂,雖與皇帝舉案齊眉,但內心卻是極為羨慕那一等活潑可愛,能夠撒嬌調笑的女子,也將這樣的女子,視為自己的勁敵。
她先是仔細地看了曹杜二人好一會兒,這兩人之下,卻是她的舊婢戴氏。這個原來叫茜草的女子雖然與曹杜兩人年紀差不多,但卻因為前些時候兒子夭折,整個人透着一股灰敗的氣息,懨懨地打不起精神來,此時垂首低眉地坐着,毫無存在感。
皇后這才移目看向劉氏這邊,這一見之下,卻是大大詫異。如今才二十一歲的皇后心氣正盛,原以為這劉氏已年近三旬,這樣的年紀在宮外的話,若是結婚生子早的可能就快要當祖母了,好多人已經梳起老年髻當老嬤嬤了。可如今一見之下,這劉氏固然肌膚自然是不如右邊這幾個鮮亮飽滿,可眉眼之間神彩流動,見之忘俗,雖然只施了淡妝,但卻從容鎮定,並無那種年歲較長的女子在年輕娘子面前在妝容上使勁的努力。再往下看到陳氏,她看着比劉娥略年輕一點,卻有一派書卷之氣,更兼眉宇疏闊,從容淡定。反是夾在兩人中間的楊氏,雖然比兩人年輕得多,但卻眼神遊移,有一種努力壓抑不住的焦灼,又有些隱隱的興奮,她容顏雖艷,但氣勢竟被左右年紀更長的兩人比了下去。
皇后一一看過之後,就笑道:“今日各位姐妹初見,雖然已經久聞令名,卻終究未曾親近,如今就各自介紹一下,日後也好和睦相親。”說著就指了劉娥:“劉美人,就打你這裏開始吧。”
劉娥忙笑着站起,行了一禮,才道:“妾劉氏,單名娥,先父通,太原人,曾任虎捷都指揮使……”
郭熙眼神微動:“劉美人,我也是太原人,怎麼聽你說話,似乎不像是太原口音?”
劉娥神情平靜如常,依掉微笑:“回聖人,先父隨大行皇帝征太原時而歿,我隨母回益州而居,因此沒多少太原口音。”
坐在她下首的楊氏一拍手,笑道:“哎呀,可巧了,我也是益州人。”說著直接說起鄉音來:“我是郫縣人,姐姐是哪裏人?”
劉娥也忙用鄉音回:“我是華陽人。”
楊氏就拉着陳氏笑道:“陳姐姐也是蜀人呢。”
陳氏也用鄉音笑道:“我卻是閬州人。”
郭熙不想這三人因為幾句鄉音竟頓時熟絡起來,臉色微一變,卻指着楊氏笑道:“劉美人還在說話呢,楊才人你倒說得比她還多,虧你還是府中老人了,可要為姐妹們作個好榜樣。”
楊氏卻沒給她面子,冷笑道:“別呀,我侍候官家這麼多年才混了個才人,要都拿我當榜樣,聖人你這可是不指望這些妹妹們好嗎?”
郭熙本就是暗中敲打,不想她如此不給臉,卻不能自降身份與她吵架,只得笑道:“我就說了一句,你倒有一頓等着我。你道誰都跟你這潑皮似的,”轉向劉娥笑道:“劉美人,你繼續說下去罷,不必理她。”
劉娥還未說話,就聽得那邊的杜氏開口問:“大行皇帝征太原那會兒,劉姐姐幾歲了?”
劉娥沒有直接回答她,只道:“我是開寶元年生人。”
杜氏笑了出來:“哎,這年紀,當我媽都差不多了。劉姐姐這麼多年來,為何仍待字閨中呢?莫不是天生貴人,專等着官家繼位選你入宮不成?”
女子最忌被人說老,杜氏這般直接地說出這話來,實是叫眾人都不好意思了。卻見杜氏仍然一派天真,彷彿自己說這話的時候正常不過了。
劉娥自然也是惱的,杜才人的神情,彷彿當年潘妃指着她罵她是偷珠寶的小賊,誣衊她與龔美清白的模樣是一樣的。只是如今的她,再不是昔年那個不知所措的小丫頭了,心頭怒意雖然升上,卻沒有發作,反而輕輕一笑道:“杜才人說得是,或許真是上天的意旨,要我侍候官家呢!”
