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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時分聖人依然昏迷,一時宮裏頭有車馬過來,戴權馮紫英將其抬入車內。
賈赦領著兒孫恭敬送出門口,心裏揮着小手絹目送他們走了,門一關,扭頭大聲下令:“睡覺!”
壯壯舉起爪子:“肚肚餓。”
賈赦拍拍他的小腦袋:“餓的吃飯飯,困的睡覺覺。”
賈璉笑道:“兒子竟不困,精神頭還好些。過一會自可要去宮裏瞧聖人?”
賈赦揮手道:“很不必,大約太醫院忙着會診呢,你去了不過乾瞪眼罷了,不如在家歇着,他醒了要見你時自然有人來傳你。你不困,陪你兒子吃飯去。”
偏這會子賈母來了。她將將知道昨晚亂兵圍府乃是因為聖人在府里暫避,趕忙穿戴整齊出來,誰知竟是遲了,連車駕都不曾見着,不由得心下有幾分瞞怨,向賈赦道:“如何不讓寶玉出來拜見。”
賈赦困的眼皮子都睜不開了,只說“聖人還昏迷着呢,見了也記不住。”一徑回屋睡去了。
賈母急的直跺腳。
次日,賈母早早的便醒了,打發人往榮禧堂問賈赦可進宮了,那人回去道:“老爺還沒起呢。”
賈母急道:“昨日不是睡了一日么?”
那人回道:“老爺昨日午後方起來,恐睡顛倒了,特陪着琮三爺蹴鞠去了,回來累的了不得,早早又睡了。”
賈母萬般無奈,又問賈璉,道是已往宮中去了,才鬆了口氣。
待賈赦終於起來,賈母立時催着他進宮。賈赦實在讓她催的沒法子,只得收拾了會子去了。
偏他運氣好得很。姜文常庸等人昨日便在此守着了,聖人一直不醒。太醫院輪番會診了半日,依然是陰鬱之氣入體。賈赦來了不過小半個時辰,聖人醒了。喜得清平道人不由得心中暗想,素日聖人常說賈恩侯是福將,果然不虛。
聖人見諸位重臣都在,乃問當日後續情形如何。
齊周奏道:“多虧了特種營在榮國府竭力護駕,並有彭將軍引來救兵救駕及時,叛軍於昨日卯正時分落敗。”
聖人只當他說的彭將軍是彭楷,虛弱一笑:“好,朕就知道彭將軍是忠良。雋之、行歸,好生賞賜他們。”
全場皆以為這個“彭將軍”指的是彭潤,齊周應“是”。
又問四皇子,齊周奏道已自盡。
聖人長嘆一聲,搖頭道:“朕知道他與老五有勾結也不過讓他閉門讀書罷了。”
眾人皆不敢言語。
聖人看了看他們,道:“都出去吧,恩侯同朕說會子話。”
聽了“都出去吧”,賈赦是第一個伸腳欲走的。誰知還有後半句,只得將腳收回來。
聖人倦然瞧了他半日,笑道:“這會子你竟是入宮了,莫不是你家老太君逼着你來的?”
賈赦點頭:“可不么?比我嘮叨多了,彷彿這會子不在宮中守着便是不忠。聖人,臣覺得臣前夜抗住叛軍已足夠忠了,守在宮中的大臣那麼些呢,多臣一個不多、少臣一個不少。”
聖人笑道:“你仍是口無遮攔的。”半晌,忽然道,“朕對這些孩子不好么?何以一個個等不得了?”
賈赦知道他恰子在喪子之痛中,四皇子再如何也是他兒子。思忖了會子,欲科學理性的安慰他,乃道:“臣這話陛下或許不愛聽。你們皇家的孩子,個個都缺乏安全感,就是容易害怕。”
聖人哼道:“怕什麼?朕是他老子。”
“如司徒塬那廝,分明奪皇位已輸了,他自己也知道輸了,仍要參合到幾位皇子中來,欲相助一位上台,乃是他怕有朝一日陛下您閑的沒事想宰了他頑時,有人幫襯。”。,
聖人一愣:“朕怎會那般昏聵。”
“這便是缺乏安全感了,唯恐天上掉下來一塊磚頭砸死自己。皇子們亦然,他們都恐怕日後旁的兄弟登基了,某日聽了幾句和尚道士的胡言亂語、或是一時腦子進水了,便要殺他們頑。陛下無此感,因為陛下是皇帝,陛下再如何也不會殺自己頑。他們卻是唯有如您這般當了皇帝方能放下心來。”賈赦自然知道皇帝也日日恐怕被人奪位,只故作不知罷了。又做出一副神人的模樣來,還捋了捋鬍鬚,“大約都同缺少童年有關。童年不燦爛,故此缺乏安全感。”
聖人皺眉道:“前頭的朕勉強尚明白,最後兩句是何意?”
