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欲起高樓
皂衣吏心裏繫着別的,也不欲糾纏,朝燕西風嘿嘿一笑道:“方才倒是忘了與你說了,你這鏢局新開,還沒到府衙里備案造冊吧?”
“按例,你們這些江湖上的買賣,不備案,便要繳納刀管錢,一天二錢,你便先交一個月吧。”
他伸出兩個手指正反擺了擺,面上露出笑容,彷彿拿捏了燕西風一般。
燕西風神色微滯,強笑道:“官爺,咱們是京城裏的鏢局,早有備案的,只是新近遷來……”
皂衣吏擺手打斷:“京城是京城,秦州是秦州,各有法度,到了這裏,你們得守秦州的法度。”
燕西風:“這……”
剛才還氣憤不已的范一尺,此時已經堆上笑臉上前:“官爺,看您這身氣派,在府衙里必是位說得上話的大人物,您行個方便……”
說著已經將一錠銀子不着痕迹地塞進他手裏。
“嘿嘿。”
皂衣吏掂了掂份量,滿意地攏進袖中,動作行雲流水,顯然是熟能生巧了。
“算你有眼力,別以為本官有意為難,要不是本官,你便立刻去辦,三兩個月可未必辦得來,到時還要交更銀子!”
“不過看你也是個精靈的人物,本官就喜歡你們這樣的,要是這坊里都是這樣的人,本官也樂得鬆快,官民相親嘛不是?”
皂衣吏打着官腔道:“本官就通融通融,操勞一些,替你們把這事兒辦了,啊,放心。”
擺擺手,轉身就走。
走沒兩步,又回頭道:“對了,一碼歸一碼,刀管錢是刀管錢,免役錢是免役錢,不搭嘎啊,這個可別想免嘍!”
“本官向來與人為善,你別怪本官沒提醒你,再過七天,便到了徵發兵役之期,到那時你們再不交免役銀子,待名字上了兵冊,那就給再多銀子也沒用了。”
皂衣吏嘿嘿一笑,便將手攏進袖子,喜滋滋地走了。
“砰!”
范一尺一掌劈在鏢局門前的石墎子上,劈得石墎上粉塵飛揚,甚至劈下了幾片一指頭大小的碎屑來。
這一掌之威,若拍在人身上,不是立時骨斷筋折?
沈仙不由道:“燕兄,你們武功都如此高強,為何……”
不必接下去,幾人也知道他的意思。
范一尺嘿然道:“武功高強又怎麼樣?武功高強也得吃飯吶,就算是天下第一,他能不吃飯嗎?”
“我倒是見過不少年輕人,以為學了點武功,就能闖蕩江湖,行俠仗義,橫行無忌,嘿嘿,幸運的,活下來也沒了心氣兒,倒霉的,嘿嘿……”
他接連冷笑幾聲。
話沒說盡,但沈仙也明白了。
這大業的江湖,似乎並不像王無咎對他所講的,也不像宿世記中的那般精彩紛呈。
他想像中那種大碗喝酒的不羈、大塊吃肉的豪邁,甚至是詩劍佐酒一般的美好,此刻都有些模糊扭曲了。
范一尺似打開了話匣,忍不住繼續道:“那位前宰相倒是好大的名聲,一部兵冊,便將咱們這些江湖中人都一網打盡,誰敢亂法,天涯海角都跑不了,”
“鬧得現在,除非是那些大門大派,亂來也沒有人管,否則,任你武功再高,都還是守些規矩的好,想要不守規矩,那就去依附高門,或是落草為寇,那就另說了。”
“武林是武林,綠林是綠林,相互不戧行的。”
“老范,住口!”
