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王謝夜談
又將近半個時辰之後,眾人終見前方官道上出現幾個小黑點。小黑點來的很快,不消盞茶功夫便馳到眾人跟前,營將賀鍾率先躍下馬背,快步走至王述跟前抱拳稟告道:“稟將軍,我等疾馳至城東郗家墳地,索之周遭,不見有人來過痕迹,遂分為六隊,探查方圓十里之地,於郗家墳地南三里處小樹林中發現郗家莊丁蹤跡,不知哪裏擄來一名婦女,正行那苟且之事”。
郗檢聽得臉一陣紅一陣白,王述此時卻不願理會這些無關細節,追問賀鍾道:“支遁大師和謝二公子可安好?”。
“所幸安好,被郗家莊丁棄在小樹林邊,庄丁說有佛門中人,不忍殺之以傷陰德,打算棄之任其自生自滅。救得支遁大師和謝家公子后,末將已遣人送至城中醫治”。
“好!”,王述的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天幸這幾個郗家莊丁尚存一念之仁,否則後果真是難以設想,對郗家的這些家僕庄丁,王述真不知該怒之還是該謝之。
人已經平安救回,王述這才有心思琢磨起問罪處置的事情來,不消片刻便有了計較,於是轉過臉冷冷對旁邊的郗檢道:“郗曹史,莊上鬧出如此大事,不說你縱奴為惡,用人失察的罪名怕是不冤枉你吧?”。
郗檢心裏明白,忙點頭不止,無論如何,他刺史王述也不會砍了自己的腦袋。什麼支遁大師根本不是重點,謝家的二公子才是王述首要關心的人物,而王述的太原王家與謝家為姻親,無論私交政見,王述都與謝家甚為相投,如果今天這件事不給王述和謝家一個過得去的交代,一旦橫起波折,郗家也討不到好處去。
有其兄必有其弟,郗檢也算得上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更兼頭腦不差,於是毫不遲疑地親入內宅,綁了郗大同丟到王述身前,乾脆利落地拔出佩劍刺向郗大同腹胸之間,給橫行十餘年的郗大管家來了個透心涼,郗大同一聲慘叫當即斃命,和他兒子郗老六到九泉之下團聚去了。
王述始終沒有正眼看一下,仍憑郗檢自行其是。待誅殺郗大同,郗檢偷偷瞅了瞅王述神色,不見他有所動容緩和,於是一狠心施禮稟告道:“刺史大人,發生這等事情,下官難免有縱容失察,待罪之身無顏職守,請辭去兵曹史之職專心家務,望刺史大人恩准”。
“也好”,王述這才開口說話,“郗公子還是把你自己的家務事好好打理打理吧。不過,凡是此次傷人的庄丁家奴,還請郗公子親縛之送至縣衙法辦”。
說完,王述略一揮手便翻身上馬,親衛當即發出號令,令石城駐軍全營集結撤離,石城縣令等人便擁着王述離開郗家莊,在軍士護衛之下回到石城縣城中。
三日之後,劉霄才悠悠轉醒,刻意動了動手指頭,才敢確認自己真的還活着,接着便是滿身傷處的刺痛襲來。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發現四周燈盞明亮,鋪陳華麗,甚為安靜,再看看自己,正躺在一張寬榻之上,蓋有一床薄薄的絲被,而身上不知什麼時候被人換上一件綢質內袍。
儘管又是好奇又是生疑,但一陣倦怠再次讓他閉上眼睛。隨遇而安吧,管他何地,管他何人,瞧這光景,多半自己這條命又僥倖撿了回來。老天對他劉霄還真是不薄,本來以為陰溝裏翻船,一如當世萬千螻蟻般的流民一樣,生無人問,死也無人知,亂世中人命如草芥塵埃,又有誰在意過螻蟻們生離死別的苦痛?史書里只有帝王將相罷了。
如此忽忽七八日過去,其間王述前來探視過兩次,兩三位醫者和那石城縣令倒天天前來噓寒問暖,劉霄懶懶的虛應對付過去,眾人都以為劉霄經此大難,情緒不佳,也不在意什麼,只管把那美食良藥並大補之物頓頓送來,又有貼身小婢服侍劉霄一一吃下,石城縣令等一眾人才把心安下來。
