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學霸必須死—徽州絲絹案始末

第一卷 學霸必須死—徽州絲絹案始末

引言

大明萬曆年間,徽州府爆發了一場民間騷亂。

這場騷亂規模不算大,動靜卻不小,前後持續時間將近十年,將當地百姓、鄉紳鄉宦、一府六縣官員、應天巡按、應天巡撫乃至戶部尚書與當朝首輔都裹挾了進去。從中樞到地方、從官僚到平民的諸多利益集團各懷心思,彼此攻訐、算計、妥協。大明朝廷的決策如何出爐,地方執行如何落實,官場規則如何運作,利益集團之間如何博弈,在這個案子裏真的是纖毫畢現。

有意思的是,這一次騷亂的起因,既不是天災,也不是盜匪,追根溯源,竟是一位學霸做數學題鬧出來的。

第一章都是學霸惹的禍

這個故事,要從徽州府下轄的歙縣說起。

大明共分為十三個承宣布政使司,以及一南一北兩個直隸,咱們可以把它們粗略地理解為省份。

南直隸下轄有一個徽州府,歷來人傑地靈,無論官場還是商場都是英才輩出,是有名的文教繁盛之鄉。其時徽州府一共統轄六縣:歙、黟、休寧、婺源、祁門、績溪。其中歙縣最大,同時它還是附郭縣——也就是說,徽州府治設在縣內,與歙縣縣衙同城辦公。

府縣同城,很多府一級的文書檔案,自然就存放在縣城的閣架之上,以便隨時調取勘合。這些關於稅糧戶籍的案牘十分重要,關乎一縣之興衰,可又超級無聊,全是各種枯燥的數字羅列。所以它們長年被束之高閣,無人問津。

隆慶三年(1569年),有一個歙縣人忽然對這些檔案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這個人叫帥嘉謨,字禹臣。嚴格來說,他沒有歙縣戶口,不算當地居民,而是個祖籍江夏的軍戶,隸屬於徽州府境內的新安衛。軍戶是大明特有的一種戶籍,世代都是軍人,歸屬於各地衛所——類似於軍分區——不過這出身沒什麼不好,朝中此時有個叫張居正的大人物,也是軍戶出身,正是冉冉上升的政治明星。

[註釋]徽州府與新安衛:根據《明史·地理志》與《明史·兵志》的記載,明代的整個疆土管理分別隸屬於兩大系統,即六部、布政使司、府、縣這一行政系統,與五軍都督府、都指揮使司、衛、千戶所這一軍事系統。明初,徽州府直屬中書省,后改屬南直隸,下轄歙、黟、休寧、績溪、祁門、婺源六縣,歙縣為附郭。新安衛,直隸於中軍都督府,雖設於徽州府轄區,其守備衙署亦在歙縣,卻不受徽州府管轄。

軍戶:據《大明會典·戶部》記載,明太祖朱元璋下令管理天下戶口,置戶帖、戶籍,記錄人戶之名字、年齡、居住地等信息,戶帖發給百姓,戶籍上交戶部,作為核實戶口、徵調賦役的根據。明代人戶分軍、民、醫、匠、陰陽等多種類型,除優免差役者外,其他人必須承擔不同的差役,不允許變籍,所擔差役亦世襲。其中,軍戶便是世襲供應軍差義務的特定人戶,負擔沉重,社會地位也相對低下,故明人一般以脫離軍戶為幸。明代諸多著名閣臣如李東陽、萬安、劉吉、梁儲、高拱、張居正、葉向高等人,皆出自軍戶。

帥嘉謨在文武兩道的表現都很一般,註定仕途無望。他只有一個特長:對數字天生敏感,擅長算學,是個學霸級的數學天才。

可惜在大明,可沒多少領域能讓這位理科生一展才華。最好的就業方向,就是去當個管錢糧的小官吏。而這個崗位,要求對錢糧稅賦的計算很熟悉,需要做大量的應用題來練習。

當時沒有教輔和習題集,帥嘉謨一腔做數學題的慾望無處發泄。好在這個苦惱沒持續很久,他便發現了一個絕好的題庫:歙縣架閣庫。

徽州府歷年的稅糧賬冊,都存在歙縣庫房裏。大明稅賦結構很是繁複,徽州又是納稅大戶,賬冊涉及大量加減折算、書算錢糧,這正是絕佳的應用題題例。磨鍊好了這門手藝,以後就業便有保障了。

於是在隆慶三年的某一天,帥嘉謨設法接觸這些官府賬冊。一個學霸就這樣高高興興地開始做起數學題來。

做着做着,帥嘉謨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

憑藉著對數字的高度敏感,他注意到徽州的歷年稅賦里有一個疑點:徽州府每年向南京承運庫繳納的稅糧中,除正稅之外,還有一筆科目叫作“人丁絲絹”,須以實物繳納,且數額頗大,每年要繳8780匹生絹。

帥嘉謨再往下去查徽州府下屬諸縣的分賬,發現徽州府下轄六縣,其他五縣都沒有“人丁絲絹”這麼一筆支出,只有歙縣的賬簿上有記錄,數字與徽州府上繳南京承運庫的等同。

換句話說,徽州府每年8780匹生絹的這筆稅支,是由歙縣單獨負擔的。

帥嘉謨大為駭異,這可不是小數。為了確保自己沒犯錯,他還特意去查了一下《大明會典》。[註釋]《大明會典》:明代官修的記載典章制度的大全。有明一代於弘治、嘉靖、萬曆三朝先後編修、續修和重修《會典》。弘治年間,徐溥、劉健等奉敕修成《大明會典》180卷,至孝宗死,未及頒行。正德年間,李東陽等奉敕重加校訂後由司禮監刻印頒行,是為正德本。嘉靖年間續修的《會典》並未刊行。萬曆年間,大學士申時行等奉敕重修《會典》成228卷,為萬曆本。文中帥嘉謨所閱者應為正德本《大明會典》。

《大明會典》是一本官方發佈的資料集,裏面收錄了典章沿革以及各級政府稅賦資料、行政法規,從弘治朝開始,每代都會進行修訂,算是政府法令的一個彙編,亦勉強可以當作年鑒來用,權威性很高。

帥嘉謨在《大明會典》裏的徽州府條目下,找到了同樣的納稅記錄。更重要的是,《大明會典》裏只提及是由徽州府承擔“人丁絲絹”,並無任何字樣表明是歙縣獨自承擔。

按道理,徽州府的這一筆“人丁絲絹”稅目,應該是六縣均攤,怎麼只壓在歙縣一處呢?雖然歙縣的體量比其他五縣都要大,可也不能這麼欺負人哪。

帥嘉謨心想,這件事關乎一縣之民生,可不能這麼糊塗下去,必須挖個水落石出!

就像所有的學霸一樣,帥嘉謨看到眼前出現了難題,不驚反喜,興高采烈地繼續深入挖掘。最終,他在《徽州府志》裏找到一條看似無關的古早線索。

[註釋]《徽州府志》:現存明代《徽州府志》有兩個版本,一為彭澤、汪舜民等人編修的弘治《徽州府志》12卷,一為汪尚寧等人編修的嘉靖《徽州府志》22卷。特別需要注意的是,汪尚寧為歙縣人,曾官至通議大夫、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退休歸里,組織一幫人員重修了《徽州府志》,後來亦被捲入學霸帥嘉謨引起的這場爭論。

徽州這個地方,歸附於洪武爺的時間很早。朱元璋在元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稱吳王之後,在徽州實施的第一件事,就是修改元稅,稱為“甲辰法制”。結果年底核查,行中書省發現數字有問題,於是在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搞了一次“乙巳改科”,對很多科目的稅額重新做了調整。

[註釋]乙巳改科:據《徽州府志·食貨志》記載,吳元年(1364年),明太祖朱元璋重新修訂了徽州府的賦稅舊制,將六縣的“夏稅生絲”折麥徵收。第二年,即乙巳年,行中書省核查徽州府賦稅時發現,該府吳元年的田賦增減額存在問題,派人將府、縣所屬官吏羈押至省,在嚴密監督之下,重新更定了徽州府的田賦數額,歲史稱“乙巳改科”,其中特別指出了歙縣虧欠原額夏麥9000餘石。

在這次改制中,朝廷發現歙縣的夏麥數量有問題,與去年同比差了9700石,於是對歙縣的3646頃輕租田,每畝各加征“夏稅生絲”四錢,以彌補夏麥缺額。

[註釋]石:古人把石塊鑿孔成凹行,用於稱量糧食,“石”因此成為容量單位,音(dan)。《說苑·辨物》載:“十斗為一石”。古代的容量單位有:勺、合(ge)、升、斗、石,為10進制。出自《淮南子·繆稱訓》的“以升量石”,比喻以膚淺的理解力難以推測深奧道理。出自明人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的“朝升暮合”則用以形容生活的艱難。日常生活中,石與合因其過大或過小而較少被使用,人們常用的是升和斗,故有升斗小民、日進斗金、不為五斗米折腰等說法。

這個“補欠夏稅”年代太過久遠,看起來和“人丁絲絹”全無關係。帥嘉謨憑着天才般的直覺,覺得這兩者之間一定有什麼聯繫,於是拿起筆來,粗粗算了一下。

歙縣補的9700石夏麥,按照隆慶時的官方換算標準,每石折銀3錢,9700石糧食折算成銀子,是2910兩。而每年“人丁絲絹”補交的生絹折成銀子,每匹7錢,所以8780匹折銀6146兩。嗯,兩個數字似乎沒什麼關聯。

[註釋]折率:明初所定的賦稅,本是建立在實物財政的原則之上,政府根據需要的物品來確定徵收的物品種類,百姓根據各地土產的特點繳納不同的物品。但是,各地的出產與政府的需要總有不一致的時候,就需要用其他的物品來代替。或者,在政府實物儲備充足的情況下,改徵當時具有一般等價物職能的物品作為財政儲備,這時就需要有一定的換算比例,即折率。明中葉賦稅改革,逐漸以白銀作為衡量標準,折率也就主要是折銀率了,這一比率主要是由稅物要送往的倉庫與用途等因素決定。如據嘉靖《徽州府志》可知,嘉靖年間,徽州府夏麥徵收,征入當地永豐倉每石征銀4.5錢,送往京庫(北京)每石征銀2.5錢,運往南京光祿寺每石征銀6錢。

帥嘉謨到底是個學霸,腦子轉得很快。他很快想到,徽州六縣彼此相鄰,一個縣夏麥歉收,其他五個縣不可能倖免。他再一追查,發現在同一時間,黟、休寧、婺源、祁門、績溪五縣也虧欠夏糧,一共是10,780石,可折銀3234兩。

2910+3234=6144。

這個數字,和“人丁絲絹”只差2兩。

帥嘉謨很快得出了結論:在國初,整個徽州府六縣共虧欠夏糧20,480石,以“夏稅生絲”為名義補之,折8780匹生絹。按說這筆錢是由六縣共同承擔的,不知為何,卻變成了歙縣單獨繳納。

更可怕的是:徽州並不養蠶,歙縣的老百姓必須先把糧食賣成銀子,拿銀子去買生絲,再繳給官府。周轉兩次,負擔更重。

如果從至正二十五年“乙巳改科”開始算起,到隆慶三年,這筆冤枉稅足足交了兩百多年!

歙縣簡直倒霉透了。

帥嘉謨做事很謹慎,他沒有急着去驚動官府,而是在歙縣摸了一圈底。結果他發現,自己並不是最早發覺有問題的,早在嘉靖十四年(1535年),已有兩個歙縣人——程鵬、王相發現這個“人丁絲絹”有問題。

他們沒有在徽州府本地抗議,而是越級呈文給了徽州府的上級——應天巡撫和應天巡按,而且還不止一次!

