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歸鄉客 芷竹巷中

卷一:歸鄉客 芷竹巷中

芷竹巷的入口處極窄,夜喻彎下腰躲開層層疊疊的高矮屋檐,一路走入巷內,腳邊青苔遍佈雨水落在其中,稍有不慎就要滑上一跤。

青灰色的牆面上還有隱約可見的粉筆畫,那曾是芷竹巷許許多多孩子曾畫下的。夜喻記得,那群孩子中不乏有家境貧寒之人,只是當他們手持粉筆在牆上書畫自己未來的夢想時,好似這個世界都為他們讓開了一絲道路。

夜喻走了一段路後面前才稍微寬敞起來,這是一條貫穿芷竹巷的主幹道,從上方俯視下來,路的整體呈樹狀,也有人說像樹根,因此得名長樹路。

芷竹巷一百餘戶人家就擠在這狹小的巷內,土地資源的稀缺讓巷內的人不得不選擇高矮林立的徽式建築,灰瓦此起彼伏連成一片,青磚鋪就巷內二十四條小路。

這裏曾經很熱鬧,狹小的巷中常常有孩童嬉鬧不斷,黃昏之時各家炊煙升起的時候,那炊煙便染透了半邊的雲霞。

夜喻回頭看着夜梓雨熟睡的模樣,很多年前自己還會期待着姐姐下班時給自己帶來一份宵夜,也許是兩隻雞腿,也許是一些剩菜剩飯。

街道上再無往日的熱鬧,只剩下夜喻行走在青石磚上的腳步聲。

師傅與自己說過,贗城的存在既是一種錯誤,也是一種正確。

年幼的夜喻還不懂得什麼是舍小家保大家,只是憤憤道:“這不公平。”

頭髮花白的老人那時候就會摸着自己的腦袋,笑着說了句:“那就去做自己的公平。”

在夜喻所得的羊皮古卷最後一頁記載着劍仙親自寫下的一句話:蒼生為引,鴆殺妖魔。

那日的風雪夜裏,夜喻與齊晟秉燭坐談了一夜。

“所以妖魔的根源,就是人,對嗎。”夜喻難掩疲倦,望着七笙說道。

齊晟抿了一口茶,“沒有臣子的君王要來何用,劍仙這話估摸是喝醉酒寫的。”

“如果只是一小部分人呢?”夜喻眼中光彩熠熠,追問道。

“夜喻。”齊晟皺起眉道:“你知道人為什麼被稱作人嗎。”

見夜喻不說話,齊晟緩緩說到:“人如果連最後一絲感情都失去了,那就不叫人了,棋盤之上只有勝負,可人生不是棋盤,人也不是棋子。”

“軍師。”夜喻忽而釋懷的笑了。

“怎麼?”

夜喻引燭火燒盡羊皮卷的最後一頁,微笑道:“軍師不是一個好的陰陽家。”

齊晟倒是不爭辯,側躺在榻上只顧着吃東西。

在劍仙遺留的陣法被破壞后,實際上劍仙還佈下了第二道陣法,正是為了防止人類拆毀其陣法而設立的。

鎮壓妖魔的城市如果陣法被毀,那麼城中人的運道將會促使着催生一物來抗衡妖魔的存在,這個存在被修客稱為壓勝物。

這算是劍仙在離去之時,為蒼生留下的最後一點善意。

他永遠不希望陣法被毀,如果被毀后,妖魔肆虐之時,必有一人手持壓勝之物重新鎮壓妖魔,替城中所死之人復仇。

而這個手持壓勝物之人,必是城中人。

所以書卷中的“蒼生為引,鴆殺妖魔”在齊晟看來無非是獻祭一城人來換取壓勝物的出世,手段卑劣,不屑為之。

當時齊晟並未意識到這個想法的粗淺,因為在建國初期就已有數百位陰陽家的大能徹夜研究過這八字讖言。最後得出的結論並不是以壓勝物來壓制妖魔,而是以城中所有人作為毒藥的載體,毒殺妖魔。

至於如何毒殺,當時的唐門等眾多毒系大家已經研究出了各種術法,配合上頂級陣師的壓制,足可以徹底消滅一個妖魔。

只是這個答案被彙報上去的時候,那位還未老去的領袖點起了煙,重重拍了拍桌子呵斥道:“胡鬧!我們是人民的子弟兵,豈能反過來讓人民受害!簡直是胡鬧,七十二妖魔,難道要我們華夏多出七十二座死城嗎!?”

