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第121章 金陵水患
北靜王爺求娶薛家姑娘為側妃一事,陛下應允,御旨親賜這樣的體面,成為了京城三月里最大的新聞,上到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
臣工們捻須對笑,為本次與帝王博弈的成功無比自得時,后宅也是艷羨有加。
士農工商。
階級分明的時代,一個商戶人家的女兒能做上王妃,簡直叫人難以置信。
而收到消息的賈府,眾人更是呆若木雞,更是不敢相信這是親耳聽見的東西。
這樣炸裂的信息慣常都是自己插翅膀的,不用人傳,就能自己飛得遍地都是,而怡紅院,人多眼雜的地方就更是攔不住了。
叫下半年的秋闈和眼前的病症拖得眼下烏青她的寶玉,聽了過後茫然抬頭,“哪個北靜王?是要寶姐姐去做妾?”
綺霰忙不迭上前遞水,又將他身前的書本收了,安撫道:“京中自然就是水家那一位靜北王爺,除了他還有旁人敢叫這名諱不成?”
至於妻妾之說,誰也不敢胡亂置言。
雖說不是妻那自然就是妾,可皇家的妾,誰敢說那是妾呢?難道大姑娘和趙姨娘可以划等號?
寶玉神色逐漸赤紅,不顧渾身消瘦,起身在床后的箱籠里不斷掏着什麼。
“哎喲,祖宗,你找什麼和我們說就是,這是幹什麼呀?”麝月打理香囊的手一頓,上前不住地揀寶玉扔出來的衣衫,嘴裏忙勸道,生怕出了岔子。
眾丫鬟也攔的攔,拉的拉,卻又不敢用力,跟唱大戲似的挨個兒上前又被甩出去。
正鬧成一團時,就聽賈寶玉呲拉一聲拔刀響,隨後又是咔嚓一聲,刀刃與桌面相接,發出沉悶的聲響。
嘴上氣道叫茗煙將一開兩半的荷包‘屍首’,送去北靜王府,言說要割袍斷義再不往來云云,而後又沒頭蒼蠅似的在屋中來回打轉,書也不讀了,字也不寫了。
休養出來的一身力氣往這兒使也不對,往那兒發也不行,乾脆取了鞭子在院中劈里啪啦的揮舞起來。
“可見身子是大好了。”雲珠見了,心頭高興,省得王夫人天天盯着怡紅院,大家都生怕行差踏錯就下崗了去。
不過。
這其中最生氣的也當屬王夫人,她力排眾議想將寶釵扶到賈家的寶二奶奶位置上,嘔心瀝血的將她的身世洗了又洗,連薛蟠這個污點都已經被賈、王兩家操縱着改名換姓,不日就要跟着王子騰上任去了。
再說寶釵,雖是生父早亡,可人家容貌手腕樣樣都拿得出手,嫡親舅舅還是九省統制,先頭為了參選侍讀時經營起來的名聲……
如今這叫什麼?
殺雞不成反蝕把米?還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剛消停了兩日,好容易老爺上任去了,如今可好,寶玉讀書,咱們連大氣兒都不能喘!”小紅在後院跟幾個小丫鬟跳房子呢,正叫賴大家的捉個正着。
也不知道是私怨還是公憤,賴大家的臊眉耷眼不說話,只是將小紅揪到周瑞家的面前,好生告了一狀。
幸虧周瑞家的機靈一回,不肯夾在賴、林兩家之間受那夾板氣,只雷聲大雨點兒小的將小紅叱了一遍,就放人了。
“秋闈就在年下,既說了要參加,必然不能空手而歸的,太太此舉也是教子心切。你快彆氣了,看這新來的芙蓉好不好看?”
主要是氣也沒用,人家處處占理,連個跳腳的機會都沒給她,看來因着圈地一事,賴家可算是把林家恨上了,連帶着孩子都不放過。
目光落在那盆白芙蓉上,小紅卻不知為何,臉上紅了一紅,泰然自若道:“挺好看。不過話又說回來,不好看的東西也不會送到咱們怡紅院來。”
“是呀,芸二爺專門譴人來說的,今年棚里攏共就育出一盆絳紅色的,又說這樣嬌艷的顏色,別處都不懂得,要請怡紅院先賞。”雲珠刻意咬在了先賞兩個字上面,小紅的眼底的笑意就愈發藏不住了。
小紅哼一聲,岔開話題:“我瞧你字兒寫得比去年強了,為我寫一副春聯吧?”