應天巡撫和應天巡按,這兩個官職的管轄範圍可不只有應天府一個地方,而是涵蓋了除鳳陽、廬州、淮安、揚州四府之外的整個南直隸地區,其中徽州府也受其轄制。

在具體的分工上,應天巡撫協調各府州縣,以賦役為主,也兼管司法、治安;巡按以監察為主,但也插手民政、司法、軍事。勉強用現在做對比的話,一個是省長兼軍區司令,一個是省高級法院院長兼紀委,找他們兩位,算是拜對了衙門。

市裡不管,難道省里還不管嗎?

第一次接呈文的是應天巡撫陳克宅、巡按宋茂熙,兩位很快給了批複,要求徽州府徹查。可是他們很快便升遷轉走,沒人再去追問。接任的巡撫歐陽鐸、巡按游居敬,接到了同樣的呈文,也給了批複,要求徽州府召集六縣合議。結果負責此事的官、吏,都是其他五縣出身,敷衍塞責,推諉拖延。

在來回拖延之中,王相、程鵬先後莫名去世,此事最後不了了之。

查到這裏,帥嘉謨推開賬冊,做了一個決定:他要第三次呈文,為歙縣討一個公平!

到底是正義感和鄉土情結使然,還是想藉此炒作自己?史料不全,不好妄自揣測他的動機。

無論如何,他決定冒着觸動利益集團的巨大風險,開始採取行動。

隆慶四年(1570年)的年初,帥嘉謨撰寫了一份呈文,詳細地寫明自己的查考過程,然後提交給了當時的應天府巡按御史劉世會。

在這篇呈文里,帥嘉謨玩了一個心眼,在講述緣由時加了這麼一句話:“緣本府遞年奉戶部勘合,坐取人丁絲折生絹八千七百八十匹,原額六縣均輸,府志可證。”

大概意思是,我說的這個問題,在《徽州府志》裏也提到了,這是鐵證。

《徽州府志》是徽州府出面編撰的地方志,可信度很高。可是,府志里其實只是含糊地記載了徽州府或歙縣繳納“人丁絲絹”多少多少,根本沒有明確說過“原額六縣均輸”的話,更沒有和國初那筆虧欠的夏麥聯繫到一起。

帥嘉謨偷偷加了這六個字,是想給上官造成一個先入為主的印象,方便行事——殊不知這一處小小的手腳,後來卻成了聚訟的一個關鍵焦點,這個後頭再說。

除了偷改了原文,帥嘉謨還發動了情感攻勢。他動情地說:

“南京承運庫每年收絲絹20,190匹,其中浙江、湖廣這種產絲大區,才繳納8501匹;應天(等)十三府,只要繳2905匹。我們徽州府根本不養蠶,卻要負擔8780匹。當地民眾只能賣了糧食,折成銀子,從浙江等地回購,這兩道手續,讓成本翻倍,苦不堪言。更何況,這筆負擔若是六縣分攤,還能勉強忍受,可現在是歙縣一縣承擔——這一縣之稅,比浙江、湖廣兩司都高,根本不合理啊!”

[註釋]細查帥嘉謨所引用之《大明會典》可知,浙江、湖廣的各布政司、府、州運往南京戶部承運庫的夏稅絲絹數分別為3509匹、4992匹,二者共計8501匹。應天等十三府為:應天府、常州府、鎮江府、太平府、廬州府、安慶府、寧國府、蘇州府、淮安府、松江府、鳳陽府、揚州府與池州府。上述各處所繳為絲綿折絹或農桑絲折絹,唯有徽州府繳納的稅項有些不同,乃是人丁絲折絹,有8779匹,與帥嘉謨所說的8780匹稍有出入。

這是帥嘉謨玩的一個統計學小花招。因為大明稅制不是統收統解,一個地方往往要向數處交稅。

當時浙江、湖廣等地的絲絹稅,不只解往南京承運庫,還有很大一部分會送往太倉銀庫、丙字庫等。從萬曆年間的稅收記錄來看,浙江的絲絹稅總額高達130,000匹,湖廣的總額27,000匹,都遠超歙縣。

帥嘉謨是這麼個邏輯:不談總數,單單拿出南京承運庫做比較,主要為了顯得歙縣格外悲慘。

這個手段的絕妙在於這些數字都是真實的,全經得起查證,只是在統計方式上稍做手腳,立刻顯出卓然效果——歙縣本身的負擔確實沉重不假,但被帥嘉謨這麼一比較,變得簡直慘絕人寰,讀之觸目驚心。

[註釋]大明稅制:帥嘉謨引用《大明會典》所載各司、府送往南京戶部承運庫的絲絹稅額,來哭訴歙縣獨自承擔的徽州府絲絹稅額比浙江、湖廣兩司的總額還多,實在太失公平。他如此計算,隱含着一個前提,即認定南京承運庫記載的稅額,就是各布政司、府所納絲絹稅額的全部。但實際上,這樣的假設完全站不住腳。因着兩京制度,明代的承運庫有南、北之分,帥嘉謨引用數據並未將北京承運庫算入。並且,地方上交中央的絲絹稅並非都送往承運庫,部分折銀可能送至太倉銀庫,部分絲絹可能送至丙字庫。所以,南京承運庫所收納的,僅是絲絹稅額的一部分而已。如下頁圖表所示,若給《萬曆會計錄》所記載的嘉靖、萬曆時期各布政司、府、縣的絲絹稅的總額做個排名,可以發現,徽州府的絲絹稅在全國諸府中名列第九,歙縣則在諸縣中名列第六,都比較靠前,卻也與名列第一的嚴州府、淳安縣有相當大的差距,更不能與浙江、湖廣二司共計167,544匹的總額相比。

這真是只有學霸才能玩出的手段。

除了在史料和統計學上做手腳之外,帥嘉謨還準備了第三張牌:政治牌。

他呈文的第一句話是這麼寫的:“天下之道,貴乎均平,故物有不得其平則鳴。歙縣久偏重賦,民困已極,躬遇仁明在位,備陳情款,懇乞均平。”

[註釋]天下之道,貴乎均平,故物有不得其平則鳴。歙縣久偏重賦,民困已極,躬遇仁明在位,備陳情款,懇乞均平:普天之下,最重要的道理就是均平,故遇見不均不平之事,必須發聲抗議,維護公道!歙縣獨自承擔如此沉重的賦稅重擔這麼多年,百姓已貧困至極,無以為生了。幸蒙上天眷顧,遇見您這樣仁慈、賢明的御史大老爺,小的有幸向您詳細陳明狀況,懇乞大老爺均平賦役,救歙縣百姓於水火!

短短一段話,先後兩次要求“均平”。

隆慶年間,江南正在推行一條鞭法。而一條鞭法的口號恰好是:“均平賦役,蘇解民困。”所以帥嘉謨兩次“均平”,把這次稅賦爭議拔高到響應國家政策的高度。

[註釋]一條鞭法:據《明史·食貨志》可知,明初沿用兩稅法,根據官方登記的戶籍,田地要徵收田賦,分夏、秋兩季繳納;丁要承擔多種徭役。后官府借各種理由加征賦稅、加派雜役,百姓困苦不堪,大量逃亡以躲避賦稅。政府亦出現嚴重的財政危機,故決定將一州一縣的田賦、種類繁多的徭役、雜稅合併起來,除必須的米麥之外,都折成銀兩,分攤到該州縣的田地上,按照擁有田地的多寡來徵收賦稅,官方徵收、官方解運,稱為“一條鞭法”。這不僅使國家財政收入得以穩定增加,也大大簡化了稅收程序,提高了效率。

從深層次來講,一條鞭法的核心要旨,是合併田賦、徭役,取消米麥之外的實物稅,統一改為折收銀兩。所以帥嘉謨在呈文中反覆強調“人丁絲絹”是折色實物稅,繳納十分麻煩,這和中央精神緊緊地掛上了鉤。

只要此事能借到國策的東風,便能引起應天巡撫的格外關注。

要知道,這一任應天巡撫,對一條鞭政策的推行很下力氣。只要他肯表態,這事就成了一半,不,一大半!帥嘉謨之所以有這個底氣,是因為這位巡撫太有名氣,遠非尋常官員可比——他叫海瑞,號剛峰。

[註釋]海瑞:據《明史·海瑞傳》等可知,海瑞,字汝賢,號剛峰,海南瓊山人,自幼喪父,靠母親節衣縮食撫養成人,對百姓的貧苦深有體會。海瑞中舉后曾至南平任代理教諭,有御史來縣學視察,一些學官想要討好上司,一見面就全身趴在地上行磕頭大禮。海瑞則只是作揖而已,他認為學校不是官府衙門,是師長教導學生的地方,不應該屈膝下跪。因此,就有了這樣一個畫面:身為教諭、站在中間的海瑞,只是作揖,不下跪;兩邊的學官趴在地上磕頭,正如一個“山”字,又像一個筆架,因此海瑞就有了“筆架博士”的外號。海瑞升任淳安知縣后,不僅堅決抵制上司的額外攤派,並且積極取消不合理的賦稅、雜役,減輕百姓負擔。

不用多說了。

其實較起真來,帥嘉謨此舉屬於強行拔高。

因為這次“人丁絲絹”爭議的核心,是稅負歸屬,到底歙縣單出還是六縣一起出?至於實物折算,只是一個次要問題,跟一條鞭法關係不大。

這就好比兩個人為吃飯買單起了爭執。誰出這頓飯錢,才是爭執的重點,至於這錢是給現金還是刷信用卡,並不重要。等警察來了,其中一位喊一嗓子:“民警同志,你給評評理,為了響應國家鼓勵使用信用卡的號召,這頓飯錢該誰出?”警察聽了肯定莫名其妙,這兩件事根本沒關係啊。

但在帥嘉謨的妙筆之下,這個邏輯錯誤被巧妙地掩蓋起來,非但不露破綻,反而顯得煌煌正氣,高度一下子就提上去了。

除了這些,帥嘉謨還準備了第四張牌——解決方案。

他深諳官僚稟性,知道他們最不耐煩的,就是下面的人爭吵卻又拿不出辦法。所以在呈文的最後,他急上峰之所急,十分貼心地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案:“要麼按照《大明會典》的原則,六縣按照人丁分攤;要麼按照《徽州府志》,六縣按照田地分攤,折麥再折銀再折絲。”

看,方案我都給您做好了,您硃筆批准便是。

這樣一來,無論按人頭統計還是按田地統計,歙縣都能減少至少一半負擔。

不得不說,帥嘉謨的這一篇呈文,當真是訴狀傑作。開頭借了朝廷大勢的東風,立意高遠,中間數字翔實,論據確鑿,層層推論極有說服力。篇尾不忘煽情,描繪歙縣人民生活有多艱辛,訴於情感層面。文字、邏輯上玩的小花招層出不窮,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關於帥嘉謨的職業,史無明載,徽州其他五縣罵他是個姦猾訟棍。從這份訴狀來看,若非狀師大手,還真寫不出來這等文字。

這一篇雄文遞上去以後,效果立竿見影,果然得到了撫院與按院的高度重視。

錢糧稅賦,歷來都是民政事務的重中之重。隆慶四年二月初十,巡撫海瑞給出批示:“仰府查議報奪。”意思是我很重視,你們好好查清楚。隨後,巡按劉世會做出了更詳細的指示:請徽州府召集六縣負責官吏、鄉紳、耆老等民眾代表,就這件事進行查證合議。

