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木山不知道從哪裏知道李雪梅的媽媽在街上賣烤紅薯,連忙把這件事情告訴我。
我內心裏也有些失望,搖着頭說:“不可能。”
木山看着賭咒發誓的說了一通,又強調說:“我親自看見的,還會有假。”
我不以為然,說:“我們都是種地的人,現在只是在這裏當個臨時工。有什麼資格看不起別人呢?”
木山生氣地說:“我是希望你找個家庭環境好點的,在沙市好好生活。”
“家庭環境不是我首要考慮的問題,”我先是對自己的內心說,“我考慮的兩個人之間能否合得來,是否真愛。還有一點極為重要,人家要不要我?”
“哪有美好的愛情,即使有美好的愛情也都是建立在物質基礎上的,這就是現實。”木山心有不甘地說,“你自己要看得起自己,你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誰還看得起你呢?”
我很想笑,忽然之間感覺木山說的別人說過的話。
“其實,我和李雪梅之間,現在什麼都不是,非要說是什麼,只是兩個熟人,兩個認識的人。”我說,“我和李雪梅也是不可能的,有可能也只是暫時性的朋友的關係,等李雪梅考試釋放的時候,就是我們分開的時候。”
木山忍不住笑着說:“你們都擁抱,接吻了,還說沒有什麼?”
我一驚,閉住眼睛,小聲說:“這都是太孤單,太空虛了。”
“我理解,”木山直率地說,“但,你也要對自己負責。”
我點點頭,關切地問:“你和劉大嬌怎麼樣?”
“很好啊,”木山笑着說,“就是沒有錢結婚。”
“我真的和李雪梅沒有什麼,”我說,“再說,李雪梅現在最重要的是讀書,考師範。”
“等她考上師範后,”木山說,“她還會來找你,我擔心你受不了。”
“那樣更好啊,”我說,“到時候,我就會離開李雪梅,我倒是希望是這樣的結果。”
“但是,”木山停頓了一下,說,“這樣,對你不公平啊。”
“沒有什麼,”我大聲說,“成人之美。”
“我不是干涉你的生活,”木山大聲說,“我是覺得,你和一個賣烤紅薯的女兒交往,同事們都笑話你啊,也笑話我啊。”
我感覺到頭皮發麻,很想去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於是說:“在哪裏擺攤?”
“跟我來。”木山說著,帶頭走了出去。
兩人賭氣似的走到大街上,木山帶着我很快就找到了路邊賣紅薯的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站在一個鐵桶改造的烤爐旁邊,身上破舊的衣服佈滿了灰塵,圓圓的臉常年被爐子烤黑了,倒和李雪梅有幾分相似。
我站着遠處,仍然無法接受這樣的一種現實。中年女人見我們站在不遠處向那邊張望,便熱情地叫賣:“烤紅薯,烤紅薯,又香又甜的烤紅薯。”
那說話聲都與李雪梅相似,頓時,我感覺自己內心裏面也不能接受不了這樣的一種現實,老家人怎麼看我呢?去沙市,和一個烤紅薯的……
木山看到我的表情,他極為滿意,嘿嘿笑個不停。
我的臉通紅,再也無話可說。
“怎麼樣?”木山問,“你自己也過不了這一關吧?”
“但,”我極力反駁,“你怎麼就這樣肯定這是李雪梅的媽媽?”
“我親眼所見。”木山說,“那天,我看見李雪梅和她在一起,李雪梅還幫她賣紅薯呢。”
“其實,”我控制自己的情緒說,“賣紅薯,和賣其他商品一樣,有什麼不一樣?”
“不要強詞奪理了,”木山說,“老家人要是知道你在沙市找個賣紅薯的丈母娘,還不笑掉大牙?怎麼說你好啊?要是梅香也知道這件事,她怎麼想啊?你來沙市了,丈母娘是烤紅薯的,說出去,好聽嗎?”
我無話可說,再次回頭看看那個賣紅薯的中年婦女,和李雪梅真的很像,感覺到某種后怕,好像有許多人在我的背後指指點點。
李雪梅偶爾來看望我,我只好帶着李雪梅去樓頂坐坐,就像是接待一個熟人。我很想直接問李雪梅,你媽是不是在賣紅薯?幾次話到嘴巴又咽下去了。
“最近,”我問,“成績怎麼樣?”