轉眼七月初六,這日劉霄的居所來了一位不同尋常的客人,來人滿臉風塵,似乎剛剛經歷旅途勞頓之苦,不過看上去精神還好。其實今日王述一大清早就出城老遠,親自將來人迎回城中,未等寒暄片刻,來人便讓王述將他引至劉霄這裏。
甫一見床榻上躺着的劉霄,來人當即情不自禁,疾行數步坐於塌邊,一雙眼睛泛紅,細細將劉霄上下打量好幾遍。接着又揭開蓋在劉霄身上的絲被,確認劉霄無虞後方才放下掖好,跟着輕聲呼喚幾聲“二郎……二郎!”。
劉霄早就被這人折騰醒了,不過情況不明,只好佯裝入睡的樣子。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來者和那謝朗,不,應該是跟自己有很深的淵源,沒猜錯的話,他應該就是大名鼎鼎的——謝安。
都這樣了,劉霄也不好意思再佯裝下去,貌似很費力的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風神秀徹的中年男子,儒雅的外表頓時讓人心生好感,或許,這就是傳說中的氣質吧。
旁邊陪坐的王述見劉霄醒來,便笑着對他說道:“二郎,你叔父不辭辛苦,非要親自從會稽趕過來看你,說到底,還是不放心我王述呀!”。說完又看向謝安呵呵一笑,多少帶點擠兌的味道。
謝安不以為意,親眼見到侄兒“謝朗”醒來,再加上老友王述這些天來的精心照料,料想不會有什麼大礙,頓時心情大為寬慰。君子之交,行事多半時候你明我明,並不需要多說什麼,因而謝安連個“謝”字也省了,卻向王述討起茶水喝。
因急着領謝安前來探視“謝朗”,王述還真是忽略了這一層,趕緊吩咐僕從上茶,並趁着這個間隙把“謝朗”遇險的前前後後向謝安細述一遍,聽得謝安連呼萬幸。
聽王述講完,正好茶水上來,謝安端起茶盞淺淺呡了一口后皺眉道:“這麼說,這件事完全為郗家所為?”。
“正是”,王述答道。
“牽一髮而動全身呀!”,謝安又道。
王述又是一個“正是”。
兩人一時無言,末了謝安的神色復轉憂慮,長嘆道:“懷祖,我怕是再難得逍遙了”。
王述心中一凜,一時不明白謝安這句話到底何意,但轉念一想隨即明白過來,“難不成,無奕真的……”。
“家兄估計熬不過今冬,唉……”,謝安甚為哀傷。
謝安大哥謝弈的份量,王述再清楚不過了。眼下桓溫領荊州,桓溫二弟桓雲領江州,盡得國都建康上游之勢,方鎮中所能抗衡者,不過豫、徐、揚者三州,郗超、郗檢的父親郗愔領着徐州,態度晦暗,所幸豫、揚二州得以掌控,拱衛着國都,與朝廷內外呼應,因而桓溫不敢輕動。若是謝弈去位,豫、徐二州同為建康鎖鑰,這麼大一塊肥肉,桓溫不收入囊中的話,絕對不肯善罷甘休,再加上桓溫野心,天下皆知,大晉便危矣!覆巢之下,又安有完卵?!
“安石呀,你是逍遙得太久了!現如今即便你決意出山,桓氏怎會讓你居於要緊之位?桓氏明白得緊,你謝安石若出仕,假以時日必定是他之大敵,他豈能養虎為患!”,王述嘆道。
“從長計議吧,等支公從建康回來,另行仔細商議。對了,支公身上的傷可確實痊癒了?”,謝安問道。
“支公多是皮外傷,加上三、四日未進食,所以虛脫暈厥,傷倒不如二郎嚴重。我本想多留他幾日調養調養,怎奈支公不允”,王述笑道。
“國事為重啊!”,謝安道,“支公雖空門中人,說起來也該青史留名,但願後世人記得他這些看不見的功績”。
王、謝二人侃侃而談,時憂時喜時嘆,一兩個時辰就這樣飛快過去。劉霄將二人對話悉數聽在耳中,又與支遁大師自南海郡一路來和他所說的一一加以比照,再結合後世掌握的大致歷史脈絡,劉霄頓時豁然開朗,九死一生之後,這一夜,絕對是一個轉折。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因緣際會之下,劉霄想既然有這個機會恰逢此亂世,不做出一番功業豈非愧對上天?
“就讓我,來把謝朗這個名字在後世史書中留下濃重一筆吧!”,劉霄下定決心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