“還是你懂欣賞,寶玉都說我那字是蚯蚓上吊!”雲珠覷着鼻孔對賈寶玉的話不置可否,又興沖沖問小紅:“掛哪兒?我得翻翻書,必為你挑一聯四角俱全的!”
她練的那可是正經練的顏體,只是如今還不大像罷了。
“我……”
“??”雲珠歪頭看她。
“你放心,我就是去二奶奶手底下用些時日,等二奶奶不用我了,我就……”小紅支支吾吾的,想着如何解釋自己過幾天就要離開怡紅院這事兒。
原來是這事兒,雲珠安慰說道:“這是什麼話?事關前程,你不要有什麼顧慮。”
她老早就知道,小紅自接洽上賈芸,就有意無意的在王熙鳳面前晃。後來探春當家,她也展現出了極大的幫襯熱忱,若說不是在為芸二太太那個位置做努力,雲珠是如何也不信的。
如今她的機會到了,跳出這個怪圈的時機成熟了,雲珠真誠地送上了一副鵬程萬里的對聯。
小小的灑金紅紙,規規整整的十幾個字,剛好能貼在衣物箱籠之內,彷彿是兩個小孩兒之間獨有的秘密。
見她真誠妥帖,小紅只覺得自己十分愧疚。
“對不起,我先頭兒拿不準,不敢與你說,更怕叫人攪黃了,也怕連累你。”她低聲哽咽,不敢去看雲珠那雙亮晶晶的眸子。
在外面的人看來,做榮國府的奴僕無一不好的,三餐吃食好四季衣衫夠,節令賞賜豐厚,在外行走時還有體面。
可有些人知道實際不是這樣的,一是見過了更好世界的趙陸,二是馬上能奔向更好生活的林紅玉。
趙陸如今被桎梏在這小娃娃身上,動彈不得,也不敢動彈。林紅玉卻已經有了自己的手腕和家人做底氣,只待提裙便可盎然奔向新生活里去。
這如何叫人不羨慕?
兩人湊在一塊兒,一手一個瓠蘆給洗澡的八哥添水。
見小紅沮喪,雲珠忙道:“快別這麼說,二奶奶自來手縫寬大,你這一去,可就是錢程似錦了!叫人羨慕得很。”
小紅莞爾,“苟富貴,必不相忘。”
到底是王熙鳳雷厲風行的性子,便是如今有意撒手,這辦事的速度還是跟往常一般,隔日一大早,小紅就卷了鋪蓋出怡紅院去了。
賈寶玉還沉浸在水溶給他帶來的刺激里,再兼小紅平日又不是他身前拔尖的,只磕了個頭賞了些東西,便揮手叫她去了,隨意得很。
綺霰見狀,言說要去為他煮上一盅蓮子羹來,不去心兒的那種。賈寶玉瞬間顧不上難受了,讀了會兒書就嚷嚷着要去邀林妹妹游湖,總之是今日讀完書游湖,明日讀完書賞荷,後日讀完書登高,真是一刻也沒叫這大園子閑着。
但讀書,就做得潦草了。
科舉那些經史子集枯燥乏味,常常是翻幾頁就要吃茶出恭,案頭坐一會兒,榻上靠一會兒,再讀一讀閑書,就到了與姐妹們放鬆的時候。
通常是一拍屁股毫無留戀地出門。
沒了玩伴,雲珠也只得亦步亦趨地跟在書房門口伺候,賈寶玉叮鈴咣啷地把書房禍害了,雲珠便默默收拾,連帶着讀書寫字的時間也愈發多了些,連林之孝都笑她,怕是能自學進賬房成為最小的‘算盤’。
轉眼就是六月,胡夫人興沖沖地帶着消息又進了瀟湘館,拉着雲珠道:“好姑娘,考上了!考上了!”
這消息傳進黛玉耳中,黛玉笑一笑:“這可好!”
“真真有學問!”賈寶玉接一句,見黛玉笑他也跟着笑,悄聲在黛玉耳邊得意道:“這下可沒人敢說胡夫人是村婦了,太醫院一進去就是六品的官兒,胡夫人以後也是真正的官夫人了!”
如此一來,做為女眷長期留在內宅,專司貴女調養的事務,就是名正言順的事。
雖然入職的時間還沒確定,但太醫院的紅榜上卻有胡君榮其名。
“冒青煙呀,冒青煙啦!”胡君榮老淚縱橫,捂臉而泣,強撐着去保人家裏見了禮,又邀了王太醫道謝。
走到家門前時,叫幾個乞兒作揖,又散了一把銅錢,這才往隔壁劉家去了。
舉手正欲敲門時,又轉身往街角去買了許多花生糖果豬頭肉的,左手小菜右手水酒,見到劉平第一句話是,“考上了,考上了!”