這個問題在當時引起了軍政修三方引起了軒然大波,有不少人認為此舉保得萬世無憂,仍然是有可操作空間在裏面的。

譬如說將城中居民減少,譬如說下毒時間延長,用時間來換取人民的生存。

諸如此類的言語一多,人們便覺得區區妖魔不足為懼了。

故事的最後,是那位領袖授意開國初的五大宗門,開創了異客組織,每隔數十年派遣守護者鎮壓妖魔。這件事以修客的讓步換取了人民的生命而結束。在日後的五十年內,無數修客前仆後繼,日夜與妖魔廝殺不斷,最終保得了華夏十三州內再無動亂。

比起明面上的異客組織,暗裏的眾多默默無聞的修客才是真正的英雄。

比如說夜喻踏足楓寧城之時,就已經有兩位修客暗中盯着自己了。

如果說李修真是風光無限的守護者,是陣法的陣眼,那麼這些修客就是一顆顆釘在妖魔身上的鐵釘。

想到這,夜喻抬起頭,街道的盡頭是芷竹巷中幾百餘人賴以生存的水井,井旁是屬於百計的人們,他們看着自己,就像看到了曾經的他們一般。

夜喻向前走去,他們迎面走來。

“玄迷門許幽。”

與夜喻擦肩而過的漢子低聲說道。

夜喻驀然回首,漢子卻已自刎而死。

夜喻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麼,聲音便此起彼伏響了起來。

“鳳鳴宗張嵐。”

“祁州姜氏姜茂山。”

“天守閣黃劍極。”

“落雪山秦王印。”

“唐門唐傲。”

“臨州賈霜華。”

……

一人人一步步與夜喻擦肩而過,倒地聲一聲接着一聲,夜喻眉頭緊皺一言不發。

鮮血流淌如同小溪緩緩流向井口處。

“李修真……”夜喻咬牙切齒道。

剛剛死去的修客們,不多不少三百一十二位。

芷竹巷,有三百一十六人。

夜喻腳踩血河,步步向前,愈走愈快。

夜梓雨緩緩醒來,見四周如煉獄一般,屍首遍佈街頭,夜喻臉色鐵青一言不發悶着頭向前。

“弟,放我下來。”夜梓雨明白了這是夜喻自己的事,她不好摻在其中。

夜喻嗯了一聲,一躍到路邊房頂之上,輕輕放下夜梓雨。

“小心點。”夜梓雨囑咐道。

夜喻點了點頭,腳尖用力轉瞬間來到李修真頭頂。

身着鳳鳴宗紫色道袍的李修真站在井口旁,微笑抬頭看着來勢洶洶的夜喻。

“你把人命當成什麼了!”

夜喻手握劍仙殘劍,一劍而來。

李修真兩指併攏,輕易夾住夜喻的傾力一劍。

“道友早上與我問道,我如今想明白了。”

李修真微笑道:“強者就是話語權的擁有者,如果貧道不夠強,那就讓其他人打死貧道,但在貧道之下的人,不得不聽貧道的道理。”

“這麼說也不對,不如這樣說吧夜喻,你有何資格來討要公平呢。”

李修真眯起眼:“換位思考,守護者要照顧城中數以百萬計的人們,難道說人間疾苦全都能看在眼裏?難道說世間不平都要守護者來忿忿不平?你們當事人做什麼吃的,吃屎的嗎?”

“換位思考?”夜喻冷笑一聲:“見死不救不是你的錯,事後我要報仇之時是你替他們隱藏了行蹤致使我無法追殺仇敵,這是其一。”

“你犧牲芷竹巷三百一十三人只為壓制妖魔甚至不惜拉白鷺區幾百萬人下水,這是其二。”

“你向夜家泄露我的行蹤致使我在楓寧城被圍殺兩次,以至於我的舊傷一再複發不斷折損壽命,這是其三。”

夜喻咬牙切齒,心中一口無名業火沒來由的竄了上來,他用盡全力向下劈去,近乎是咆哮道:“我母親一介凡人如何知曉進入贗城深處的秘法!若不是你透露給她,她何必為我而死!”