杜氏不想她這般淡定,正欲再生事,那邊的楊氏卻已經冷笑道:“怎麼了,今日比着誰年紀小啊,那你趕緊跪下認個媽,知道你小,要不要我給你現找個奶媽啊,我房裏還有個摩合羅,要不要拿來給你玩啊?”
杜氏大怒,就站了起來,指着楊氏道:“你胡唚什麼?”女子最忌被人說老,又何曾不忌諱被人說成是小娃娃,後宮諸人中,她年紀最小,本以為是優勢,豈知被人說成是小兒,豈有不惱的。
楊氏卻不理她:“坐下吧,還沒輪到你呢。曹美人還沒說話,你搶什麼搶啊!聖人您說是不是?”她這麼說著,就看着皇后,一臉挑釁。
郭熙知道楊氏被自己在王府中打壓得久了,如今見皇帝登基,就要尋事翻身,也不接招,只對劉娥笑道:“劉美人且坐下,咱們聽聽曹妹妹說話。”
坐在杜氏上首的曹氏,這時候才站起來行了一禮,淡定地說:“妾曹氏,名清源,真定人,正是大行皇帝征太原那年生的,當時剛打下了清源,父親在軍中接到家書,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以紀念這次戰役。”
這名字卻是顯得極為大氣,郭熙也不由點頭贊道:“曹妹妹真不愧是將門之女。”
曹清源只說完這句,就又朝眾人行了一禮,坐下了。
就輪到楊氏,當下介紹自己單名媛,益州人,雍熙元年生人。
其後是杜氏,名靈境,定州人。雍熙三年生人。
再之後就是陳氏,名大車,閬州人,開寶七年生人。
杜靈境卻聽到陳氏的名字,頓時就嘲笑起來:“哪有閨閣女兒起這樣的名字,難不成是個拉車的?這名字誰起的,太粗鄙了。”她倒是一派天真,喜怒哀樂都在臉上,有話也是一刻都不曾忍耐過就直接說出來了。
楊媛就頓時噴了出去:“‘大車’二字來自詩經,‘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陳娘子一門三狀元,父子四進士,說陳娘子名字粗鄙的人,自己才是粗鄙吧。”陳貴人父親與三個兄弟俱為進士,有兩個還是狀元,再加上她的妹夫也是狀元,因此家族文風是極盛的,也才給女兒起了個如此奇特的名字來。
杜靈境自幼受寵,被楊媛連懟了兩次,氣得一頓足,眼圈都紅了,朝着皇后撒嬌道:“聖人,楊娘子欺負我……”說到最後,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楊媛卻不肯罷休,反而笑了起來:“哎呀,小娃娃哭了,這可怎麼辦?給個撥浪鼓吧,要不,給個桂花糖……”
正說著,就聽得外頭內侍來報:“官家來了!”
郭熙忙站了起來,眾女也跟着站起,正準備迎接。
杜靈境一聽,原本只有三分淚意,這時候頓成了七分,生生就這麼哭了出來:“你,你欺負我,我要尋官家評理去……”
她這一哭,趙恆正走進來,就笑道:“怎麼回事?大老遠的就聽到有人在哭?”
杜靈境就越眾而出,抬起梨花帶雨的俏容顏給皇帝看:“官家——”
趙恆一怔,一時沒認出來:“你是……”
杜靈境頓足:“官家不記得我了,我是靈鏡,上次我隨姑母入宮時在聖人那裏見過您呢,怎麼就不記得了。”
她這一提,趙恆頓時就想起來了,笑道:“原來是靈境,朕差點沒認出來,怎麼哭成花臉貓了?”
杜靈境不想他居然有這麼一句,心想難道弄巧成拙,竟是哭花了臉,心裏就有些慌,面上卻仍是一派天真可愛:“官家你還記得我?”
