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謀斷翼
“殷別駕、殷別駕,我知你殷家拳拳報國之心,可是……大可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呀!”,袁真見殷涓情不自製,連忙迭聲勸慰。
殷涓聽勸,長吁短嘆一番,少時換了一幅模樣,道:“袁工部,此番前來我並無它意,知你性情恬淡,無意與小人爭長較短,之所以拜會於你,原本是二位郗公的意思,到時候事起,還盼袁工部適時聲援”。
不知不覺中的一頂高帽戴得袁真頗為舒坦,這個殷涓還是很會說話的。袁真以為,只要不讓他挑頭,僅僅搖旗吶喊一聲也未嘗不可。
袁真打心底不認為僅憑郗家,僅憑謝泉這檔子事便能撼動整個謝家。不過有句話叫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只要郗家起事,隨後略作聲援,讓謝家知道他袁真的不滿,把握好尺度適可而止,那麼謝家應該會重新審視他的地位,不至像現在這般棄之如敝履,打發到工部尚書的位置上不聞不問。
算盤誰都會打,就看誰打得叮噹作響了。
殷涓得到袁真許諾,心頭一松,辭別袁真后又急急忙忙趕往大理寺推丞庾倩府上。
這個庾倩即為徐州治中從事庾柔兄長,與廣州刺史庾蘊一起,兄弟三人皆為先皇康帝時候的車騎將軍庾冰的兒子,而庾冰又為昔日大名鼎鼎的外戚兼輔政庾亮的兄弟。
庾亮、庾冰之後,庾家雖已衰敗不復當年鼎盛局面,但樹倒根未腐,庾家諸子侄在中樞和方鎮任職者不在少數。
這個庾倩原本任的是司徒司直,官製革新之後轉任到了大理寺,任了一個四品的推丞。
至於殷涓為何要見他,背後有着深刻的原因。
郗家,首要反對者當屬更化改制。
而庾家和殷家,對當朝大司馬大將軍、台閣首輔桓溫有家仇族恨。
這話要倒退到十五、六年前說起,當初中書令庾亮的三弟庾翼任荊州刺史,可惜天不假年,中年病危,彌留之際上疏舉薦自己的兒子庾愛繼任荊州。
時任輔政何充卻以為庾家勢力過大,舉薦未成氣候桓溫繼任荊州刺史,當時皇帝司馬聃才兩三歲,由皇太后褚蒜子垂簾聽政,褚太后以為何充之議有理,遂許了桓溫接任荊州。
說穿了,朝廷的用意便是用桓溫來分庾家的權勢。
果然,在庾翼過世之後,把庾家帶到巔峰的庾亮、庾冰和庾翼三兄弟一個不存,隨後庾家諸子侄在各方有意無意的排擠之下再難得到顯要之位。
庾家之所以衰敗,固然因朝廷忌憚,但在庾家人看來,隨後趁虛崛起的桓家在其中“功不可沒”。至少,桓家充當了朝廷遏制庾家的棋子和馬前卒。
而殷家為什麼與桓溫不睦,原因正出在殷涓的父親殷浩身上。當初殷浩北伐失敗,要不是桓溫趁機落井下石,上疏參了殷浩一本,隨後殷浩會被罷官為庶民,最後索性成為士人當中的笑談嗎?
十多年過去,眼見桓溫愈發權勢熏天,如果放任不理,一旦桓溫當真改天換日,那麼庾家和殷家還有活路嗎?
是以,如果反對更化改制,就必然要站在因更化改製得利最大的桓溫對面;如果要反對桓溫,去撼動一下他那龐大的身軀,就必然要從剪除其羽翼開始。
也正因如此,不難想像郗家、庾家和殷家能在上疏彈劾謝泉一事上達成默契。
這些因果由來和其中的道理,自然不必殷涓再仔細說與大理寺推丞庾倩聽。
殷涓僅僅替徐州治中從事庾柔帶了幾句話給他的兄長庾倩,庾倩便當即點頭應允,信誓旦旦說到時候必定會襄助一二。
大理寺別的權勢沒有,掌的就是刑獄斷案。
按照新官制的說法,此事一旦鬧到朝堂上,多半會交由大理寺來審斷是非曲直,而庾倩這個推丞正好掌審理京師百官或皇帝特詔審問的刑獄重案。這樣一來,謝家最終可能會落到他的手中!
想那謝家為更化改制的始作俑者,起初應該沒料到居然會有作繭自縛的那一天!
六月初六,聽上去是個挺不錯的吉利日子,但這一天對謝家來說無異於平地一聲驚雷!
青幽、徐兗以及廣州三刺史聯名上疏,彈劾射陽縣令謝泉任內行為不當,引發民亂,而其後州郡將此事報知朝廷,朝廷居然不察!
不知是否出於有心,三刺史的奏疏沒有通過正常途徑送至尚書省中,而是輾轉到了御史蘭台署衙。
是否在刻意迴避着某些人?
御史中丞陶悅來不及細作他想,他這個紫袍從二品高官任上還沒幾天,便碰上了這麼大的簍子,看這封奏疏的言下之意,說謝泉治下發生民亂僅是個引子,其背後的用意,竟直接指向朝廷失察!