第二句是,“可惜六姑娘不在,我這一把老骨頭,便是給她磕頭也使得!”
都說消息是越聽越靈,因着趙六在國公府當差,趙三兩口子平日裏就格外留心這些貴族之間的事,如今見胡君榮進了太醫院,更覺得日子燦爛起來,素日最嚴格的趙三,也破天荒的幹了兩杯水酒。
見着兩口子高興,胡君榮潑了一盆冷水,滿面沮喪,“這運氣說好也好,壞也壞,你們在京中也要小心謹慎才是。”
“怎麼了?”
胡君榮先搖搖頭,往嘴裏扔了一口花生米,“我要被派去金陵了,那邊生了水患,有大疫之兆。”
嘴裏的花生嚼着嚼着,生出苦味,也不知是心裏來的還是花生里來的,胡君榮憋了一整日的笑模樣,終於整個垮下來,四十幾歲的男人苦得鼻涕眼淚一把,似要將胸間所有的不忿都哭出來。
“可憐我兒……我夫人……我……嗝!”
趙三也沉默起來,胡夫人今日剛回榮國府去,再出來少說也要三五日功夫,那賈府的下人又桀驁得很,連送錢都沒法子將消息遞進去。
在外頭尚可以搬小六兒的名頭用一用,可那樣的門戶,胡亂報人名,若是給小六添了亂可怎麼辦?趙三面色不變,心裏卻跟含了個苦膽似的,“糊……胡大夫什麼時候下金陵去?可定下日子了?”
“原定的初十,只我看太醫院裏那光景,陛下怕是希望越早越好,若是一道調令下來,明日就走也未可知。”
確實是越早越好。
天色還沒黑下來,賈寶玉還在湖邊嬉鬧,自不知一個青袍下人進了榮國府,一路通稟之後,正站在賈赦的院子裏朗聲道:
“稟老太太,老爺,金陵賈家派人來報信兒,那邊發水了!”
賈府的祖宅正是在金陵,如今周邊府縣水患逼近,流寇橫行。族人來報時又強調着大雨已三日不曾停歇,若再這麼下着,只怕逼到金陵不過是時間問題。
賈赦又是不管事的,為此,賈母不顧王熙鳳稱病,硬將她調出來,說是安排醫者藥材錢糧之類。
水患來得毫無防備,金陵城中必定是諸物緊缺,此時出手,不僅可解老宅燃眉之急,興許還能從中牟利。
王熙鳳算盤打得劈里啪啦的,可轉念一想,從前她為賈家掙了多少錢?連嫁妝都動了近一半,累死累活卻不見得討了多少好處,可如今這水患之財。
掙是不掙?
見王夫人催促,王熙鳳心下冷笑:這會子你倒是來勁了,從前攛掇着我出錢出力又做出頭的獃子時,可不是這番模樣!
“金陵是咱們府的根兒,論起輩分,留在金陵的叔伯們真正是本家來的,一家子相親,合該是同氣連枝互幫互助。只是……”
說著,似想起自己早夭的孩兒,當即掩面有悲戚之音,哽咽道:“老太太信重我,才將這樣人命關天的大事交給我來辦,孫媳婦萬不該說個不字來。可我閉門養了這麼久,便是人手和銀錢也是一時不趁的,只怕做不好。”
抬眼見眾人眼中有焦急之色,聽得人群里還有抱怨聲,她又強顏歡笑起來,“這都是危及本家的大事,我年紀輕,面兒又薄,如今老太太交待,自不敢推脫,只求太太幫忙掌眼,咱們一併將這事辦漂亮了。”
轉眼間,王熙鳳就想明白了,錢要賺,力氣卻要少使,要不是顧着老太太和巧姐兒,她早就撂挑子了!
不等賈母說話,王夫人把鳳姐兒上下打量了好幾眼,心裏就發起酸來。
又想起大觀園裏那縮頭烏龜似的兒媳婦,直恨賈珠去得早。好容易得兩個精明強幹的女兒,奈何一個進宮去了,一個到底隔着一層肚皮,近年環顧之下,竟無一條臂膀。
想要扶持侄女兒吧,這侄女兒一天一個樣兒,親香時恨不得一條褲子,可有時候冷眼瞧着,她又像另有算盤,叫人琢磨不透自然就不敢全信。
又想着自己剛將嫁妝里的布匹置換到府上的倉庫里去,這節骨眼兒正是花錢的時候,王夫人戰戰兢兢的想要拒絕。
賈母卻拍了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