燕西風喝斥一聲,看了一眼沈仙。
因為那方“蟠龍玉印”,銀貂和他們兄妹都認為沈仙與那位亞聖公應該是有某種關係,怕沈仙聽了這話心中不悅。
沈仙確實是不高興。
不過不是針對范一尺。
他知道,老相爺的位置太高,芸芸眾生,看他都如看天上的雲。
雲上面有什麼,也只能用猜的。
而且,再好的政策,也得要執行,自朝廷層層傳達,到了底下,原本的政策變成什麼樣,恐怕連老相爺也難以把握。
這才是施政最難之處。
有時候不是上面的人不想施善政,而是底下小鬼難纏。
此時此刻,沈仙已經意識到,老相爺的新政,恐怕已經偏離了老相爺原本為它設置的正軌。
適才所見,就已顯而易見。
如燕西風這般武功高強的大俠都如此,那升斗小民又當如何?
沈仙忽然為老相爺感到不值,更不忿。
他將全副心血都注入這新政之中,為了新政,為了那位天子的江山,漚心瀝血,到頭來,卻反被天子棄為蔽履,十八年心血毀於一旦。
而原因……不過是那天子為了所謂的平衡二字罷了……
沈仙此時心底對那位未曾謀面的天子又多出了幾分不喜。
“沈先生,不過是些小事罷了,你不必憂心。”
燕西風看他神色沉凝,心思不屬,以為是為剛才的事擔憂,便道:“燕某也在江湖上闖了這麼多年,一個胥吏罷了,還不至於束手無策。”
沈仙張了張嘴。
對於這胥吏之事,他倒並非沒有半點法子。
只是燕西風既如此說,那也不妨先看看他要如何處理。
只因他的法子若用了,動靜怕是有些大。
以他如今的境況,信馬由韁,小事化大,脫出自己掌控,實在不智。
燕南雁有些忿忿道:“便宜那個狗東西了,要是讓我在外面遇上他,非得給他些厲害瞧瞧,竟然敢罵沈先生。”
燕西風還以為她心疼的是自己的銀子,聽到這話臉都黑了。
不過沈仙等人都不知道。
那皂衣吏在離開之後,經過一條小巷,剛剛收穫不菲,滿臉笑容,嘴裏還唱着小曲:“那新剝的玉筍~~嘗、嘗起來~~有一點點的冰~冰冷~”
“哎呀!”
忽然後腦一疼,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
……
碰上了皂衣吏這麼樁遭心事,所有人都沒什麼好心情。
沈仙這模樣,也不想給他們再添麻煩。
因此在長風鏢局匆匆逛了一圈,便回到了湖畔小院。
他給了些銀子,提前讓燕南雁幫着準備了筆墨紙硯。
雙手驅動輪椅,徑直來到案前。
看了一眼,便有些愣神。
只因這案上擺的筆墨紙硯不是他所說的,全都是上好的物事。
尤其是紙,竟是上好的雪箋。
民間紙貴,尋常百姓是根本用不起的。
普通寒門所用紙張,也通常是紙質粗糙、顏色灰黃的麻紙。
這種紙用料雖糙,流於坊市間卻也不便宜,尋常百姓也是很少捨得買的。
而眼前的雪箋,潔白如雪,細膩如脂,紙破絲連,是高門之間最常用的紙張,對於高門算不上上等,於民間卻是珍貴之物。
他給燕西風的那點銀子,怕是買不了幾張。
這案上卻擺上幾有兩指厚一疊。
“唉……”
燕西風的心意他哪裏不知?是真將他當成了救命恩人,處處都以他為重。
以長風鏢局如今的境況,這絕對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嘆了一聲,於這份情意,只能暫存心間。
鋪上紙,研了磨。
便閉目沉思。
宿世的記憶,浩瀚如煙海。
沈仙毫無頭緒,不辨方向,欲憑空從中尋出能為他解疑的經文,也不是那麼容易。
即便他能記起宿世之中見過的所有文字,卻終究不是他自己所歷。
不像他自己所讀過的書,字字句句都銘記在心,盡己所能,融匯貫通,化為己用。
學以致用之時,信手便可拈來
如今他就像是身懷兩座龐大的藏書樓。
一者是玉筆乾坤,一者便是這宿世記憶。
前者欲尋不可尋。
後者欲尋不知何處尋。
終究是毫無根基,欲起高樓枉空談。
還是得想法子築起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