徽州知府段朝宗接到文書,一看海剛峰的大名,沒敢耽擱,立刻發牌催促六縣派員過來商議。

誰知道,就在這節骨眼上,竟然出事了。

隆慶四年二月二十五日,也就是兩院批示發出后的第十五天,突然傳來消息,海瑞調職,改任南京糧儲。

海瑞為何突然從應天巡撫離職,這是另外一篇好大文章,這裏按下不表。總之,徽州這攤事,海剛峰是顧不上管了。

海瑞是帥嘉謨最大的倚仗。他突然調任,讓“人丁絲絹”案子陡然失去了前進的動力。儘管巡按劉世會還在,儘管徽州知府段朝宗還在,可是沒了海剛峰當主心骨,他們可不願意去觸這個霉頭。

要知道,他們要面對的,是一個龐大的既得利益集團。

帥嘉謨的主張,對歙縣有利,但對其他五縣來說可是徹頭徹尾的壞消息。一旦議成,他們平白要多交不少賦稅。因此對這個提案,五縣籍的官員、胥吏、鄉紳、百姓都堅決反對。

要知道,徽州府不比別的小地方,在朝中做過官的人極多。那些致仕的官員與中央關係密切,又熱衷於彼此聯姻,經營成一個盤根錯節的關係網絡。這裏的鄉紳鄉宦,個個能量巨大,手眼通天。六縣紛爭,動輒能攀扯出政壇上的大人物。別說徽州知府,就算是應天撫、按兩院也不得不有所顧慮。

[註釋]徽州府出身官員中身居高位者眾多,進入《明史》名臣列傳者就有四十多位,在安徽省內,僅次於太祖朱元璋的老家、明初因軍功任職者眾多的鳳陽府。特別的是,徽州府出身的官員多是宣德以後以科第進入仕途、官運亨通的。嘉靖、萬曆時期在朝為官者,績溪有官至工部尚書的胡松,以計謀擒獲倭寇首領、后官至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御史的胡宗憲;休寧有官至福建兵備簽事的汪泗論;婺源有官至兵部左侍郎、贈兵部尚書的汪元錫,官至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的余懋學,官至兵部侍郎、別號“潘青天”的潘珍;歙縣有官至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汪尚寧,官至兵部侍郎的汪道昆,官至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的許國,等等。

而從徽州知府的立場來看呢?

無論“人丁絲絹”在六縣怎麼分配,對府里來說都沒區別,只要每年湊夠8780匹生絹給南京就好。所以這筆絲絹稅如果不改,局勢平靜如初,最多歙縣抱怨兩句——反正你們交了兩百多年了,早習慣啦;若是支持帥嘉謨的主張,把賦稅均攤到六縣,徽州府得不到半分好處,反而引起其他五縣騷動,可謂有百害而無一利。

徽州府會怎麼選擇,不問可知。

帥嘉謨為什麼當初不去找徽州府討公道,反而要越級去向兩院呈文?理由很簡單,因為他在本地根本得不到支持。

現在海瑞離開,倚仗已去,整個事情立刻推動不下去了。

應天巡按在二月十四日指示六縣合議,徽州府隨即也發牌催促。但下面毫無反應,恍若未聞。別說黟、休寧、婺源、祁門、績溪五縣,就連苦主歙縣,居然也悄無聲息。

帥嘉謨一打聽才知道,歙縣知縣房寰正趕上丁憂,縣務無人署理。其他五縣的知縣則宣稱要忙着準備朝覲事宜,因循停閣,不辦公了。

明代從洪武十八年(1385年)開始,規定地方官員逢丑、辰、未、戌年,也就是每隔三年,要進京朝覲一次,接受吏部和都察院的考查黜陟。這對官員來說,是一件大事。

但問題是,隆慶四年為庚午,隆慶五年(1571年)為辛未,才是朝覲之年。你明年才上京,今年二月份就開始停閣不辦公了?

而且還不是一位,是五位知縣都這麼回答。

很明顯,五縣已經商量好了,對這次合議採取消極不合作的態度,盡量拖延下去,拖到黃,拖到忘,拖到無疾而終,然後就天下太平了。歙縣在嘉靖朝的兩次申訴,不就是這麼被拖沒的嗎?

於是,從應天巡按批示之日起,地方上拖了足足兩個月時間。一直到了四月十八日,績溪縣才慢吞吞地回了一封申文。至於其他四縣,乾脆連回應都懶得回應。

這份績溪縣的申文,是以本縣教諭楊存禮的名義提交的,還有幾個縣中耆老的連署。由教諭出面,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績溪的態度——此事無關錢糧,是教育問題!

比起帥嘉謨那篇雄文,這份申文的乾貨不多,刀筆卻暗藏機鋒。

一開頭,楊教諭先喊了一句政治口號:“為懇恩遵國典、據府志,均賦救偏,以蘇困苦事。”然後畫風陡然一變,先大罵帥嘉謨“變亂國制,罔上虐下”,是個“假公挾私”的無恥訟棍,又罵嘉靖年呈文的程鵬、王相是刁民。

[註釋]為懇恩遵國典、據府志,均賦救偏,以蘇困苦事:本縣為了響應府衙的號召,今特遵照《大明會典》《徽州府志》之記載,均平賦稅,補救弊政,切實緩解百姓多年之困苦,以示大人的浩蕩洪恩!

變亂國制,罔上虐下:(帥嘉謨)實乃假公濟私的無恥之徒,他興風作浪,妄圖變亂國家大政,對上欺騙、蒙蔽大人,對下虐待、陷害百姓。

罵了半天,楊教諭終於說到了主題。首先他承認了帥嘉謨的發現,如今的“人丁絲絹”,確實就是國初的“夏稅生絲”。但他解釋說,根據府志記載,當年朝廷發現歙縣虧欠夏麥9700石,責令他們補交“夏稅生絲”,一共8780匹給南京承運庫。所以這是歙縣自己的責任,跟其他縣沒關係。

然後他又說,這筆稅款交了一百七十多年,從來沒人抗議過。嘉靖十四年,兩個歙縣刁民程鵬、王相去告刁狀,當時的徽州知府馮世雍主持過一次調查,甚至還去巡院查過版籍,結論是“人丁絲絹”就該歙縣單獨交。此後三十多年,也風平浪靜。誰知道又冒出一個訟棍帥嘉謨,無視組織決定,又要興風作浪。

楊教諭的這個辯駁,實在毫無道理。

帥嘉謨已經算得很清楚了。按照隆慶年間的折率,8780匹生絲,換算成麥子是20,480石,跟歙縣拖欠的9700石根本對不上。即使按洪武年間的折率,也不可能差那麼多。楊教諭到底是文科生,沒算明白這筆賬。

不過技術細節無關宏旨,因為文科生最擅長的,是抒情。

楊教諭動情地寫道:“我們績溪,一共才方圓二十四里,土地貧瘠,民眾貧苦,每年丁糧才七百石不到;他們歙縣方圓二百二十四里,每年丁糧得六萬多石。哪裏有把上縣的負擔轉嫁給下縣的道理?”

他哭訴完之後,別有深意地加了一句:“照舊定納,庶免小民激變之憂,官民兩便。”意思是:您最好按照原來的做法徵稅,免得激起民變,這樣官府和民眾都方便。

楊教諭前面那些話,都是廢話,真正的文眼,恰好就在這裏。

這句話雖然謙卑,卻隱隱帶着威脅。反着讀,意思就成了:如果您不照原樣徵稅,恐怕會引起民變,到那個時候,可就官民兩不便了。

這句話非常狠,一下就擊中了徽州府的要害。

要知道,這個威脅雖然出自績溪代表之口,但其實背後是五縣的共識。也就意味着,如果此事不令他們滿意,將會使整個徽州府大亂。明年就是朝覲考查年,青天大老爺,您自個兒掂量着辦吧。

楊教諭這一手玩得很有分寸。如果五縣一起威脅鬧事,跡同謀反,切不可為。現在四縣不吭聲,推出最小的績溪在前頭說話,績溪人口太少,怎麼鬧,也絕對上升不到謀反的地步。這樣一來,既委婉而隱晦地把威脅傳達到,又給知府留出了足夠的面子,方便日後轉圜。

大明地方官員一向的治政思路是以穩定為主,不出事什麼都好說,至於講不講道理還在其次。下頭老百姓們也明白這個邏輯,所以碰到什麼糾紛,甭管有理沒理,先鬧一陣。鬧成了,官府往往就會按鬧分配;鬧不成,也是法不責眾嘛。

你看,這就是文科學霸解決問題的思路。楊教諭根本不屑去查證什麼“人丁絲絹”的技術細節,數字不重要,仕途才是重點。只要點明這事處理不當會引發民變,危及知府的前程,就足夠了。

果然,徽州府一看這篇申文,心領神會,不再催促合議。在幾方心照不宣的默契中,這件事慢慢地不再有人提起,眼看就要黃。

當事人帥嘉謨一看,急了,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豈能無疾而終?問題的癥結,到底在哪裏?

從這裏,就能看出文理思路的差別了。

楊教諭的申文不提業務對錯,只談官員仕途。而帥嘉謨沒讀出申文這一層機鋒,一廂情願地認為,之所以徽州府不願推進,是因為整件事還說得不夠清楚——典型的技術人員思考方式。

他順着這個思路,重新考慮了一下,發現之前的呈文里,確實有一處很模糊。

國初六縣均輸的“夏稅生絲”,就是如今歙縣獨輸的“人丁絲絹”,這個沒問題。那麼,“夏稅生絲”這個科目,又是怎麼被改成“人丁絲絹”的呢?

搞清楚這個關鍵節點,真相便會浮出水面。

帥嘉謨挽起袖子,又撲到浩如煙海的案牘文書里去。他要在這積存了兩百年的六縣檔案的大海里,找出那根關鍵的針來。

這次的調查,持續了數月之久。皇天不負苦心人,居然真的被帥嘉謨找到了線索:

奧妙就奧妙在徵稅科目上。

帥嘉謨翻出了歷代戶部給徽州的勘合——類似於收據,上面寫得很明白:“坐取徽州人丁絲絹。”也就是說,南京承運庫要徽州徵發的科目,是“人丁絲絹”,而且沒有指明由哪個縣單獨繳納,一般默認是六縣均攤。

而帥嘉謨再去查徽州府發給六縣的催繳文書,卻發現“人丁絲絹”這個科目沒了。只有歙縣的交稅科目里,多了一個“夏稅生絲”。

於是,這其中的手腳,很清楚了。

徽州府在向歙縣徵稅時,用的名目是“夏稅生絲”。恰好歙縣確實有一筆國初欠麥的“夏稅生絲”科目,因此地方並不覺有異。等這筆稅收上來以後,徽州府向上遞交時,又從“夏稅生絲”抽出應有的數目,劃歸到“人丁絲絹”之下。

這樣一來,原本六縣均攤的稅負,便神不知鬼不覺地成了歙縣獨扛。“人丁絲絹”這隻鳩,就這麼堂而皇之地佔了“夏稅生絲”的巢。可憐歙縣百姓不知內情,辛辛苦苦交稅,卻不知道供養的其實是六縣負擔。

做這個手腳的人,絕對是個高手。他既熟知國初錢糧掌故,又精通案牘流程,巧妙地利用歙縣補交夏麥的這個科目,移花接木,混淆視聽,玩了一手漂亮的乾坤大挪移。繳稅這種事,一旦形成了慣例成法,就會堅定不移地執行下去,很難改變。就這樣,歙縣一口氣交了兩百年“人丁絲絹”而不自知。

帥嘉謨一拍桌子,這必然是有徽州府戶房的書手從中舞弊!