賈赦笑道:“早年劉先生曾道,幼兒莫要迫他學許多規矩,橫豎同他說規矩論詩書他也聽不明白;尤其是極幼之孩童,當依着他的性子來,只言傳身教些淺白的道理便是。規矩詩書云云,六七歲后再學決計不遲的。這般野大的孩子日後能膽子大些,也不易害怕、腦子亦不易受拘束,來日也聰明。”這是他上輩子坐飛機的時候看八卦雜誌看到的,是否科學且不論,從他來此時空的完成品壯壯來看,倒是還好。
聖人想了半日:“還有此事?”
賈赦笑道:“聖人瞧着,你們皇室之人有幾個沒以疑心病的?您早年可憂心過讓先義忠親王莫名怨上?”
聖人哼道:“你倒是什麼都敢說。”
賈赦笑道:“自然,臣便是自幼沒規矩不念書大的,這不也成材了么?”
聖人啼笑皆非:“罷了,你還不如斯汀呢。”
賈赦眉開眼笑:“這個自然,兒子要比老子強才對。”
聖人嘆道:“朕這些兒子……”半晌才說,“朕這皇位是撿來的。若非母家讓太后一系害了,太上皇那會子病了欲扶上去一個幌子,竟是輪不到朕的。”
賈赦笑道:“運氣乃實力之一部分。旁的王爺臣不認識,橫豎您比司徒塬強。”
聖人搖搖頭:“朕這身子骨兒,怕是……怕是……有數年上不得朝了。你瞧着,朕立誰為太子好?”
賈赦嚇了一跳:“問我?!我說老大,您還是去問雋之他們靠譜。”
聖人笑道:“你心裏是個透亮的,朕才想問問你。”
賈赦苦笑道:“臣跟您那些兒子不熟啊!壓根不知道他們都是何樣的。”
聖人笑道:“總有些念頭,且說來朕聽聽。”
賈赦細細想了會子,搖頭道:“當真不熟。就聽說三皇子耳朵軟,母家倒是挺靠得住的;五皇子算了吧,性子太狠厲;這兩日瞧着,七皇子倒是可愛的緊。依着我說,只要不是十一皇子,旁的都無所謂。”
聖人眼中一閃:“何以不能是十一皇子?”
賈赦嘆道:“皇宮裏長大的孩子都苦的很,聽司徒塬說他兩歲便讓他娘逼着認字了,從會走路便得學規矩。故此凡事都得再三想着,心情鬱郁,念書又起早貪黑睡不足,容易生病。唯有臣侄女養的這個小傢伙,乃是依着我的話放着養的,使勁兒縱着他淘氣,大約都要五歲了吧。”
聖人哼道:“六歲。”朕就知道你不惦記朕的小兒子。
“五歲六歲的也差不了許多,莫在意這些小節哈。”賈赦訕笑道,“聽我家老太太說,那孩子日日開開心心的,性情活潑,身子骨兒棒棒的。這孩子若當了太子,快活日子立時沒了;早早的得起床念書、又得學許多規矩。你們司徒家難得出一個開心活潑的孩子,讓他接着開心活潑不好么?縱然你想從頭教個小些的皇子,他上頭不是還有三四個的?隨便挑一個聰明的出來就是了。橫豎你慢慢教着,總能教出來。”
聖人竟沒想到是這個緣故,呆了半日,開口讓他回去。
賈赦才退到門口,聖人忽然問:“你倒是不曾見過十一郎的?”
賈赦愣了會子道:“臣不想見那孩子。”
“為何?”
賈赦搖了搖頭:“若是個懂事的,臣會憐惜他;若是個可愛的,臣怕臣想搶走。”
聖人皺了皺眉道:“朕這皇宮哪裏不好?”
賈赦嘆道:“五六歲了可曾好生頑過蹴鞠?還沒吃過街頭小餛飩吧?臣知道一家小餛飩,在燈籠衚衕呢,味道委實好,臣時常領著兒孫去吃。”
聖人默然了會子,讓他走了。
約莫兩柱香的功夫,聖人傳話,讓悄悄帶十一皇子過來。
十一皇子起先進來之時還氣嘟嘟的,一見他父皇病在榻上,唬了一跳:“父皇你病了?”
