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激變生
就在司馬聃第四次出皇后寢宮眺望時,張籍領着劉霄和褚珞夫婦匆忙而至。
幾人見了皇帝連忙參拜,司馬聃這個時候哪裏顧得上禮數,左看右看並不見葛仙醫的人影,當頭便問張籍緣故。
張籍麻起膽子回稟了經過,臨時起意決定由褚珞來替皇后診治,這完全是他這位內史令的意思,還沒來得及向皇帝司馬聃稟明,因而張籍心裏頭頗有幾分忐忑,不知道這麼做是否合了天子心意。
儘管聽說褚珞熟讀葛仙醫的著書,司馬聃還是放不下心來,便躊躇看向劉霄,想從他身上多得幾分信心。
“陛下,姑且讓臣的內子儘力一試,臣對她的醫術有把握”,劉霄不失時機進言道。
司馬聃雙眉一緊,稍作猶豫后撫着劉霄的肩背道:“朕知道謝卿為有福之人,曆數過往,有謝卿在,則事無有不成。今日,朕依舊不改這份信任,去吧,仔細替皇后診治,莫要讓朕失望!”。
皇帝的一雙手在劉霄身上僅僅停留片刻,但劉霄分明感受到了天子那隻手掌的沉重。
這可是事關皇家子嗣的大事,古今往來,君臣之間的信任應該不過如此吧。
“放心吧陛下,並非微臣洪福齊天,只因陛下為大晉的真命天子,該有的都會有”,劉霄回道。
幾句對答過後,司馬聃不願耽擱了皇后的診治,便交代張籍領着褚珞進到寢宮之中,而他自己則繼續留在原處未挪半步。
“謝卿,你不便進去,就留在這裏陪朕說說話吧”,司馬聃倚在白玉雕欄上說道,而他的一雙眼睛卻停留在前方層層疊疊的樓台之上。
劉霄應了聲好,躬身在司馬聃身後安靜候着。天子心意不明,他不好貿然開口說什麼。
轉眼夕陽那抹紅韻染在劉霄的一身朱紅袍服上,艷得有幾分刺目。
“謝卿,這九重深宮,你可見到了金碧輝煌?”,司馬聃掉過頭來問劉霄道。
皇帝不知為何生出這般感嘆,劉霄一時捉摸不透他的心思,於是泛泛而答:“臣沒有見到金碧輝煌,只從飛檐樓台中感受到天家的恢弘氣象”。
“恢弘氣象?”,司馬聃冷笑道,“若不得謝卿,朕只覺周圍一片雕樑畫棟不過為華麗些的囚室。斗轉星移,朕竟被囚在這方天地將近二十載!”。
“陛下為何有如此念頭?”,劉霄道,“中興大晉,這才開了個頭,多少事情還需仰仗陛下的英明神武”。
“子非魚,謝卿為臣子,或許永遠不會明白朕的感受”,司馬聃長嘆道。
劉霄默然,話說到這個份上,他不好再往下接。
只停了少許,皇帝司馬聃再度開口說話,一改方才的多愁善感,問起劉霄一件正事。
“青幽、徐兗二刺史,並廣州刺史庾蘊,此三人上疏參劾射陽縣令謝泉的事情你知道吧?”,司馬聃問。
方才,在未得到何皇后染疾的消息之前,司馬聃在顯陽殿中看的正是這封奏疏。此時得了空閑,跟前又正好劉霄在陪,於是便起意相問。
此事對劉霄而言算不上什麼秘聞,不僅是他,一班閣臣也早已得知此事。甚至閣會擬定廣州刺史庾蘊出任京兆尹的奏章,也在日前由中書省遞到皇帝司馬聃的案頭。
“臣知道”,劉霄坦然答道。
“聽說尚書省下敕書,把大理寺推丞庾倩徙往交州任太守去了?”,司馬聃再問。
“回陛下的話,確有此事”,皇帝問什麼,劉霄便答什麼。
“中書省呈奏,說要改任庾蘊為京兆尹,謝卿,你實話告訴朕,你們最終打算把庾家怎麼辦?”。
沒由來的,劉霄感受到皇帝言語中的一份陌生。
頓了頓,他滿腹坦蕩回稟司馬聃道:“因人授位,並無私怨。學會審時度勢應為做臣子的本分,誰也不能擋了中興社稷的大計!”。
司馬聃對劉霄的慷慨陳詞不置可否,轉而好生打量了他兩眼,隨後緩緩說道:“太后曾不止一次在朕面前說過當下之勢,當下之勢,謝卿可曾明白?”。
“願聽陛下教誨”,劉霄答得似是而非。
“謝卿玲瓏之心,你這是揣着聰明當糊塗”,司馬聃不留情面當場揭穿。
劉霄麵皮一紅,忙向皇帝告罪,末了奏道:“陛下,國舅褚尚書、中書省劉中書,並戶部顧尚書、吏部王尚書等賢臣,已替大晉苦心經營起一片森林,即便有人居心叵測,然其以一木之力,勢必難以抗衡整片森林”。
“只怕有人棋高一着,借你之力蠶食異己!”,司馬聃沉聲道。
“如果陛下信得過臣,則微臣自有分寸”,劉霄道。
“但願如此!”,司馬聃道,“新制甫立,為服人心,這封奏疏朕還是要交給大理寺徹查的,不管有何緣故,只怕你兄長謝泉的縣令之職難再保全”。
“陛下聖明,臣豈敢有非議”,劉霄答。
“那就這麼辦吧”,司馬聃道,“不過到底人才難得,聽說謝泉在射陽任上風評不錯,回頭謝卿不妨和吏部打聲招呼,就說是朕的意思,閑置個把兩個月的,改任一郡太守吧”。