這個猜測,並非憑空臆測。

在大明府、縣這兩級的政府裏面,具體政務的執行機構叫作“三班六房”,三班指皂班、壯班、快班,合稱為衙役;六房分為吏房、戶房、禮房、兵房、刑房、工房,與中央六部相對應。知府和知縣是流官,干幾年就會調走,但三班六房的職位往往為本地胥吏所把持。這些人都是本地土著,熟知基層,他們又掌握着專業技能,職務世代相傳,自成一個體系。沒他們配合,貴為知府也沒法施展拳腳。

尤其是六房中的戶房,分管錢糧,是胥吏管理的重災區。小吏們有各種手段可以顛倒乾坤。手段高超的書手,甚至能“使連阡陌者空無籍,無立錐之家籍輒盈野”,你說這得多囂張。嘉靖年間的一位官員霍與瑕就曾無奈地寫道:“各縣各戶房糧科,年年派糧,時時作弊。”可見當時基層之混亂。

[註釋]使連阡陌者空無籍,無立錐之家籍輒盈野:明代的田地主要有官田與民田兩種,皇莊、學田、牧馬草場、園陵墳地、勛貴莊田、百官職田、邊臣養廉田等,都是官田,其餘為民田。田地是政府徵收賦稅的重要來源,明初曾核實天下田地,造有魚鱗圖冊,以制定賦稅額度,每一次田地的變動都要記錄在案。但是,當土地兼并嚴重的時候,富人可以田連阡陌,貧者卻無立錐之地。更可怕的是,被收買的小吏,可以使用高超卻卑鄙的手段,使得家有良田千畝的富家在官方記錄中表現為無田,富家便可輕鬆逃避賦稅;而根本沒有田地的窮家卻被登記為田產豐富,需要承擔沉重的賦稅。

這筆絲絹稅,一定是當年的經手小吏在賬簿上做了手腳,才讓歙縣蒙受不白之冤!

事不宜遲,帥嘉謨迅速又寫了一篇呈文,簡單描述了一下自己最新的研究成果。他知道,吏目向來世代相繼,如果徹底掀出來,很可能會得罪一大批人,所以他對於成因,只是含糊地提了一句“先年不知弊由何作”,只強調這個稅科是被篡改過的,是不對的。

人,可以不追究,畢竟過去快兩百年了;事,做錯了,就得撥亂反正。

帥嘉謨還提出另外一個重要論據:“人丁絲絹”明明是人頭稅,那應該就是按人口收取,單獨讓歙縣繳納,難道其他五個縣一個人都沒有嗎?

隆慶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帥嘉謨正式把這篇呈文提交徽州府,滿懷期待能夠得到回應。

應該說,這次的呈文比上一次的更有說服力,新提出的兩個證據也都很合理。可是報告遞上去,毫無動靜。徽州府這次連回復都沒有,置若罔聞。

帥嘉謨到底是數學學霸,在探究人心方面不及文科學霸楊教諭。他不明白徽州知府的冷漠是考慮到穩定和仕途,跟技術性問題無關。帥嘉謨把一個戰略性錯誤當成了戰術性錯誤,一味鑽牛角尖去查考細節,等於媚眼拋給了瞎子看。

換了其他人,大概就認命了,可是帥嘉謨沒有退縮。這個耿直倔強的數學學霸,意識到從徽州府和應天兩院都得不到支持,遂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進京上訪!

我找你們領導去!

這裏要特別插一句,帥嘉謨的這個行為,在別的地方可能驚世駭俗,但在徽州,還真不算出奇事。

徽州這個地方,民風彪悍。這個“彪悍”不是說他們好打架,而是說徽州人好打官司。

中國老百姓一般都有逃避打官司的傾向,愛打官司的人,會被當成“刁民”。地方官考評,也以“涉訟事少”作為民風淳樸的標準之一。但徽州人的做派,和如今美國人很相似,動輒興訟,有事沒事就喜歡對簿公堂,所以盛產精通法律條文的狀師、訟師——號稱“健訟”。

這民風不是明代才培養出來的,早在北宋時期,徽州人就喜歡打官司。歐陽修曾經如此描述徽州民風:“民習律令,性喜訟。家家自為簿書,凡聞人之陰私毫髮、坐起語言,日時皆記之,有訟則取以證。”徽州人,家家都有個小賬本,沒事就暗暗記下別人的言行,打官司時甩出來當證據,這法律意識真是夠強的。

以至於南宋時,徽州籍貫的理學大宗師朱熹也無奈地評價本鄉人:“其俗難以力服,而易以理勝。”

所以帥嘉謨在本地打不成官司,毅然赴京上訪,這個做法很符合徽州人的風格。

不過他這個“上京”,可不是去北京,而是去南京。

當時大明中樞分成南北二京,北京的六部、都察院、通政司、五軍都督府、翰林院等政府機構,在南京都有一套一模一樣的備份。南京這套備份政府,雖然權力遠不及北京的大,但在南直隸這片地方還是很有發言權的。

尤其是錢糧稅收這塊,南京的戶部統管南直隸、浙江、江西和湖廣諸司,都是膏腴之地,天下半數稅賦,皆出於這裏。南京戶部的影響力,不比北京戶部正印差多少。

帥嘉謨抵達南京以後幹了什麼,沒有資料記載。但從各種官府文件透露的細節能推測出,他應該沒去找戶部,而是先去找了都察院一位姓宋的御史,求遞陳情狀子。

這是個明智的決定。以帥嘉謨的身份,想直接找戶部高官申訴很難,但搭上一個言官就容易多了。

都察院十三道監察御史,職責為稽查六部百司之失,一向喜歡搜集民意,風聞奏事,找他們管用。

不過他沒走彈劾的路子。對京官來說,這事太小,又不涉及中樞官員,專門上書彈劾意思不大。帥嘉謨也不想跟地方政府徹底撕破臉。他所求的,只是朝廷一個態度,批幾句話,就夠了。

隆慶五年的六月初二,帥嘉謨的呈文終於被宋御史遞交上去,並很快轉發給南京戶部。同隨呈文過去的,還有一段都察院的批語:“典有所遵,賦當均派,合從抄出酌行。”意思是,要求應該遵守法典,均攤賦稅至六縣,請戶部酌情辦理。

這個批語,正是帥嘉謨夢寐以求的結論。

南京戶部接到這道文書,加了一句“候本處巡按衙門題”,轉發給應天巡撫和巡按,讓他們酌情辦理。與此同時,戶部還特意給徽州府發了一份咨文,特別指出:“轉行該府從公查勘,前項人丁絲絹起自何年,因何專派歙縣。其各縣有無別項錢糧相抵,如無相抵,今應作何議處。”

這段話雖然還是疑問口氣,但其實已經有了定論:歙縣的稅賦肯定有問題,所要搞清楚的,無非是何時開始,以及怎麼攤回到其他各縣。

獲得了戶部的支持,帥嘉謨這趟進京之旅,可謂圓滿結束。接下來,他只要趕回徽州,等着配合上峰調查就夠了。帥嘉謨高高興興地離開南京城,踏上了返鄉之旅。

他不知道,此時一道死亡威脅的陰影,已經悄然籠罩在他的頭頂。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五縣明面上雖然對“人丁絲絹”一事反應淡漠,但私下裏十分重視。京官之中,也不乏五縣籍貫者。帥嘉謨在京城的舉動,他們了解得很清楚。

整件事的癥結,就是這個新安衛的訟師!沒他上躥下跳,就天下太平了。

要不,把他幹掉算了。

這也不是第一回了。嘉靖年間,那兩個糾纏“人丁絲絹”的歙縣“刁民”程鵬、王相,最後也是莫名身死收場。奈何橋上,不差這一條冤魂。

帥嘉謨在歸途中,果然遭遇一場絕大的危險,全靠好運氣才僥倖逃脫。具體是什麼危險,是誰指使的,沒有記載流傳下來。但帥嘉謨真是被嚇破了膽,敵人這是動了殺心。他壓根不敢回徽州,攜帶家人逃回了老家湖廣江夏縣避禍。

帥嘉謨這一逃,讓好不容易啟動調查的絲絹案陷入停滯——提告的苦主都沒了,還怎麼查?於是在各方敷衍之下,這件事終於再度沉寂下去。至於朝廷戶部,日理萬機,不可能一直盯着徽州這個小地方。

隆慶五年,毫無動靜。

隆慶六年(1572年),也毫無動靜。

在這一年,隆慶帝終於駕崩,萬曆帝即位。再然後,張居正排除掉了一切政敵,成為首輔,整個大明邁進了新時代。但徽州絲絹案,仍舊毫無動靜。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整個大明都忙着適應這位新首輔的執政風格。至於絲絹案和那個躲去原籍不敢回來的數學學霸,已經徹底被人遺忘,再沒人提起過。他心灰意冷,不敢再去爭辯什麼。

整個故事,似乎就這麼結束了。

可到了萬曆三年(1575年)的年初,已沉寂四年的徽州絲絹案,似乎被什麼力量激發,突兀地掀起一陣巨大的波瀾,震驚朝野。

第二章六縣大辯論

萬曆三年三月初九,徽州知府崔孔昕突然向歙縣發下一道逮捕令,要求緝拿帥嘉謨。

逮捕令是這麼寫的:“今照帥嘉謨,既能具詞呈告撫按,必為有力之家,有謀之輩,何為捏作在外,屢提不到。中間必有主使之者,擬合行提。為此,仰縣官吏速究帥嘉謨有無妻子兄弟,是否在外,此輩奸惡,漸不可長,設法緝拿解府,從重問擬,庶足以警余奸,毋得遲違。”

這個緝拿帥嘉謨的罪名,實在有點莫名其妙:你帥嘉謨有本事去兩院告狀,怎麼沒本事留下來配合調查?一直躲在外頭,一定非奸即惡!

太不講道理。帥嘉謨外出避禍,可不是自己情願的。何況戶部隆慶五年下的文,時隔四年,徽州府這才想起來指責別人不配合調查,這反射神經未免也太遲鈍了。

這一看就是欲加之罪,倉促擬成。從逮捕令的字裏行間,我們能感受到徽州府濃濃的焦慮,有點氣急敗壞,似乎有什麼大事要發生,迫使他們不得不加快行動。

這份急就的逮捕令,很快下發到了歙縣。知縣姚學閔倒是沒耽誤,立刻安排人手聯合執法——因為帥嘉謨是軍戶,隸屬新安衛,所以這事必須跟衛所協調。

軍戶歷代都得當兵,戶籍寄在各地衛所之下,自成體系。地方民政部門如果碰到涉及軍戶的事,必須知會衛所。

半個月以後,也就是三月二十四日,在新安衛的協助下,歙縣總算逮到帥家的一個親戚,叫帥貴。一問方知,帥嘉謨帶着老婆孩子,一直躲在江夏縣沒回來過,只留下帥貴看家。

知縣姚學閔迅速把這個情況回報徽州府,然後還特意加了一句“無憑拘解”。意思是,想抓他,就得跨省執法,跨省執法需要憑據,我們歙縣可拿不出來。

歙縣在捉拿帥嘉謨這件事上,一點也不熱心,畢竟帥嘉謨是在為本縣利益奔走。徽州府對此心知肚明,可也不能說什麼,只好先把帥貴拘押了事。

沒想到,這事才過了十幾天,到了四月初十,徽州府忽然接到一封呈文,署名正是帥嘉謨。

在這篇呈文里,帥嘉謨舊事重提,先把關於“人丁絲絹”的前因後果重述一遍,然後回顧了各級各屆領導對此事的批示。緊接着,他解釋了一下自己的行蹤:“回途遇害,羈縻遠避,未申情款。”

帥嘉謨並沒說這危險是什麼,也沒提誰是主使。但既然他不敢回徽州,那兇手從何而來,昭然若揭。這一句指控,真是綿里藏針。

當然,對於徽州府,帥嘉謨的態度還是很誠懇的:“今奉爺台仁恩催議,千里奔歸,伏乞作主,憐憫偏苦,洞察奸弊。”意思是,今天您既然催促我,我便千里星夜趕回,希望您能為小人做主。

這句話,算是針對徽州府“屢提不到”給了一個解釋。

在呈文的最後,帥嘉謨又提出了一項新證據:順天八府,也有“人丁絲絹”這個稅種,皆為諸縣分攤,沒有例外。

這個順天八府的稅種雖非決定性證據,但是一個強而有力的旁證。同樣是“人丁絲絹”,人家都是分攤解決,怎麼就你徽州府這麼特殊呢?