聖人笑道:“是,十一郎莫挨近了,恐過了病氣。”
十一皇子反湊上去拉着他的手:“十一郎壯的很,不會的。”不禁眼圈兒紅了,“父皇怎的就病了呢?前兒還好好的。”
聖人捏着他的小爪子笑問:“十一郎方才如何不高興呢?誰惹了你不成?”
十一皇子撅嘴道:“這兩日我惱了父皇來着。”
“為何惱了朕了?”
“前兒晚上有壞人衝進我們鳳藻宮,父皇將侍衛都調走了,十一郎並母妃險些讓他們抓了,故此我惱了。”十一皇子扭着脖子,“父皇不要我了。”
聖人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嘆道:“那會子委實是父皇不對,顧不上你們。十一郎如何沒讓他們抓住?”
十一皇子笑道:“前些日子大姥爺送來一對泰迪熊的衣裳並頭套兒給我們頑,我們藏在熊裏頭呢、壞人不知道!描了我們兩眼便走了。那會子可將母妃嚇壞了,十一郎就不怕。”
聖人不由得大讚:“好個主意!十一郎膽子真大!”見十一皇子滿臉得色,笑捏了捏他的小爪子,“父皇向十一郎賠不是了,十一郎莫怪父皇。”
十一皇子道:“那會子我想着,再也不喜歡父皇了。只是父皇竟是病了。”說著他撫了撫聖人的額頭,將小臉蛋貼過去,“見父皇病了,十一郎便不惱了。父皇快些好起來陪十一郎頑。”
聖人不禁淌下淚來:“好,為著朕的十一郎,朕也快些好起來。帶十一郎去吃街頭小混沌,你大姥爺說,燈籠衚衕有一家的小餛飩最好吃的。”
“呀~~父皇莫哄我!打勾勾!”
戴權在後頭悄悄瞥見他父子二人打勾勾,心下明白,這太子之位算是定了。
另一頭賈赦回了府里,忙請了白安郎並賈璉過來。這兩日他們還沒商議過事兒呢。過了會子,白安郎來了;賈璉卻是陪着客人呢,三春婆家都來了人打探。賈赦便先將這兩日種種說與了白安郎。
白安郎聽完了思忖許久,斷然道:“毒是忠誠王爺下的。”
賈赦一愣:“不是唐貴人么?”
白安郎笑道:“赦公以為那兩本古本是巧合么?”
賈赦一拍大腿:“是了!他最擅這些。莫非那是他尋人特做出來的?”
白安郎點頭道:“我素來不信巧合,似這般生死攸關的巧合必是人為。且四皇子恰趕在那會子逼宮,想來也有他的手筆。我疑心彭潤將軍一離了無錫他便猜到是回京了——姜浩之既去了江南、王爺又當真以為彭潤將軍掌着密營,換了我也會猜京中有事,須得將彭將軍調回去。故此他並不怕四皇子當真能成事。至於唐貴人,”他搖頭道,“只怕是讓人吊上去的。”
賈赦聽完想了會子,嘖嘖了兩聲:“這廝當真是個人物!幸而他這會子暫爬不起來了,過些日子便邀他入伙,想來是能馬到功成的。”
白安郎笑道:“只是赦公在聖駕前那麼一說,不怕聖人當真另立太子么?”
賈赦笑道:“他若另立了,我篡權擁立便是了。且想來十一皇子當是太子無疑。你想着,聖人這會子恰在體弱,又逢兩個兒子爭權兩敗俱傷、一個兒子造反逼宮,他最懼什麼?”
白安郎道:“自然是懼他早早的去了,江山大亂,對不住祖宗了。”
“是了。故此他那些大點子的兒子,他都信不過了。四皇子從前不也好的很么?太子唯有在四個小皇子中選立。而太子年幼,皇帝最擔心的是什麼?”
白安郎道:“不外乎權臣外家了。”
賈赦笑道:“且外戚重於權臣。他恐怕外家奪權甚至奪位。如今這些皇子的外家,唯有咱們這一家非但沒心思當皇帝,還嫌棄皇家種種不好。我今日那番話固然是在安慰他,也是讓他知道,他那些兒子裏頭,唯有十一皇子長大成人是無有疑心病的。故此,十一皇子有朝一日即位,不會殺兄弟。”
白安郎點頭道:“倒是這麼個理兒。罷了,赦公當去應付老太太了,使人來探了好幾回呢。”
賈赦哼了一聲:“不過是惦記聖人跟我說沒說太子之事。”
白安郎笑道:“沒說。”
賈赦應了一聲:“委實沒說。”
偏他前腳剛進賈母的院子,外頭有人來報王子騰來了。賈赦大喜,忙向賈母匆匆敷衍幾句,便趕着要出來。
賈母道:“我知道你與親家有事商議,如今單問你兩句話:聖人可曾立太子了?”