趙恆一邊扶起皇后往裏走,一邊指着杜靈境笑道:“朕哪裏敢不記得,那年朕去母后宮裏,你姑母帶你入宮,大約是六七歲吧,也不知道是什麼事,你也是哭得昏天黑地,朕從來不曾見一個小娃娃哭得這麼厲害的,哄都哄不好,連母后的玉如意都砸了。”
杜靈境聽了頓時害羞掩面:“哎呀,那是小時候的事了,官家不要說了。”說著就要告罪去洗臉。心下暗悔,她本是指去年她隨姑母進宮的事,誰曉得皇帝記得的竟是她童年初次進宮之事來,哪個懷春少女,願意在夫君心中印象是個哄不好的小娃娃呢。
趙恆見她不鬧了,這時候坐了下來,左右一看,眼睛從劉娥身上掃過,卻又迅速移開,再看向眾人,又對皇后笑道:“我剛下了朝,就過來看看。”又看眾人:“如今進了宮,都是一家人了,熱熱鬧鬧才好。若有什麼不習慣的,只管同皇后說。平時彼此姐妹們也多串串門,說說話,好打發時間。”
又與眾人說了幾句閑話,見杜氏洗了臉過來,就指曹清源:“曹氏,你和杜氏從小相識,她年紀小不懂事,有什麼事你多提點她。”
曹清源忙站起來應了。
趙恆就道:“我找了幾部遊記,回頭給你送去。”
曹清源面有驚喜:“官家怎麼知道妾最愛遊記?”
趙恆故作神秘道:“朕自然是知道的。”又對杜氏道:“知道你不愛看書,我讓尚宮局給你送了個最會梳頭的宮人,可好?”
杜氏本來還有些不悅的情神頓時就破涕為笑起來:“多謝官家。”
趙恆又對楊媛道:“你多去太后宮裏走動,看着太后缺什麼東西不肯說的,只管派人同張懷德說。”說著就指指跟着進來的張懷德。
楊媛忙站起來應下了。
郭熙就覺得心口有些梗塞,皇帝給眾人都有賞賜,倒也罷了。唯有吩咐楊才人照應太后,又將自己身邊內侍指與她接應,那是給了楊才人極大的權柄。那楊才人如今不把她這個皇後放在眼中,將來若指着太后的名義,就可以任意調配內庫中的物資,豈不是可以更加張揚跋扈了。
卻見趙恆又對陳氏說,給她帶了些閬州進貢牛肉乾與細環餅,回頭去你宮裏一起吃去。這竟是除服之後頭一個臨幸的,就是陳貴人了。
皇后頓時心生警惕,看着陳貴人的神情,更覺得疑心起來。
不知怎麼地,這次皇帝進來的時候,讓她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雖然皇帝也是扶着她起來,拉着她的手進來,與她坐在一起。可兩人雖然並肩而坐,但卻有說不出的疏離之感。事實上,她與皇帝一直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昔日在襄王府也罷,在東宮也罷,兩人相處再平淡,終究他眼中也沒有別的女人,夫妻之間的相處,不都是如此。她已經比常人幸福多了。
可是今日滿堂嬌娥,皇帝坐在她身邊的時候,她忽然覺得不安,她總覺得,皇帝在這些妃嬪中,看到了什麼。她與他說話的時候,他會走神,可是她仔細看着他的神情時,又沒發現他到底在盯着誰。這種走神,分明不是在想着朝政,而是在想着某個女人,因為他的眼神是不曾見過的溫柔,他的嘴角會忍不住的微笑。這種情況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對了,就是這批新宮人進宮之後,他來她宮中時,就偶然會露出這種神情。
她再仔細看着,他又給劉美人賞了兩部新書,見戴氏心情低沉,給賞了個擅說笑話故事的小內侍。看着面面俱到,見諸人受賞,多半都露出驚喜之色,顯然都是眾人心愛之處,卻仍看不出他到底對誰更中意些。唯一可疑的,就是那個頭次就受恩寵的陳氏。
趙恆說了幾句話,就說事忙,先離開了。他這一離開,眾人都索然,俱也散了。
劉娥走出壽成殿,正欲離開,卻見得後頭有一人道:“姐姐且請留步。”劉娥回頭一看,卻是楊才人,想起剛才她多次出言相助,當下就謝道:“方才多謝楊才人了。”
楊媛笑道:“早聞得姐姐的大名,多年來一直仰慕姐姐苦無機會。姐姐可否容我到您宮中討一口水喝?”