看來他在江夏縣這幾年,根本沒有心灰意冷,仍舊在孜孜不倦地搜尋證據,還把視野擴散到了全國範圍。

不過帥嘉謨提交這一篇呈文的時間相當蹊蹺。

徽州府的緝拿令發於三月初九,到了三月二十四日,歙縣才搞清楚帥嘉謨的下落。即使他們立刻派人趕往江夏通風報信,送到也得四月初了。而到了四月初十,帥嘉謨的呈文竟然已經送到了徽州知府的案頭。

徽州到江夏差不多一千里地,帥嘉謨從接到報信返回徽州,到撰寫呈文提交官府,只用了十七天時間,這未免也太有效率了吧?

除非,這封呈文,帥嘉謨早就準備好了。

除非,徽州府的動向,歙縣早就已經向他通報了。

這才符合實際情況,帥嘉謨為歙縣萬民請命,歙縣怎麼可能會無動於衷?明面上歙縣鄉紳們不便公開支持,但私下肯定會給予支持。

從種種蛛絲馬跡能感覺到,帥嘉謨和歙縣之間,早在暗中密切聯絡,而且他們在策劃一個很大的動作。

無論如何,帥嘉謨的再度出現,讓徽州府鬆了一口氣。大概是嗅到空氣里什麼味道,比起上一次的敷衍態度,徽州府這回的態度積極得可怕,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兩天之後,四月十二日,徽州知府崔孔昕迫不及待地把帥嘉謨的呈文轉發給歙縣,說有人向本府投訴人丁絲絹案,你們好好詳查一下。

這個命令,很有意思。按道理,這件事應該是六縣合議,再拿出個章程。你現在不通知其他五縣,讓歙縣先去詳查,豈不等於讓原告自己去審犯人嗎?

沒想到,歙縣比徽州府還積極。詳查文書發出三天之後,歙縣竟然就發了一篇申文給徽州府,洋洋洒洒好長一篇。

這篇申文,出自知縣姚學閔之手,代表了整個歙縣官方的態度。申文的開頭氣勢十足:“歙縣為蔑制蔑悖典,射害殃民,懇恩遵照《大明會典》,均平絹賦,以蘇偏困事。”

姚學閔的申文,簡單來說就是兩點:第一,《大明會典》記載徽州府輸“人丁絲絹”8780匹,從來沒提過讓歙縣單獨交;第二,“人丁絲絹”被人篡改成了“夏稅生絲”,以致五縣之稅落到了歙縣頭上。

這篇申文,基本就是複製帥嘉謨之前的論點。唯一不同的是,上一次是下民上書,這一次卻是知縣大人親自背書,不光背書,還要赤膊上陣。

此前帥嘉謨也提過戶房舞弊之事,可他不敢把話說得太明白,只能隱晦表示。而姚學閔根本不多顧慮,直接撕破了臉皮,指着戶房那些書吏的鼻子開罵。

知縣大人表示,徽州府的戶房,一直以來都是由五縣胥吏把持,世頂名缺,從來沒有出過歙縣籍的糧官。歙縣沒人在府里,只能被人欺負。所以“人丁絲絹”被篡改成“夏稅生絲”這件事,一定是出自徽州府戶房糧科的書吏之手。

[註釋]世頂名缺:明代的官員有嚴格的人事迴避制度,不僅不得在本籍任職,且不能久任;而胥吏都是本地土著,在地方上有盤根錯節的勢力,故有“流水的官、世守的吏”之說。戶房的書吏,是衙門內六部胥吏的一種,負責辦理夏稅秋糧的徵收、丁差徭役雜課的派遣,絕對是大有油水的肥差。

這故事的真假,沒法查證,反正姚學閔說了,這是“父老相傳”。

姚學閔一介知縣,怎麼突然變得如此生猛?謎底就在申文里的一串人名。

為了壯大聲勢,姚學閔找了本地的一批鄉宦聯署。這些鄉宦大多是退下來的本籍高官,雖然無權,但在當地仍舊擁有着絕大的影響力,不容忽視。

事實上,這些鄉紳鄉宦才是歙縣真正的統治者。他們下對基層平民控制力度相當大,上有官場的人情網絡,又坐擁數量巨大的田畝與各項產業。如果不獲得他們的支持,歙縣知縣什麼也做不了。中國有“皇權不下縣”的說法,政府機構必須靠這些“鄉賢”的配合,才能真正對底層實行有效統治。

現在這些人一個接一個地浮出水面,向徽州府展現出肌肉。

[註釋]皇權不下縣:根據費孝通先生的論述,在帝制中國,皇帝擁有絕對的權力,但他並不能憑藉一己之力管理整個國家,官僚體制即為皇權的執行者或工具。而實際上,中央派遣的官員到知縣為止,縣以下沒有任何行政單位。所以,在縣衙門到百姓家門口這個範圍,是地方鄉賢、宗族在發揮重要作用,中央的權力進入不了與人民日常有關的地方公益範圍,故有“皇權不下縣”之說。

看看這份聯署名單的前幾名吧:

汪尚寧,歙縣竦口人,進士,官至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相當於現在的最高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

汪道昆,歙縣千秋里人,進士,官至兵部左侍郎。他文名極盛,和王世貞並稱南北兩司馬,為“后五子”之一。後人猜測《金瓶梅》的作者時,汪道昆也是被懷疑的對象之一,可見這人的實力。

[註釋]兵部左侍郎:據《明史·職官志》記載,明代的兵權分為兩部分,五軍都督府負責軍隊的管理與訓練,而徵調軍隊的權力歸屬於兵部,二者互相制約。兵部左侍郎,正三品,兵部尚書的副手,輔助尚書負責各地駐軍的糧草、軍隊的調動以及軍隊官員的任命,相當於現在的總後勤部、總參、武裝部、國防部等部的副部長。

江珍,歙縣溪南人,進士,官至貴州左布政使。

[註釋]貴州左布政使:據《明史·職官志》記載,明朝的地方政府權力乃是一分為三的,承宣布政使司負責民政,提刑按察使司負責刑名,都指揮使司負責軍事,最高長官分別為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三權並立,互不隸屬。貴州左布政使,從二品,為貴州省最高行政長官,相當於現在的貴州省省長。

方弘靜,歙縣人,進士,官至南京戶部右侍郎。

[註釋]南京戶部右侍郎:據《明史·職官志》記載,明廷原本定都金陵,明成祖朱棣奪位后遷都北京,但依舊保留了金陵陪都的地位,改稱南京,並設置了南京六部。其中,南京戶部右侍郎是南京戶部尚書的副手,輔助尚書徵收南直隸與浙江、江西、湖廣三布政司的夏稅秋糧,督責漕運和全國鹽引勘合,負責全國黃冊的收藏和管理。雖不及北京的戶部侍郎,但也可相當於現在的財政部副部長。

程大賓,歙縣槐塘人,進士,官至貴州按察使。

[註釋]貴州按察使:據《明史·職官志》記載,按察使,執掌一省司法監察之權,糾察官員風紀,澄清吏治,剷除奸暴,斷案平冤;並對布政使、都指揮使有監察之責,將情況上告吏部、都察院,以備考核。貴州按察使,相當於現在的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人民檢察院檢察長、政法委書記的總和。

曹樓,歙縣雄村人,進士,官至江西右參政。

[註釋]江西右參政:據《明史·職官志》記載,各布政司內參政一職,從三品,人員不定,因事而設,分管糧儲、屯田、軍務、驛傳等事,分擔布政使的職能。明代的江西布政司設有督糧道一人,負責徵收、押運漕糧;督冊道人員不定,負責督造魚鱗圖冊、黃冊等,以作為當地徵收賦稅、攤派徭役的根據;分守道人員不定,負責向各府、直隸州傳達催辦布政司的公事。曹樓所任之江西右參政,即為上述三道之一。

江東之,歙縣江村人。此時他還沒進士出身,要到後年才考中。再後來,他以御史身份首先向馮保開炮,也是萬曆朝中一個名人。

[註釋]御史:江東之彈劾馮保時任山東道御史。據《明史·職官志》記載,明代都察院設有十三道監察御史,正七品,主要負責糾察內外百官之風紀。若在京,則稽查兩京衙門審理刑獄案件有無拖延、枉曲,並巡視京營、倉場、內庫、皇城等;若外派,則為巡按,代天子巡狩,是皇帝的代表和化身,位卑卻權重,負責糾察地方官吏、舉薦人才、斷理冤案、督察稅糧與戶口、督修水利等公共設施、檢查學校教育等。山東道御史,相當於現在中紀委派往山東的巡組組長。

要說徽州,真是人傑地靈的學問之鄉,底蘊深厚。區區一個歙縣,隨隨便便就拽出六七位還在世的進士高官助陣,個個身份顯赫,地位不凡,簡直就是全明星隊,別人眼睛都要被閃瞎了。

有他們背書,這份申文的分量之重,可想而知。

從聯署名單就能知道,歙縣這次突開重炮,絕對是籌謀已久。從徽州府發文到歙縣回復,一共就三天,若是臨時準備串聯,哪裏來得及?

歙縣鄉紳們一定是早早開始籌劃,就等着突發奇襲,打五縣個措手不及。

可是,歙縣哪兒來的膽量,把所有的矛盾都擺到枱面上跟五縣打對台?就算有鄉宦聯署,也不至於這麼直白大膽吧?