射陽縣的民亂還是去歲的事情,彼時尚書令褚歆領銜中樞,劉霄任的是尚書省右僕射,說朝廷失察,豈不要追究劉霄和褚歆的罪責?
“用心何其險惡呀!”,陶悅合上奏疏自語道。
但是御史蘭台的執掌就在於監察和彈劾不法,且三刺史的奏疏又絕非捕風捉影說著些虛無縹緲的事情,御史蘭台不問也得問,問也得問,否則,臨頭來遭參的人恐怕要加上他御史中丞陶悅的大名!
可難就難在,此番遭到參劾的對象偏偏不是別人,而是眼下風生水起的謝家!
況且,射陽縣令謝泉看起來不過微末七品小官,但其背後站着兩位三品大員,其中還有一位為七閣臣之一。
如果這還不足以讓人咂舌,那麼謝泉的妻家為正二品的車騎將軍桓雲,桓雲的兄長又為大晉目前獨一份的玄袍黑紗者——台閣首輔、大司馬大將軍桓溫。
縱然陶悅這麼多年來聽慣了建康城中的晨鐘暮鼓,一向自詡洒脫,但是如今碰上這檔子事,敢問當世又有幾人洒脫得起來?
考慮到御史蘭台和大理寺的職掌特殊,新官制言明御史中丞與大理寺卿只對皇帝負責,遇有參劾、刑獄等事務,並不需要經過台閣議定。
也就是說,如果陶悅決定將這封奏疏直呈天子,天子在聽過他這位御史中丞的意見之後,要麼留中不發,要麼交由大理寺依照大晉典律審結問罪,事後報備刑部即可。
呈還是不呈?又該向皇帝如何表明自己的意見?陶悅無比犯難。
職責所在,陶悅不敢將三刺史的奏疏隱匿不報。但在上呈天子之前,陶悅多了份心思,攜帶奏疏前去拜會了尚書令褚歆一趟。
尚書省署衙,兩位紫袍高官席地而坐,不約而同將目光停留在那捲薄薄的簡牘上。
稍後,褚歆似乎並不了解陶悅的一番苦心,抬頭木然謂他道:“陶中丞,方才你刻意登門造訪我還頗覺幾分意外,要知道尚書省和御史蘭台並無交集,原來鬧了半天是有人向朝廷上疏舉報不法。此正為陶中丞職責所系,中丞秉公辦理即可,何需來相問於我?”。
褚歆這話說得有些冷淡,彷彿在刻意疏遠他和陶悅兩人之間的關係。
陶悅聞言有些不解,錯愕看向褚歆半晌,他鬧不明白究竟是相識十多年的褚歆有什麼不對,還是他原本就不應該到這尚書省中來。
“褚台閣,你這話是何意?如果我想秉公辦理,不管此事真相幾何,謝家在明面上的道理只怕說不過去!”,陶悅心急道。
末了他不忘補充一句:“依我看,此事必然事出有因,其中原委說出來興許可以服人,卻不能服法!如果有人居心想拿此事大做文章,想我大晉的律令終究不過幾行冷冰冰的文字,它可不理會是否情有可原”。
見陶悅心浮氣躁的樣子,褚歆笑了笑道:“律令這東西我自然省得,似那利劍,就看握在誰人手中,興許聲張正義,興許為虎作倀。我不明白的是,事未起,但陶兄以御史中丞的身份親至我尚書省中,難道不知此事背後我也脫不了嫌疑嗎?”。
“褚兄!我的褚兄!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跟我繞這些彎子!”,陶悅痛心疾首道,同時說起話來也不再有任何隱晦,“有人起意藉此扳倒謝家,可謝家既倒,於你褚兄何益?即便桓謝兩家有兒女之親,但那桓溫的態度着實難料,指不定他來個隔岸觀火,甚至推波助瀾也未可知。謝家既倒,你褚兄獨木難支,桓溫在朝中可就再無制約了!”。
言於此,褚歆頗為動容,整肅衣袍對着陶悅長長一揖,道:“當下朝中風雲變幻,出於謹慎,我不得不出言試探,還望陶兄見諒!”。
陶悅頓時釋然,忙起身相扶褚歆,動情說道:“褚兄,你我交情不下十餘年,無論時事如何風雲變幻,你之為人我還是信得過的。我平素為人慵懶,最不喜的就是紛爭,但我深知,沒有謝家,也就沒有褚家,也就沒有劉家,遑論我陶家?”。
“陶家多大賢,果不虛言!”,褚歆帶笑贊道。
陶悅聽罷接連擺手,道:“賢不賢的先不說,為今之計,是要速速拿出對策,這封奏疏在我手上壓不了多長時間”。
理是這麼個理,褚歆便從了陶悅所議,忙遣人去兵部署衙請了劉霄過來。
好在尚書省六部相隔不遠,不多時劉霄便趕了過來,甚至不等和褚歆、陶悅二人見禮,當即問起參劾之事的具體情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