“可以啊。”李雪梅說,“我現在都在家裏複習了。”
“為什麼要在家裏複習?”我問。
“馬上要考試了,一些人認為馬上就要離開學校,反而加快時間談戀愛了。”李雪梅說著就笑了。
“你不是也一樣嗎?”我故意說。
“你好討厭,”李雪梅害羞的樣子低下頭,說,“我還不是想你。”
“你現在,”我說,“學習最重要,明白嗎?”
李雪梅點點頭,過了一會,小聲問:“你想我嗎?”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現在不是說分手的時候,我不想自己的一言一行改變本來很自然的事情,或者說,我現在提出分手,一定會對李雪梅打擊很大,等李雪梅考試后再說吧。
李雪梅走的時候,送給我一本新書,小聲說:“我知道你喜歡看小說。”
我接過李雪梅手裏的書,看到封面上寫着《我的大學》。
李雪梅趁機猛地抱住我。我的手拿着《我的大學》沒有動,感覺那個賣紅薯的中年婦女站在面前,我有點茫然而不知所措。
“你怎麼啦?”李雪梅小聲問。
“沒什麼。”我掩飾着說。
“那我走了。”李雪梅裝着很高興地說,匆匆忙忙地走了。
我閉緊雙眼,控住着眼淚,不讓眼淚流出來。我翻開書,發現書頁之中夾着二張十元的紙幣。李雪梅,我感覺到內心裏一個聲音在高喊,迅速跑到樓頂的一側,這個位置能看見小院的鐵柵門,我想看看李雪梅的背影,我不知道應該放棄,還是珍惜。
“李雪梅。”我終於沖李雪梅的背影大叫一聲。
李雪梅回過頭,眨眨眼睛向我招手,然後,像一隻小鳥那樣蹦蹦跳跳地走了。
斷斷續續上班,上一兩天,休息一周。本來不多的工資一拖再拖,已經一個月沒有發工資了。
黃平和木山一大早就罵罵咧咧叫嚷起來。
黃平罵道:“這太不像話了,拖了二個月都不發工資。”
“走走,”木山叫喊道,“走,我們一起去找王主任要工資。”
“萬一,”黃平說,“萬一不發工資,借點生活費也行。”
“別說借錢,”木山瞪大眼睛說,“發工資。”
“對頭,”黃平說,“所以,今天無論如何,要搞點錢。”
“不用去,”魏華松默默地吐出一口煙,說,“會計都辭職了。”
“可是,”黃平憤怒地喊道,“我們要生活啊。”
“是啊,”木山攤開兩隻手,吼道,“我好幾天都沒有錢了,都是跟劉大嬌去吃面,丟死人了。”
木山和黃平一起走出了寢室,一邊走着,一邊叫罵。
“我,”魏華松說,“我這裏還有錢,你先拿點,暫時對付一下。”
“謝謝,”我很感激地說,“我還有錢,等哪天真的沒有辦法了,再說。”
魏華松再沒有說什麼,他繼續抽煙。
寢室里的煙霧裊繞,我只好起床拿着書來到寢室外的走廊上,沒有心思看書,低頭看看小院的情況。
院子裏非常安靜,以前慕再榮偶爾出現在小院裏,想想,不知道慕再榮現在哪裏上班,生活過得好不好?
漸漸地,我感覺到眼睛裏噙滿了眼淚,遠去的景物漸漸地模糊了。我眨眨眼看着那院子裏不知名的兩棵樹,樹葉寬大而茂盛,枝頭上結着綠色的果子越長越大了。
一陣風吹來,我感覺到臉上的什麼東西飄落了下來。
木山和黃平兩個人空着手走進小院,慢慢吞吞地回到宿舍,坐在床上一言不發。
魏華松遞給他們煙,說:“早都說要你們別去。”
“這是十塊錢,”我翻開書看着夾雜書頁間的紙幣對木山說,“本來不打算用的。”
“你怎麼還有錢?”木山驚喜地問。
“李雪梅的,我一直沒有用,”我如實說,“她在書里夾了兩張十元。”
木山聽說是李雪梅的,遲疑了一下,還是搖搖頭說:“我不用這個錢。”
“都是中國人民的錢,怎麼就不能用。”黃平開玩笑地說。
“你還說沒有什麼,”木山非常難過地說,“人家能給你二十塊錢,這說明什麼?”
“這都什麼時候了,”我大聲喊道,“你還顧及這?”