很快答案就來了。

五月十日,應天巡按鮑希賢下文給徽州府,說歙縣申文干係重大,必須仔細地檢閱會典、府志、賦役等文件,會同五縣通查,一有結果,立刻上報。

注意,此前包括海瑞在內,歷屆應天巡撫、按兩院給的批複,都是“仰府查議報奪”,沒太多傾向性,就算催促六縣合議,也是不急不忙。

但鮑希賢這次的口氣明顯偏向歙縣,反覆強調這次五縣通查,一定得查出一個結果來。而且鮑希賢不是直接在徽州府的上文做批複,而是讓兵備道發出憲牌。

[註釋]憲牌:在明代,官府發出的公文告示,稱為信牌,而兵備道、巡按御史、巡撫等均屬監察官員,他們發出的信牌,稱為憲牌。

所謂兵備道,是大明中後期在地方上負責整飭兵務的機構,獨立於地方官府而存在。它雖有軍方色彩,但兵備道長官卻經常掛着一個按察使副使的頭銜,所以兵備道也算是半個司法線上的機構,有受理訴訟的職能,而且手裏有武裝力量,必要時可彈壓地方。

南直隸沒有按察使,但是有巡按御史,同樣屬於兵備道的上級主官。

徽州附近的兵備道,全稱叫作“應、安、徽、寧、池、太六處兵備道”,簡稱徽寧兵備道,由兵備副使馮叔吉兼領。由他出手發出憲牌,是暗示徽州府,這次別再用“恐生民亂”當理由了。真鬧起來,兵備副使手下可不只有文吏。

如此旗幟鮮明的表態,說明早在徽州府發文緝拿帥嘉謨之前,歙縣就已經跟上頭打點好了。

這一回,上有應天巡按、兵備道副使支援,下有鄉宦明星隊搖旗吶喊,上下一起發力,怪不得歙縣申文寫得氣壯山河,底氣十足。此前一直是帥嘉謨單槍匹馬,獨闖敵陣,這回則是數路大軍集結一處,擺明車馬要做正面決戰。

面對這空前的壓力,徽州府自然無從抵擋。五月十日兵備道的憲牌發出,五月十四徽州府便轉發給五縣,催促他們前來合議。大家要注意,這個五月十四日,是憲牌送到五縣的時間。也就是說,徽州府幾乎一收到兵備道的文書,一點沒耽誤,立刻轉發出去了。

可見徽州府是真嚇壞了。

面對歙縣蓄謀已久的突襲,其他五縣一時間蒙了。這事不是早黃了嗎?什麼時候又鬧得這麼大了?

徽州府一封接一封地催促他們準備申文,過來商議。這回,五縣不能像上次一樣裝聾作啞了,必須有所表示才成。

最先做出反應的,是婺源縣。這是僅次於歙縣的大縣,實力位居五縣之首,更是朱熹老夫子的鄉貫故里。知縣吳琯在五月二十二日即發回申文,算得上神速了。

可惜速度雖快,質量卻很糙。這篇申文的論點,和當年績溪楊教諭的一樣,指稱歙縣虧欠夏麥9700石,被罰補交“夏稅生絲”8780匹,歷年輸送,與其他五縣無關。至於“人丁絲絹”,那是南京承運府的事。

這個論點破綻很大,無甚新意。不過這也沒辦法,一共沒幾天時間,吳琯再有才,也不可能跟帥嘉謨精心準備了幾年的證據相匹敵。

不過吳琯到底也非庸人,他後來官至給事中,說明頭腦很好使。他在申文里,還提出了一個四兩撥千斤的方案:

查閱黃冊。

黃冊是大明朝廷重要的賦稅檔案,上面征派賦役,都要依據黃冊來施行。它是一手資料,最具權威。黃冊從洪武十四年(1381年)開始攢造,十年一屆,從無中斷,涵蓋每一個大明府縣,具體到戶,是中國檔案史上的一個奇迹。

吳琯的邏輯是:如果《大明會典》和府志記載無誤的話,那麼在黃冊的原始記錄里,一定會有相應記載,後者的可信度要高於前者,只要去查黃冊檔案,自然知道誰對誰錯。

按照規定,每一屆的黃冊都會抄送數份,本縣本府本省各自留底,原冊送交南京戶部。你可以說本縣本府存的黃冊可能會被篡改,但南京戶部的原冊絕對是準確的,一查便知真偽。

吳琯此舉,獨闢蹊徑,給解決紛爭提供了一個新思路。

除此之外,他也效仿歙縣,拉來了本縣的一批鄉宦助威。雖然陣勢不如歙縣,卻也有四位進士出身的高官壓陣——徽州真的太厲害了,只是轄下兩縣打架,就能拽出這麼多名人。

三天之後的五月二十五日,績溪縣也加入戰團,同樣是知縣領銜。

有了婺源縣爭取時間,績溪縣準備得更加充分。知縣陳嘉策選擇了另外一個辯駁策略,把突破口放在了“獨征生絲”上。

帥嘉謨當初有一個質疑:徽州一共六縣,為何獨獨在歙縣徵收生絲?這根本不合理,所以一定是六縣均輸。他還舉了很多例子,比如常州府進貢茶葉,《大明會典》裏就寫明“征於宜興縣”;寧國府進貢木瓜,也寫明由宣城縣專輸。所以如果獨在歙縣徵收生絲,《大明會典》一定會單獨寫出來“征於歙縣”。

陳嘉策針對這個質疑,羅列了一大堆反例:松江府的綠豆,只由華亭一縣徵收,上海縣就不必去管;淮安府的藥材,只由山陽縣徵收,睢寧、贛榆兩縣不用交;金華府的麻地,只征武義縣,至於絲、紗二項,則從湯溪徵發,其他縣不必繳納。

列完這一大堆,陳嘉策表示,一府獨征一類物資於某縣實屬平常,《大明會典》不可能面面俱到。所以帥嘉謨的質疑,純屬見識太少,毫無道理。

哦,對了,績溪作為六縣中最小的一縣,手裏沒有活着的進士,只好翻箱倒櫃,請出了三位舉人聯署。

婺源、績溪兩縣打起頭陣。到了六月十三日,休寧、祁門兩縣終於桴鼓相應。

休寧的知縣陳履,應該也是個學霸級的人物。他準備了將近一個月,兵強馬壯,索性撕開那些彎彎繞繞,挺槍直刺歙縣的核心要害——數字。

歙縣或帥嘉謨最核心的質疑,在於兩項稅賦的數字不符:

歙縣“夏稅生絲”補夏麥9700石,折絹4000多匹;而每年歙縣卻要繳納“人丁絲絹”8780匹。多交的4000多匹,一定是本該其他五縣負擔!

關於這個質疑,陳履給出了自己的調查結果:

他發現,在乙巳改科中,行中書省除了查獲歙縣虧欠夏麥9700石之外,還在其下轄的登瀛、明德兩鄉,重新清查出一部分拋荒的桑園田地,以及抄沒程輝祥、葉忠兩個大地主的田地。這些土地,都重新丈量造冊,然後重新計算徵稅。

虧欠夏麥、拋荒桑園田地、抄沒田地,這三項加在一起,歙縣新增的賦稅一共是生絲10974.3斤。每24兩生絲,折絹一匹,所以總數是8779匹整,沒有任何問題。(原始資料即如此。)

陳履的調查成果,還不僅止於此。

歙縣明明不產絲,為什麼要以生絲為賦稅折色呢?

陳履考察了一下,發現歙縣下轄的登瀛、明德、仁禮、永豐、孝悌等幾個鄉里,本來是有桑園的,其他五縣則從來沒有過。顯然,生絲是歙縣特產土貢。在洪武十年(1377年)、二十四年(1391年),永樂十年(1412年),成化十八年(1482年),這筆賦稅的數額都有調整。到了弘治十四年(1501年),朝廷把生絲折絹的比率,從24兩調整到了20兩,但定額8779匹沒有改動過。

雖然歙縣現在不養蠶,得去外地買絲,但當年它明明可以靠自產。朝廷征絲絹稅,只可能是從歙縣收。

至於《徽州府志》上為何沒提歙縣原本有桑這件事,很簡單,因為《徽州府志》是歙縣籍的官員帶頭修的,當然得摻私貨啊!

至於為什麼在《大明會典》的記載里,只寫“人丁絲絹”征於徽州府,沒寫獨征於歙縣,陳履的解釋就三個字——沒必要。會典是國家級檔案,只記錄到府就夠了,沒必要寫到縣這麼詳細。更何況每一府都有自己的情況,拿外府的例子來質疑本府,根本荒唐。

陳履的回答,是目前為止五縣反擊中最犀利的一個。帥嘉謨就是當面辯論,恐怕也會感到非常棘手。

相比之下,同一天交作業的祁門縣,申文寫得極其乏味,無非老生常談加哭窮而已。沒辦法,因為祁門當時的知縣開缺,申文由縣丞劉守德代理撰寫。

又過了一個多月,七月二十一日,姍姍來遲的黟縣終於把最後一篇申文交了上去。

前面有吳琯、陳嘉策、陳履三員大將坐鎮,黟縣知縣陳正謨就顯得輕鬆多了。在申文里,他心不在焉地重複了一遍前幾位知縣的意見,然後說了句略帶萌感的風涼話:歙縣那麼大,就算減了絲絹稅,也不過是大江之上去掉一條船而已;我們黟縣現在超級超級窮,再加哪怕一點點賦稅,那就和久病之人吃了烏頭一樣,根本扛不住呢!

於是在萬曆三年的徽州,可以看到一番神魔小說般的盛況:六個縣的官員騰空而起,紛紛祭出法寶與神通,呈文如雪片一般交相揮灑,肆意互噴,口沫四濺。六縣的鄉宦們也在暗暗輸送內力,支持知縣們拼個你死我活。

五縣經過反擊,和歙縣堪堪戰了一個平手。可是神仙們打架的動靜太大,結果當地民眾全都被驚動了。田賦一事,對百姓來說最敏感不過。他們一打聽,立刻坐不住了。贏了還好,萬一知縣輸了怎麼辦?咱們不就平白要加稅了嗎?

這可不行,得出把力,把聲勢搞得越大越好!於是在鄉宦們的刻意鼓動之下,一時之間,六縣民眾摩拳擦掌,紛紛投身到這一場大辯論中來。

徽州風俗一向健訟,百姓一碰到問題,第一個反應就是上訪告狀。可是徽州府如今一腦門子官司,沒法調停這個糾紛。於是六縣民眾把注意力全放在了更上一級的政府機構。

在接下來的半年裏,整個江南官場可真是熱鬧非凡。有歙縣的老百姓去找兵備道告狀,有婺源縣的不平士人去應天巡撫那兒告狀,有績溪縣士民跑到應天巡按那裏訴苦。只要和徽州事務沾邊的衙門,幾乎被他們騷擾了一個遍。兩院、兵備道的衙署門庭若市,告狀的比送禮的人還多,幾乎演變成了全民大訴訟的熱鬧局面。

面對這種窘境,兩院除了連連下文催促徽州府趕緊拿出個結論,還在文書里反覆強調:“仍禁諭士民不必紛紛告擾。”可見上級主管部門真是被騷擾得不輕。

可結論哪兒那麼容易拿出來啊?或者說,徽州府怎麼敢拿出結論來啊?如今爭議已經不只在官方層面,連民間都爭吵不休,甚至已經導致了幾起跨縣鬥毆。六縣民怨都在蓄積,誰敢去惹?

眼看僵局要演變成亂局,到了萬曆三年年底,十二月初一,絲絹風波的始作俑者帥嘉謨終於再度出手。

帥嘉謨手裏並沒有什麼新的證據,不過他把之前的所有資料統合起來,給出了一個完整的故事。在這個故事裏,國初朝廷向徽州征派“人丁絲絹”8780匹,均攤六縣。結果徽州府戶房小吏是五縣人,遂哄騙歙縣先墊上。等到歙縣應承下來之後,戶房又把這筆稅賦篡改入“夏稅生絲”的科目里。從此以後,徽州在歙縣徵收“夏稅生絲”,向上繳納“人丁絲絹”,瞞天過海兩百年。

對於吳琯、陳嘉策、陳履三個人的反駁,帥嘉謨卻未置一詞。

徽州府拿到帥嘉謨的呈文,再次轉發六縣,要求合議。這篇轉發公文透露了一個重要訊息,解釋了原本漠然處之的徽州府為何在年初突然重啟絲絹案的調查。

按照公文要求,徽州府需要把此前各級主管部門對絲絹事件的批示一一附在前頭。從這些信息中,能看出文牘流轉的蛛絲馬跡。

原來早在年初,南京戶部下發了一道文書,責問徽州府,四年前讓你們查勘“人丁絲絹”的事,到底查得如何了,徽州府這才想起來。

隆慶五年,帥嘉謨進京告狀,曾經成功促使戶部下一道文,催促徽州府查勘。後來帥嘉謨失蹤,緊接着趕上皇上駕崩,徽州府以為上頭把這事給忘了,也就擱置不理了。

誰知道,時隔四年,戶部突然想起來這碼子事了,來文催促。而且這次催促的性質可不一樣,文書前頭寫得清清楚楚:“奉聖旨:戶部知道,欽此。欽遵。抄出到部,送司。”

奉聖旨?這是驚動皇上了?