李修真任憑其劍劍落在自己身上,只是卻怎麼樣也破不開那鳳鳴宗傳承至今的那件紫色道袍一分。

“說破了天,也不過是為了自己罷了。”

李修真淡然道。

“夜喻,這個城市,欠你一個公道。”

“是啊,我也看不慣這些讀書人,怪噁心人的。”

李修真身旁一左一右出現兩人,定睛一看不是劉樅和夜喻剛回楓寧城時遇到的乞丐還能有誰。

道袍李修真微笑着,臉上的偽裝褪下,赫然是之前與李修真在一起的讀書人。

“夜喻,幸會,我叫陳錚。”陳錚看向左右,笑道:“兩位莫非是要幫着夜喻一起來殺李修真?這罪名可不小。”

“讀書是不是讀傻了,就許你仗着境界高欺負人,不許小喻為母報仇?”乞丐扣了扣鼻屎隨手塗抹在陳錚的道袍上譏笑道。

陳錚還欲說些什麼,劉樅卻早已火鞭加身。

“別說了,讀的東西都進狗肚子裏了,說別人只是為了自己,你為了什麼?為你嘛個棒槌。”劉樅黑着臉和陳錚一齊消失在原地,乞丐望着天幕許久才回過神來,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彎腰哭泣的夜喻身上。

和上次見面,這個年輕人多了很多的優柔寡斷,說實話自己還真不喜歡這樣的人,哭哭啼啼的像什麼男人。

但乞丐忽然明白了陸御的用意,只是他看了看夜喻,又覺得心疼。

老東西挺會折磨人,克服心魔不在一朝一夕,何必一次次把夜喻的心境攪亂,讓他一次次把心中最不願意麵對的事情拿出來面對呢。

“別難過了夜喻,王婉已經轉世投胎了,她這一世有一戶好人家養着她,挺好的,即使不為了你,她也依然會選擇這樣死去的,這不是你的錯。”

乞丐走上前去拍着夜喻的肩膀,這位見慣了生死的狼君居然無法面對自己妹妹和母親的死,也是一種……難言的苦澀。

“他們……他們居然把這種事說成理所應當。”夜喻喃喃自語道。

“你把他們說的都當狗屁,大小夥子了要聽話,你媽和我說了要你好好吃飯,晚上睡覺不要不蓋肚子會着涼,冷的時候一定要多穿衣服……”

乞丐說著,忽然一指道:“看,誰來了。”

夜喻抬起頭,淚眼朦朧中,王婉的臉龐逐漸清晰。

“喻兒。”

母親的聲音落入夜喻的耳中,彷彿是天籟一般。

“媽……”夜喻一把抱住來者,嚎啕大哭起來。

屋頂上的夜梓雨看見王婉,也是淚眼婆娑,喃喃自語道:“母親……我的母親……”

王婉輕輕抱住夜喻,她眉眼如月,吐氣如蘭:“喻兒不怕,媽在,沒人可以欺負喻兒。”

一對母子就抱在血泊中傾訴衷腸,乞丐離開時回望身後的滿眼青磚灰瓦,感慨萬千。

少年對這個世界很失望,可師傅不想讓你很失望。世間大雨滂沱,萬物苟且而活,無人能為你背負更多。

你要藏好你自己的懦弱才是。

讓這芷竹巷三百一十四人,成為你的過去吧。

乞丐輕喝一聲:“起!”

自刎而死的修客們紛紛站起身來,他們的眼中有了光彩,開口卻不在是從前的聲音。

剛剛他們的話,已是他們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

“媽你快看!是王姨!”

“婉兒和小喻都長這麼大了,時間真快啊。”

“是啊,我的孩子要是還在,也得是這麼大了。”

李修真其實沒想明白那個道理,陳錚卻必須得要個說法,你夜喻,真的有資格來問劍嗎。

劉樅不管那麼多,我就覺得你們讀書人說話就是一坨狗屎。

乞丐收人所託,來此穿針引線。

而那甘願赴死的修客們,皆是曾受恩於陸御。他們用了幾年的時間替換掉了楓寧城內的其他修客,現在,他們的死去使李修真在城內再無一人可以幫他穩固陣法了。

“諸位,今日你們所做之事,來日必將銘記史冊。”陸御作揖道。

“大人,我們不要銘記史冊,只要夜喻能有空去替我見見我家娃兒就好。”

附和的聲音此起彼伏,陸御點點頭,“你們放心的去吧。”

“那我們走了,大人。”

領頭的漢子回過頭,“大人保重。”

陸御閉上眼,重重點了點頭。

乞丐以秘法借屍還魂,重塑那三百一十二人的記憶。

夜喻,現在你有資格來跟他們,討要一個遲來十一年的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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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有劍落塵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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