劉霄聽得心頭一熱,向著司馬聃動容拜倒,道:“臣替兄長謝過陛下!朝廷厚恩,微臣沒齒難忘!”。
司馬聃一笑,衝著劉霄擺擺手,正要招呼他起來,抬頭看見內史令張籍高一腳低一腳的奔了而來,臉上神色半喜半憂。
他心知定是皇后寢宮內褚珞的診治有了結果,便向前兩步急問張籍:“快說,皇后如何了?”。
張籍跑得氣喘吁吁,他知道皇帝等得心急,便一面行禮一面回稟道:“回陛下的話,漢侯夫人說可保皇嗣無虞,但是皇后……”。
張籍沒有繼續說下去,不過他的未盡之言,是人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皇帝司馬聃當即愣在原地,半響說不出話來,臉上有掩飾不住的哀痛。
劉霄輕腳跟了過去,方才張籍的話他聽見了,見皇帝沉浸在哀痛之中,不好立時相勸,便示意張籍退在一邊,任由司馬聃發泄他的情緒。
在這個世界上,不是任何哀痛都需要別人勸解的。
司馬聃和皇后何法兒少年夫妻到現在,要說夫婦之間沒有感情,那懷上身孕的肯定另有其人,絕對輪不上何皇后。
鴛鴦中途失伴飛,這種傷痛,只能自己慢慢去.舔舐。
不久,從何皇后寢宮中傳出數聲清脆的嬰兒啼哭,緊跟着,只聽一眾宮女宦人在慌亂中奔走哭嚎,雜言雜語道:“皇后薨了——皇后薨啦!——”。
公元360年,大晉陞平四年六月初三,皇后何法兒驟然起疾,薨於建康紫光殿。在薨逝之前,何皇後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替司馬聃誕下一位皇子。
褚珞在很久之後才從紫光殿中出來,雲鬢散亂,衣裳上處處猩紅血跡。
司馬聃甚至根本沒有看見迎面而來的褚珞,自顧自顫顫巍巍向何皇后寢宮走去。
驀地鐘樓方向一陣急促鳴響,卻是國喪之音。
這時候司馬聃才醒悟過來,在紫光殿門口喃喃道:“去了……竟然撇下朕去了……法兒,說好的生生世世呢?……”。
因為方才的勞累,褚珞原本就臉色蒼白,等見到平素高不可及的皇帝形容枯槁,也為天子一片深情所感動,忍着些許淚花仰頭看着劉霄,說不出一句話來。
或許她想對劉霄道一句珍惜眼前人吧。
正如劉霄昔日曾在她面前說過的一句話:一貧一富,乃至交情;一死一生,乃知交態。
接下來好些日子舉國大喪,萬事皆罷,滿朝大臣享清閑,獨獨忙壞了禮部尚書謝安。
擬謚號,定喪儀,把禮部折騰得夠嗆。國喪之時,甚至連如火如荼的更化改制事宜也不得不停頓下來。
順帶郗愔兄弟並庾蘊三人蔘劾謝泉之事,在交給大理寺之後也如泥牛入海,沒了下文。
一切都要等到國喪之後方才重返正軌,非常時期,只有等待。
可常言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就在晉國國喪之時,數月前從蒲阪倉皇出逃的秦王苻堅鬧騰起不小的動靜,糾集起駐守雲中的賈雍和駐守朔方的梁平老,領數萬大軍捲土重來,出其不意閃襲燕國佔據的平陽郡。
自慕輿根和吳王慕容霸撤軍還鄴,燕國留在平陽的守軍本就不多,怎擋得住蓄勢已久的苻堅?平陽城被一鼓而下。
平陽還不是苻堅的最終目標,大司馬府接連收到駐守洛陽的征東將軍桓豁軍報,說日前拿下平陽的秦軍又有異動,兵鋒所指,恐怕意在收復關中失地。
“這個苻堅,真會挑時候!”,接三弟桓豁軍報后,桓溫怒意難平。
這不是一件小事,怒歸怒,大司馬大將軍桓溫不得不慎重待之,要不然苻堅會在關中和洛陽一帶捅下天大的簍子,把他辛辛苦苦積攢下的功勛撕得粉碎。
如果那樣的話,將來不說什麼遷都不遷都的話,他桓溫又有什麼臉面繼續坐在大司馬大將軍、台閣首輔的位置上?
關中和洛陽,甚至新近封給他的宋國都不能出現半點閃失,在這件事情上,桓溫沒有任何退路。
他不敢怠慢,當即召集驃騎將軍司馬晞、車騎將軍桓雲,以及衛將軍諸葛甝於大司馬府署衙閉門商議。
但是國有大喪,依制動不得刀兵,司馬晞等人也拿不出什麼好辦法,打不得,只能被動堅守。
可是堅守能成么?桓溫心裏頭可沒底氣。
一則征東將軍桓豁和征西將軍謝石剛剛赴任不久,估計連麾下將領還未認全;二則,交接防務之後,中軍各校已經啟程返回建康,就連荊州軍中的大部精銳,也在安東將軍毛穆之的率領下移駐襄陽。
這個當口,正是晉軍最為虛弱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