賈赦道:“不曾。”
“可曾賞了咱們府里救駕之功?”
賈赦大義凜然道:“身為臣子,救駕本天經地義之事,何來求賞?”
賈母大喜:“好!”乃念了一聲佛,“這下娘娘有望了。”
賈赦好懸一個趔趄:誰說人老了會糊塗?這老太太跟人精似的。忙借口見王子騰出去。
一見王子騰面上頗有幾分焦急,忙問可有事?
王子騰長嘆一聲:“有樁麻煩事。”
原來聖人病了這兩日,閣臣們都在大明宮守着裝忠良,馮紫英卻是將一腔不滿悉數丟在四皇子餘孽上了,一時間滿京風聲鶴唳的。薛寶釵的公爹昨日忽然讓官兵拿走,連句話都沒有,如今闔府戰戰兢兢的,薛姨媽便找上他了。
賈赦翻了個大白眼子道:“他是四皇子的人。”
王子騰嘆道:“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的,薦他跟着四皇子的竟是寶釵。”
“哎呦,這小姑娘了不得啊。”賈赦不禁伸出大拇指了,“若非出了意外,四皇子只怕能成事。”
王子騰忙問根由,賈赦便將司徒塬江南招安反挨了一刀說了,把彭潤直說成密營統領。雖竭力掩去幸災樂禍之意,王子騰聽了仍是好笑。
又道:“寶釵這個丫頭,辨勢的本事是有的,只缺了辯人的本事。司徒塬太知道聖人心性了,這幾年四皇子得聖心多半是他教的,老二老三也是他搬倒的。雖說他必有私心,相助其良多總實實在在吧。你瞧這老四這滅口滅的多順溜。是個能共患難不能同富貴的。人么,想往上走那是天經地義,欲借東風走捷徑送上青雲也沒錯,只是眼光得好些。莫看走眼了,好容易上去了,又讓一陣北風刮下來。”
王子騰苦笑道:“人都死了,還說這些。薛姨媽唯恐施隆罪大、帶累全家呢。”
賈赦笑道:“你說這罪大不大。”
王子騰道:“我聽她說的便知道是密探營的人,故此特來尋你相助。蟠兒這回倒是立功了。”
“薛蟠?”賈赦來精神了,“這熊孩子如何了?”
王子騰笑道:“倒是不錯,這會子已是個七品小武官兒了,打仗頗有些天賦。前些年死活非要娶一個同僚的妹子,跟他母親鬧了足有一年功夫。幸而那媳婦兒門第雖低了些,倒是會執掌門戶的,學些賬面上的東西也快,長子今年四歲了。
賈赦心道,自是不錯的,較之那個夏金桂總安生些。又問:“那個甄英蓮呢?”
王子騰道:“我使人假裝商戶遇上了她母親,只說可巧見過一家的侍女眉間有顆硃砂記,年紀也相仿、面貌與甄太太有幾分相似云云,那甄太太果然往京中來尋女兒。早些年我便使她們母女相聚、將閨女還她了。又助她在南邊嫁了個鄉紳之子,那鄉紳也是我認得的。蟠兒那會子還捨不得,讓我轟去營中不許回來,這頭急着將人送走了。”
賈赦點頭道:“你是個靠得住的。賈雨村也在四皇子營中,聽聞早年有一回三皇子忽然讓聖人厭棄了便是他的手筆。只是如今他倒了,這事兒保不齊能讓人翻出來,你仔細些子,莫讓人拔出蘿蔔帶出泥來。”
王子騰笑道:“這個我省得。”又問可有法子護着寶釵並她的一雙兒女。
賈赦想了想:“笨法子就是薛蟠拿功勞去抵,救他妹子一家。或是藉助少造殺孽為由,免些婦孺之罪。這回死的人可不少,佛家道家都能當由頭,你且去尋清平道人試試。”
王子騰嘆道:“唯有一試了。”便腳不沾地的要走。
賈赦不由得拍了拍他的肩頭:“親家,咱倆這親委實結的不錯,我就看你這樣的順眼。”
王子騰一愣。
賈赦笑道:“你同我一樣,是個好親戚。”乃親送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