劉娥心中一驚,凝視着楊媛好一會兒,瞧出對方眼中並無惡意,才輕輕地吁了一口氣,道:“只恐我這小院簡陋,怕是怠慢了楊妹妹。”
當下兩人攜手,去了梧桐院中。楊媛仔細看着,劉娥所居的這小院外表看似普通,甚至還比不上其他人住進一個宮院的氣派,但卻難得獨門獨戶,不與別人往來。及至進了房間,楊媛卻是暗中贊了一聲,但見一器一物,無不精心,這可不比其他妃嬪剛進來時的擺設。她進宮的時候,也是將她在東宮時的許多擺設帶了進來,這房間內才顯得不至於空落落的。與她同住一宮的陳貴人,當日房間佈置時她也是看過的,不過就是傢具齊全,陳貴人自己進來雖然帶了幾箱物品,也就是衣服書籍,似劉娥房中這樣的佈置,分明不是一朝一夕可成。更想她的身世,父親不過是早已經去世近二十年的節使,再有資財,也辦不到這樣。心中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不錯。
劉娥見楊媛打量房中佈置,心下也知道瞞不過去,卻也不說話,只請她坐下,親自了捧一杯茶來待要奉上,楊媛早自己站起來接過了:“劉姐姐,您不要這麼客氣!”
劉娥笑道:“是我失禮才對,妹妹資歷在我之上,卻待我如此客氣,實是令我不安。劉娥初到宮中,還望妹妹將來多多助我才是。”
楊媛笑道:“咱們都是侍候官家的人,這尊卑高低,只在官家的心裏,豈在外頭的名份上!”
劉娥微微一怔,這楊才人今天這話,倒說得蹊蹺,卻只作不懂,含笑搖頭道:“我倒不明白楊娘子這話的意思!”
楊媛笑道:“我一見姐姐就覺得親切,姐姐若不嫌棄,咱們以後就以姐妹相稱吧!”
劉娥忙道:“這如何敢當!”
楊媛卻已經站了起來,盈盈下拜道:“姐姐在上,小妹楊媛有禮了!”
劉娥驚得忙也跪下扶道:“楊才人快起來,可折煞我了!”
楊媛忽然眼圈兒一紅,道:“楊媛自幼入宮,無人護持,不知道上了多少當吃過多少苦。好不容易見着姐姐這樣一個投緣的人,我是誠心認您做姐姐的。姐姐不肯受我這一禮,顯見着不想與我交好,日後也不會疼惜我了!”
劉娥見她緊持,只得道:“好了好了,算我怕了你了,你還是先起來吧!”
楊媛破涕為笑道:“多謝姐姐,姐姐也別才人長娘子短的了,就直呼我阿媛或者媛妹吧!”
劉娥心中一動,心中暗暗道:“這楊媛的性子,倒是十分可愛。我在宮中孤立無援,若是與她結為姐妹,倒是一件兩全其美的事。”想到這裏,口中已經改了稱呼,道:“媛妹,你可別這麼客氣,我不敢當!”
楊媛捧了茶笑道:“請姐姐用茶!”劉娥接了茶飲下,楊媛行了一禮,這才整整衣裙站起。
劉娥猶豫了一下,道:“媛妹好像早就知道有我這個人了。”
楊媛點了點頭,道:“以前府裏頭的舊事,我也隱約聽說過一些。姐姐當年實在受了太多的苦,蒼天有眼,實在不應該再讓姐姐受委屈!”
劉娥見她提起舊事,心中一酸,強行抑住道:“媛妹想必也曾受過委屈了!”
楊媛道:“我心中仰慕姐姐已久,好容易盼到姐姐進宮這一天。又等到今日有機會與姐姐相見,實是萬分歡喜。如今看了這裏的一切,心裏就放心了。日後有姐姐有什麼需要的,只管與我說,一切自有我。”
劉娥看着楊媛:“你何以對我如此?”