不對,萬曆皇帝那會兒還小,這個“奉聖旨”,其實是代表內閣的授意,搞不好是首輔張居正的想法。

驚動了這麼一位大神,你說徽州府慌不慌?所以從萬曆三年二月開始,徽州府一反常態地積極推進絲絹案的查證,而且處處偏袒歙縣,結果惹出來了一場六縣大辯論。

如今吵到年底,徽州府轉發帥嘉謨呈文,行到五縣。五縣立刻跳了起來,合著我們的質疑他一條都沒答,純粹在自說自話。

這次五縣不單幹了,正式抱團,合著發了一篇《五邑民人訴辯妄奏揭帖》。他們懶得多費唇舌,核心意思就一條,即此前婺源知縣吳琯的提議:“伏乞查明,洪武十四年初造黃冊,如系六縣公賦,甘派無詞;如系歙縣額科,乞嚴將帥嘉謨等正法治罪!”

咱們去查黃冊的原始記錄,是不是,用證據說話!

歙縣不甘示弱,立刻回帖嘲諷:“節蒙牌提各縣丁畝文冊並取有無何項錢糧相抵迴文,豈各縣抗違不回,延挨會計,歙苦無伸,懇恩差人守提,早賜均攤歸結。”

翻譯一下:大人早就將通告發了下去,讓各縣速將各自的人丁、田畝文冊都拿出來,仔細核查,看看以前的錢糧到底是怎麼繳的,查明白了好回話。哪知他們竟如此大膽,拖拖拉拉,至今未有結果,害我們歙縣有苦卻無處申冤!懇請大老爺差人提檔核查,早將這筆重稅分攤六縣,以示公平!

你們自己都不肯把縣裏的檔案拿出來對賬,百般拖延,還好意思提查黃冊的事?

然後兩邊又跳起來開撕,撕得昏天黑地。

巡按宋儀望看到這一幕,趕緊寫信提醒徽州府:“歙民積憤已久,五縣紛爭亦力,示以均平之情,酌以通融之法,雖有偏心,無可復置私喙矣。”

可見上頭也知道六縣此時鬧成什麼模樣,生怕釀成民亂,所以話里話外透着一股“別講道理了,和和稀泥,趕緊把這事平了”的意味。

上下的壓力,全落在了倒霉的徽州府身上。

徽州府心想,得,我過不好年,你們誰也別想過好。

萬曆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徽州府給五縣下達了一封催提公文,態度前所未有地嚴厲:“將該縣人丁田畝數目文冊一併,星火申報,毋徒執詞混擾,致礙轉奪,此系至緊事理,難容延緩,如違,提究該吏不貸。”要求五縣把縣存檔案都上交,不許拖延,不許不給。

按說這會兒距離過年只有半個月不到,按中國人傳統,有什麼事過完年再說。現在徽州府連這個傳統都不顧了,看得出來,知府是真急眼了。

於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婺源知縣吳琯再一次披掛上陣。

吳琯這一次,帶來了更犀利的武器,死死盯住帥嘉謨的幾個論點咬。

第一,帥嘉謨說“人丁絲絹”和“夏稅生絲”折算出的數字不對。

他算錯了!

乙巳改科,是在當年四月一日發生的。歙縣一共虧欠9766石9斗3升6勺——這個數字估計是一個處女座的人查出來的,所以針對該縣輕租民田3646頃,每畝額外徵發四錢生絲。這筆賦稅,在洪武年間正式記入黃冊檔案。

而按照當時的折率,生絲1兩折麥7升。歙縣虧補的9766石9斗3升6勺麥子,補生絲9041斤,算下來正好是7升麥子補絲1兩。完全對得上。(原始資料即如此。)

吳琯還順嘴嘲諷了一句,這事帥嘉謨你怎麼能拿銀子來算?國初到現在,銀錢變化太大,根本無法做參考。你可真外行。

第二,帥嘉謨說,《大明會典》記載徽州府徵收“人丁絲絹”8780匹,沒說具體由哪個縣交,那麼當然是六縣均攤,否則該註明是歙縣獨輸。

他弄錯了!

此前陳履已經舉了不少反例,這次吳琯準備了更充分的“彈藥”。

浙江的“夏稅絲綿”,是從杭州等八府徵收,溫、台、處三府不用繳。但《大明會典》裏只寫浙江布政司征“夏稅絲綿”,為什麼不註明杭州等八府呢?

因為這是《大明會典》的寫作原則:在直隸,言府而不言縣;在各布政司,則言省而不言府。如果事事註明,《大明會典》得多厚啊?

再說帥嘉謨舉的那兩個例子——常州府茶葉註明產自宜興、寧國府木瓜註明產自宣城,那是特產貢品好吧!跟田賦有什麼關係?

第三,帥嘉謨曾經提出一個理論:歙縣虧欠夏麥的同時,其他五縣也虧欠,六縣虧欠的總額,恰好與“人丁絲絹”的稅額對得上。

他算錯了!

吳琯對這個疑點,也做了十分深入的調查。

乙巳改科之前,歙縣產麥19,632石,產米17,688石;婺源產麥8315石,產米8315石。次年歙縣產麥虧欠的同時,婺源產麥8000石,確實虧欠300石麥,但是大米豐收了,遠比8315石要高,所以根本不需要補麥,自然更不需要轉嫁到歙縣頭上。

第四,帥嘉謨說戶房的五縣小吏偷偷篡改稅收科目,哄騙歙縣。

吳琯對這個質疑,簡單回復了一句:歙縣長官又不是白痴,就算歙縣長官白痴,老百姓也不傻。這麼大的稅額,都要真金白銀往外掏,哪裏是改改數字就能瞞過去的?

說完這個,他又不陰不陽地補了一句:“你說徽州戶房被五縣小吏把持,但別忘了,現在的南京戶部尚書殷正茂可是你們歙縣的。”潛台詞是,你說把持戶房的人會徇私偏幫本鄉,那把持戶部的堂官豈不更會徇私嘍?”

吳琯提到的這個殷正茂,來歷可不簡單。他是歙縣人,當年巡撫廣西,跟俞大猷聯手平定了韋銀豹的叛亂;總督兩廣軍務時,擊破了打着“倭寇”旗號的海寇,光復了惠州、潮州兩地,可謂戰功累累,官至南京兵部尚書,此時正好改擢為南京戶部尚書。

而南京戶部,恰好管着絲絹之事,所以吳琯把這事挑明,是怕殷正茂會偷偷偏袒歙縣。

在文章末尾,吳琯又強調了一次此前五縣揭帖的要求:儘快查詢洪武十四年的冊籍,搞清楚怎麼回事。

兩天以後,帥嘉謨沒回復,反而是歙縣知縣姚學閔拍馬而至。

不過這回他沒有大馬金刀地跟吳琯力拚,反而施展出了纏鬥功夫,顧左右而言他。

“我們歙縣的稅負,實在是太重了。大老爺請看,徽州的四司銀16,212兩,歙縣要負擔5361兩,其他五縣共負10,851兩。磚料銀708兩,歙縣負擔234兩,其他五縣共負473兩。軍需銀12,215兩,歙縣負擔4032兩,其他五縣共負8183兩。這些都屬於正稅之外的雜稅,歙縣負擔了徽州的三分之一,沉重無比。你們怎麼忍心把‘人丁絲絹’又砸在我們頭上?”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從道理這個層面,勝負的天平開始傾向五縣。吳琯的犀利攻勢,幾乎擊潰了歙縣的每一個論點,讓姚學閔不得不採取守勢,不再正面搏殺,改打感情牌。

不過事情總算有那麼一點進展。在申文結尾,姚學閔也同意,應該儘快調查黃冊,找到原始記錄。

這份申文,並沒有立刻得到回應。沒辦法,發出時間是十二月二十七日了,眼看都到年根底下了,有什麼事還是等過完年再說吧!

於是爭吵幾方各自回家,熱熱鬧鬧地過了一個大年。一直到萬曆四年(1576年)的二月,祁門、績溪、休寧、黟縣才相繼回復。他們的態度很鮮明,支持婺源縣的意見,催促儘快開查黃冊。

與此同時,五縣又扔出一條更具爆炸力的證據。

他們把自己縣內的土地檔案翻出來,合編了一部《五邑查明絲絹緣由呈詞》。這篇呈詞很枯燥,但是相當有殺傷力。裏面是每一縣從乙巳改科后繳納的賦稅定額與增減之變,極為詳盡。

原文既長又煩瑣,我姑且貼出其中休寧一縣的賦稅報表,讓大家看看效果。

原額夏稅麥八千九百九十九石四斗五升二合二勺,秋糧米一萬八百四十九石八斗七升八合六勺。改科多麥九百九十三石二斗二升一合八勺,該銀二百一十四兩八錢五分一厘三毫。加米一萬一千八百五十一石四斗八升八合,該銀五千七百四十七兩九錢七分一厘七毫。麥米共銀六千六十二兩八錢二分三厘。該縣國初錢糧當歙三分之二,今照數平抵外,比歙多銀一千二百六十八兩七錢三分五厘,歙將何者相抵。

細緻到了這地步,可見古人在數據方面一點也不含糊。

注意看最後一句“歙將何者相抵”,每一縣的報表結尾,都會加一句“歙將何者相抵”,意思是我們的賦稅清清楚楚,你們歙縣哪個稅目相抵了?

每張報表重複一遍,一共重複了五次,形同五次咄咄逼人的質問。

是文一放出,懂行的都知道歙縣大事不妙。歙縣也覺得這個實在難以回應,立刻辯稱這是各縣自己修的,未必準確,還得看朝廷黃冊才能定奪!