“越是這樣的時刻,”木山說,“越是考驗一個人的時候。”
我愣住了,發現自己是不是錯了。
“先用吧,你們想啊,能在這個時候,肯借錢給我們的人,那一定是真心實意的對我們好。”黃平說,“等發了工資,加倍還唄。”
“餓死我,都不用這個錢。”木山說。
我只好從口袋裏搜出那僅有的二塊錢,遞給木山,說:“這是我的兩塊錢,你去買饅頭吧。”
“你吃了嗎?”木山問。
“沒有吃。”我苦笑道。
“走,”木山說,“去我二叔家吃吧。”
“去沙棉?”我問。
“嗯嗯。”木山肯定地說,“好久都沒有吃過飽飯了,今天敞開肚皮吃,另外,找他借點生活費。”
“一來一去,”黃平笑着說,“快二十里喲。”
“等你們吃飽,”魏華松笑着說,“等你走回來,又餓了。”
“不管了,”木山說,“先吃飽肚子再說。”
魏華松和黃平怎麼說都不願意去。我只好跟着木山往“沙棉”騎行。兩個人一路騎行,一邊說笑,渴了就找自來水管喝水,累了就歇一歇,一直走到天黑,總算到“沙棉”廠。進了廠,大約又騎行了十幾分鐘,才來到一個小院裏,裏面住着幾戶。
木山走進去,直接喊了一聲:“二叔。”
木山二叔在吃飯,看到木山來了,驚喜不已,問:“吃飯了嗎?”
木山笑嘻嘻地說:“我們就是來吃飯的?”
“來來來,”木山二叔端了二把椅子,讓我們坐下來,又吩咐木山二媽,“趕緊煮飯。”
木山二媽問:“煮多少米?”
木山二叔笑着說:“煮一滿鍋。”
我和木山也不客氣,大口吃飯,大口吃菜。一會碗裏的飯就吃完了,只得停下來,等電飯鍋里的飯熟。
木山二叔笑着說:“吃菜,吃菜。”
但菜也不多,我和木山只好等飯熟,自然說起了廠里的情況。
“現在怎麼搞的?以前很好的廠啊,比我們的工資都高啊。”木山二叔說。
木山只有更具體地說出廠里的情況。
“那個廠很好啊,”木山二叔依然十分惋惜地說,“之前很好啊,怎麼一下子就這樣了。”
這時,米飯熟了,我和木山一連吃了幾碗飯,都沒有怎麼吃菜,這是我們幾個月來吃的最香的晚飯。直到吃不下了,才直了直身體,站了起來。
“借給我二十塊錢吧。”木山打着飽嗝說。
木山二叔拿出錢包,抽出四十元,說:“你們一人二十。”
木山和我拿着錢,高興地笑了。
“就在這裏過一夜,明天再走。”木山二叔說。
“我們走。”木山說,“謝謝二叔。”
木山和我走出來,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
我想起什麼來,問:“梅香也在這裏上班?”
木山笑着說:“你現在還有心思想和梅香見面?”
我內心裏苦苦的,搖搖頭。兩個人挺着吃飽的肚子騎着車往廠里走,兩個人輪番換着騎自行車,騎了一個多小時才走到宿舍門口,這個時候又感覺到肚子餓了。
“真的喲,”木山笑着說,“剛走到,又餓了,魏華松是不是也經歷過?”
“這說明,”我笑着說,“我們的新陳代謝好。”
“嘿嘿,”木山笑了兩聲,慢慢地翻過鐵柵欄;我也感覺沒有多少力氣了,使盡全力爬上鐵柵門,然後慢慢地翻了過去。
終於又上班了。
廠里沒有做手套了,重新安排了生產電爐子的電阻絲。大家聽到這樣的消息,高興得不得了。
裴春梅還是我的班長,我再次看見裴春梅,心裏百感交集。
“你還好吧?”裴春梅見面就問。
我小聲說:“差點餓死了。”
裴春梅哈哈大笑,她首先教會我繞絲。
“就做這事?”我有點懷疑地問。
“是啊,以後改做電阻絲了。”裴春梅笑着說。
我在車間,面前只有一台簡陋的機械,固定在三腳架上,這使我想起了老家放影人,固定在長凳上用於倒片的一台簡單的加速機械。
一會,一個姑娘坐到他的面前。我吃了一驚,感覺似曾認識這個姑娘,但一下子又叫不出名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