楊媛卻道:“交淺不敢言深,我今日說什麼,恐怕姐姐也未必聽得進去,待時間長了,姐姐知道我的為人,也看清楚一些人與事,我再將其中內情,慢慢告訴姐姐。想是姐姐也有事,我不敢打擾姐姐,就先告辭了,等明兒再來與姐姐說話。”說完,福了一福,就告辭出去了。
劉娥看着她遠去的背影,心中暗中思量,如芝站在她的身後,問她:“娘子,這位楊娘子結交於您,卻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
劉娥思及楊媛剛才說的內情,就道:“方才她欲言又止,想是其中有些內情。如芝,你回頭再去問問雷允恭,楊娘子當日進襄王府之後,與皇后的關係如何?”若其中內情如自己預想,恐怕她這一進宮,並不是結束,而是真正的戰場,才剛剛拉開序幕。
侍女倩兒跟着楊媛一直回到玉宸殿側殿中她的居室,見她疲累地坐下卸妝,忍不住道:“娘子,奴婢不明白……”
楊媛緩緩地道:“你是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去討好一個位份比我低的人,為什麼我不和其他人一樣,順了皇后的意去嫉妒她踩低她?”
倩兒低下了頭,道:“奴婢不敢,娘子做事,向來自有深意!”
楊媛冷笑道:“我哪有什麼深意,我蠢了五年,被人算計了五年,吃了五年的苦頭,才稍稍學一點乖!”她看着鏡中的自己,尖尖的臉兒削了下去,已經遠非昔年那天真無邪的蘋果臉了。輕撫着自己憔悴的容顏,冷冷地道:“青春易老,時光易逝,我這一生年華中最好的五年,我唯一能夠取寵官家的機會,卻被皇后所算計,就這麼永遠地毀掉了。我用了五年的時間,才認清這個人。”
倩兒抬起頭來,不平地道:“娘子忒也老實了,這樣的委屈,憋在心裏頭這麼多年,卻不去求太後為您作主。”
楊媛坐在床邊,輕撫着掛在床頭的一副寒梅圖綉品,輕嘆道:“這是當年太后給我的,一副寒梅圖上,有二十朵梅花,梅花共有五瓣,綉完整副圖,就是一百瓣。太后這一生,綉了三副寒梅圖,可是我十四歲入襄王府,整整五年,夜夜空閨,總共才綉了三朵梅花。我入府三年,才明白郭妃安排我所居住的玉錦軒,竟然是當年潘妃的居處。想那時潘妃失歡於官家,她日日等、夜夜盼,直到病得奄奄一息,那眼睛卻還是死死地望着門口,期盼着官家的身影能夠到來。可是直到她死,也沒等到官家,她死的時候,眼睛是睜着看着門外不閉的。人們說,她不是病死的,她是等死盼死、絕望而死的……”
倩兒打了一個寒戰,顫聲道:“娘子您別說了。”
楊媛輕輕地說著,話音里聽不出一絲的情緒來,彷彿在說著別人的事:“郭氏把我安排在玉錦軒,是巴不得我象潘妃一樣,一輩子在玉錦園,也等死盼死。好讓她獨寵專房,好讓她穩坐王妃寶座、皇后寶座。那一年她懷了孕,既想保胎,又生怕官家因此去了我處,便把自己的侍女戴氏塞給官家。那戴氏容貌家世才智都是低下,縱然有了身孕,也是萬萬不敢與她相敵的。然而我那個時候多蠢呀,只會怪自己笨,不懂得討好官家。竟然到了那麼久以後,才知道她是如此的口蜜腹劍。可是那個時候已經遲了,她生下了兩個兒子,抓住了官家的心,坐穩了正位。而我在官家的眼中,只不過是襄王府中一個可有可無的擺設而已。太后?太后把我送給官家,是指望我能夠取寵於官家,拉近她與官家的母子感情。我出息了,才不枉是太後身邊出來的人。我自己不長進,不能討官家的歡心,白白辜負了太后的一番載培。難道還能夠指望太後為我一個侍妾出頭,壞了她與官家的母子情份。”
小倩垂下淚來:“娘子,奴婢跟着您這麼多年,平常看您人前歡笑,竟不知道您心裏頭這麼多的苦。”
楊媛冷笑道:“我不歡笑又能夠如何?這宮裏王府,人人長着勢利的眼,我若露出半分可憐相,立刻被人踩作腳底泥。我只有自己給自己壯着聲氣兒,讓太后以為我在府中得寵,讓郭妃以為我在太後跟前得力,否則的話,我現在焉能壓旁人一頭,焉能在壽成殿放肆高聲。”
倩兒想了一想,又道:“可是這與劉美人有何關係?”
楊媛緩緩地道:“宮中不比王府,如今官家自己做主了,自然不必買太后的面子,我得為我自己找一條安身之道。這麼多年的同一屋檐下相處,我太了解皇后了,也不過是杜氏曹氏這樣無知的丫頭,才不知道,在皇後身上下功夫,都無異於與虎謀皮。那劉美人,我雖然是第一次見到她,可是她舊日在王府中的事,我卻是聽過依稀。如今宮中恰恰是只有她足堪作皇后的對手。”
此時,翠華殿中亦是有着同樣的一場對話。
如芝服侍着劉娥卸了妝,才道:“娘子,方才奴婢已經悄悄地去問過雷哥哥了。”
劉娥緩緩地道:“懷德怎麼說?”
如芝見左右無人,這才悄悄地道:“楊才人本是當年太后所賜,不知為何,入府之後一直不得官家所寵。但是瞧在太后的份上,官家和聖人對她都是客氣三分。昔年為官家立儲之事,也是沒少在太後面前為官家出力。太后昔年在先帝跟前,幫着官家說了不少好話。”
劉娥咦了一聲道:“奇怪,瞧這楊家妹妹的模樣性格,討喜得很,怎麼會一直不得官家所寵呢?”
如芝道:“是啊,奴婢也奇怪得很,只是雷哥哥說了一句話,說是娘子必會明白的。”
劉娥問道:“什麼話?”
如芝道:“雷哥哥說,聖人待楊娘子甚好,昔年潘娘子所居的院落玉錦軒,她自己不住,倒讓給了楊娘子住。”
劉娥心中猛地一痛:“玉錦軒啊!”玉錦軒里住過的那個人,曾讓她流幹了淚、曾讓她痛失骨肉、曾讓她生不如死、曾讓她恨徹骨髓;那個人讓她的青春埋葬在幽禁中,讓她的歲月活在惶恐不安中,讓她的生死懸於一線間,逼得她脫胎換骨成為今天的她。
她對那個人有多少恨,皇帝就對那個人有多少恨,把楊媛安排在那個地方,也就等於楊媛無辜承受了皇帝對那個人的恨啊!
皇后郭熙,劉娥進宮的第一天,就領教到了她的手段。而十年生活在她的手段,她的控制陰影之下,楊媛還能夠保持到今天的聲氣,想是這個小女子也不簡單啊!這麼些年來,她聰明地利用了形勢,只是如今形勢已變,太后已經失勢,她再無可支撐之處,所以才逼得孤注一擲,拉攏自己吧!
她想利用自己對抗皇后,她才好有機會亂中取利吧!只是——劉娥暗暗冷笑:“到底誰利用誰,還在未定之數吧!”
劉娥靜下心來,細細把當前的形勢思忖了一番,心中卻不由地苦笑起來。當年先帝賜婚郭氏,曾經令她險些崩潰,猶記得錢惟演對她說的那一番讓她脫胎換骨的話:“沒有人可以活一萬年……等待、忍耐……去幫助襄王,去得到能夠掌握自己命運的權力。”就是這一番話,支持着她走過漫長的幽禁歲月,支持着她不斷的努力奮進永不放棄,支持着她一步步推動着皇帝走到今天,支持着她今日終於可以走進這高牆宮院之中。可是誰能想到,入宮,並不是結局,而是另一場戰爭的開始呢?
頭一天拜詢中宮,就令劉娥明白,郭后可不是潘妃。
潘妃從第一天起,就沒得到過三郎的歡心。可是郭后卻能夠在三郎已經心有所屬的情況下,還能夠得到三郎的讚賞和認可,她不僅擁有正宮皇后的位置優勢,她還曾為三郎生下了三個兒子,更可怕的是,三郎信任她。
這樣一個女人,竟然能讓三郎認為她賢良淑德,欣賞她認可她,甚至對她隱有愧疚之意。劉娥想到此,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她遇上的,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對手。郭後跟她一樣,懂得皇帝的性情、明白皇帝的心理、能夠抓住皇帝的弱點。
“以後的紛爭,將會格外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