於是,雙方經過將近半年的大辯論,慢慢地把焦點集中到了黃冊上。

萬曆四年四月,歙縣和其他五縣幾乎同時上書,正式要求調取洪武十四年黃冊。頭大如斗的徽州府在五月十八日正式向南京戶部提出申請調閱。

黃冊是朝廷的重要檔案,歷代的檔案存放在南京的后湖——玄武湖——庫房。這些都是朝廷機密文件,不能隨便調取。想查詢,必須得到南京戶部批准。

其實在這之前,歙縣早已經偷偷派人去南京,暗暗地想搶個先手。不料戶部直接把去的人踢了回來,理由是“越申”。因為黃冊庫是戶部下屬機構,不是什麼小州縣都能隨便來查詢的。要查,得徽州府提申請。

休寧縣、婺源縣也偷偷派人去申請查詢,被黃冊庫以同樣的理由踢回。雖然三縣都未得逞,但可見彼此在水面下的鬥爭有多麼激烈。

這次徽州府出面申請,南京戶部終於批准。徽州府趕緊組織了一支調查團,由歙縣縣丞、婺源縣縣丞、休寧縣學訓導組成,準備開赴南京查閱。

應天巡按宋儀望是個老江湖,他有點擔心就算查了黃冊,恐怕徽州人還是會糾纏不清。無論查詢結果對哪邊有利,另外一邊一定會大鬧特鬧。為了避免這些麻煩事,宋儀望特意委派了太平府推官劉垓、寧國府推官史元熙,再加上徽州府推官舒邦儒——江西余幹人,以中立第三方的身份,加入審閱黃冊的隊伍。

為了防止可能出現的騷亂,宋儀望還指示徽州府,把諸縣帶頭鬧事的幾個人先控制起來。去年六縣大辯論的時候,除了幾位知縣唇槍舌劍之外,民間議論紛紛,湧現了幾個意見領袖。這些意見領袖在縣裏影響很大,要麼為本縣搖旗助威,要麼頻繁越級上書、上訪、上告,還隨時會向老百姓通報最新進度。百姓聞勝則喜,聞敗則怨,民間全靠他們才鼓噪出如此之大的聲勢。

在宋儀望看來,下面的民怨都是被這些大嘴巴忽悠起來的。眼看查閱黃冊在即,可不能讓這些人生出變數,先關一陣再說。

於是連同帥嘉謨在內,還有五縣的黃棠、程文昌、汪福髙、吳敏仕、胡國用等影響力最大的幾個老百姓,被盡數控制起來。不過帥嘉謨很快被釋放了,因為他作為首倡之人,必須趕赴南京。

消弭了這個變數之後,徽州府調查團於萬曆四年七月十三日動身,於七月二十三日晚抵達南京。二十六日,調查團向南京戶部投文,次日得到召見。戶部尚書殷正茂勉勵了他們一番,說:“二百年黃冊,豈有可改易之理,各自安心。”然後派了負責后湖管冊的一個姓王的戶科給事中、一個許主事予以協助。

不過這兩位一聽調查團的請求,都面露難色,說時間這麼久了,可未必查得到啊。調查團急了,我們大老遠過來,就為了看一眼,無論如何還請協助。

八月初二,調查團終於進入后湖,見到了夢寐以求的黃冊。緊接着,他們眼前一黑。

黃冊十年一造。洪武十四年恰好是第一批黃冊攢造的時間,從那時候算起,到萬曆四年,一共造了十九批,積攢起來的黃冊數量,可謂浩如煙海。

別的不說,單是徽州府相關的黃冊就裝滿了足足二十個架子。光是搬運工人,就得臨時僱用一百五十人。而調查團能查卷冊的呢?一共就歙縣縣丞、婺源縣縣丞、休寧縣學訓導三個人,外加一個編外的帥嘉謨。這四個人埋頭去查,估計查完得八月底了。

關鍵他們還不能親自入庫去查。黃冊庫的規矩,外人不得入庫,以防有篡改塗抹的情形。想查怎麼辦呢?得由黃冊庫的官吏找到相關檔案,先抄一遍,再把抄件發給他們。這麼做很安全,很負責,就是效率極其低下。

可是,又能怎麼辦呢?等唄!調查團的幾個倒霉蛋一擼袖子,開始吭哧吭哧地翻起故紙堆來。

這些可憐孩子沒料到,就在他們辛苦工作的同時,徽州府又出事了。

八月十四日,歙縣一個叫許一純的生員,突然上書徽州府,提出了一個新理論:“黃冊的記錄,並沒那麼可靠!因為那都是本地人所修,想要篡改實在太容易了。而《大明會典》是朝廷修的,更具有權威性。如果黃冊跟《大明會典》矛盾,應該以後者為準。”

這一下子,五縣輿論嘩然。在他們看來,這個主張實在荒唐。黃冊是國初朝廷派員監修,當地人怎麼可能篡改?而《大明會典》是政府法規手冊,二手資料怎麼跟原始資料比可信度?

不用問,這是歙縣知道黃冊查詢結果對自己不利,開始造勢了!

五縣毫不含糊,立刻具文反擊,兩邊的話越說越難聽。你罵我“罔上規避,侮文蔑法亂政”,我罵你“五縣奸刁,妄行捏奏”,甚至還有好多百姓跑到官府門口,哭着要求“懇天作主,剿虎安民”。瞧瞧這用詞,剿虎,這是恨不得把對方當土匪給剿了。

結果正如宋儀望所擔心的那樣,鬧事者關了一批,又來一批,抓都抓不完。在他們的煽動下,諸縣立刻又沸騰起來,局勢又一次大亂。

倒霉催的徽州府一面四處安撫,一面催促南京那邊儘快拿出一個結果才好。

這一等,就等到了九月中旬。調查團終於完成了工作,整理出一份從洪武十四年到隆慶六年的黃冊抄件。

隨之而來的,還有帥嘉謨的一份報告。

在報告裏,帥嘉謨說,洪武十四年造的黃冊,缺損甚多,尤其是最關鍵的“乙巳改科”以及當年四月一日改科的記錄,完全丟失。

沒了?

沒了!

所有人聽到這個消息,都傻眼了。

六縣人民都望眼欲穿,指望着黃冊來主持公道呢。之前你說得那麼熱鬧,現在你告訴我,檔案丟失,死無對證,那怎麼辦?

帥嘉謨對此早有準備,不慌不忙地在報告後半段寫道:從乙巳年改科到洪武十四年造冊,前後差了十六年,很有可能五縣改竄黃冊、府志在先,造冊在後,不足為信。然後拋出一句話:

“切思《大明會典》乃祖宗立法垂統之憲章,黃冊乃民間遵文攢造之圖籍……豈奸反指府志黃冊為成法,而妄奏藐《大明會典》、部劄為私書。”

意思是說:朝廷存的黃冊原始記錄已經沒有了,所以大家要相信《大明會典》的權威性。

得,事情轉了一大圈,又回到原點。

全白忙活了。

說實話,帥嘉謨這個主張,實在強詞奪理。資料彙編怎麼可能比原始記錄還可靠?無非是《大明會典》對歙縣有利,所以他才死死咬住這一點。

消息傳回徽州,給本來就激烈的輿論又潑上了一勺油。徽州府各縣民眾幾乎氣炸了,放棄了講道理,直接改成人身攻擊。再後來乾脆開罵,污言穢語,什麼都潑上來了。六縣幾乎到了開戰的邊緣。

第三章稀泥與暴亂

徽州府的這個亂象越鬧越大,戶部終於看不下去,迅速下發了一道公文。

在這份公文開頭,戶部自己承認:“本部若徑依歙縣之奏,則五縣不從;若徑依五縣之奏,則歙縣不從,告訐日增,終非事體。”

你們天天這麼罵,也不是個辦法。既然黃冊已經沒有了,那麼怎麼解決呢?戶部給出了一個解決方案:

由戶部和應天巡、按提供一個徽州府的部額和府額(即每年解送戶部和解送應天的稅額),然後請徽州府統計六縣丁糧,加上存留本折麥米、官府辦公費以及各項額外錢糧,總算總除,平均一下。如果把那8780匹生絹算進去,而數字均平的話,說明絲絹稅是歙縣分內的;如果數字不均平,說明絲絹是額外多出來的,就不該歙縣獨負。

戶部給的這個算法,似乎有些無理。六縣人口、田地均不相同,不同等級的田地、賦稅額度和內容也不相同,這麼大筆一畫,均平折算,未免太簡單粗暴了。

戶部有的是精算高手,怎麼會提出這麼一個糊塗點子?

奧妙就在“均平”二字,這已經是這個詞第二次進入我們的視野了。

上一次還是在隆慶年,帥嘉謨用這個詞,成功地響應了國家號召,引起了海瑞的注意。而這一次,戶部用了這個詞,自然也有用意——因為當朝首輔張居正大人正在醞釀把一條鞭法推廣至全國。

雖然張居正真正開始着手清丈田畝要等到萬曆六年(1578年),正式在全國推行一條鞭法,是在萬曆九年(1581年)。但在萬曆四年這會兒,各種前期準備工作已經逐步開展。南京戶部作為稅法執行部門,對政治風向自然最為敏感,他們必須緊跟中央新形勢。

在戶部看來,徽州為什麼會起糾紛?是因為稅種太雜太亂,什麼“人丁絲絹”、什麼“夏稅生絲”、什麼“虧欠夏麥”,這麼多科目夾纏不清。一會兒交生絲,一會兒交夏麥,亂七八糟,折算複雜,正是舊稅制的弊端,不出問題才怪。

如果能重新統計出徽州府的丁糧田畝之數,再把所有稅賦合併,兩下一除,均攤下去,再折成銀子,這事就算徹底解決了。

這個思路,恰好就是一條鞭法的核心內容之一:把所有的正稅、雜稅都合併起來,歸於田地,計畝統一徵收銀兩。

也就是說,南京戶部認為,徽州的問題,是舊稅法的錯,只要改成新稅法,問題自然消弭。因此,現在應該擱置歷史爭議,推行均平賦役之法。

這不禁讓我們想到一件往事:徽州絲絹案在隆慶五年本已歸於沉寂,到了萬曆三年年初,南京戶部突然“奉聖旨”舊事重提,這才讓徽州府心急火燎,重啟調查。

會不會從一開始,這就是戶部——或者更大膽地猜測一下,首輔大人——為了推行新政所謀划的一步棋呢?

只有利用絲絹案引發一場大辯論,才能凸顯出舊稅法的弊端。屆時民意洶洶,都要求改革,朝廷從善如流,即時推行一條鞭法,豈不是順水推舟?

戶部的這個方案發到徽州,徽州知府都快哭了。本來六縣都快打出腦漿了,你們戶部非但不解決,還添亂。可這是上頭的指示,怠慢不得,徽州府只好硬着頭皮開始了艱苦的核算。

不過仔細想想,黃冊已佚,賦稅來源已成無頭官司,兩邊各執一詞,根本無法解決。這麼快刀斬亂麻,把歷史遺留問題全數切割,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徽州府花了整整一個月時間,總算趕在十月結束前,把整個六縣的數字捋了一遍。與此同時,應天巡、按兩院的稅吏,也完成了部額與府額的梳理。兩邊數字加在一起總算通除,很快就拿出了一個結果。

在這個算法之下,歙縣各項錢糧,已經超出了各縣平均之數。也就是說,“人丁絲絹”確實是額外的負擔。

結論的語氣很曖昧,態度卻很清楚:“人丁絲絹”這筆賦稅當初到底怎麼來的,不必深究,但現在均平之下,再讓歙縣獨輸,顯然就不合適了,以後得六縣一起承擔才是。

消息傳到徽州,五縣嘩然,群情激憤。這些人一想,戶部尚書殷正茂正是歙縣人,不用問,他肯定徇私枉法,偏幫本鄉。

一時之間,整個徽州府除歙縣外,對堂堂尚書大人罵聲不絕。有說殷正茂“知虧無解,藉手戶科條陳事例,遂藉以逞私臆”,有的痛斥均平之法“不論源流、不論肥瘠、一概通融混派,借均平之名,為變亂之計”,還有的連整個戶部都罵上了,“以戶部私計而市私恩,以尚書大臣而變亂成法”。什麼難聽的話都有,不知殷正茂在南京,打了多少個噴嚏。

民間罵聲滔滔,官面上卻得繼續解決問題。

根據那份均平報告,歙縣負擔了額外稅賦,必須予以減輕。但具體如何操作,還得由地方上具體商量。

不過這事,可不能讓六縣自己定,那非打出人命來不可。

巡按宋儀望對上頭的精神心領神會,把這事委託給了當初調查黃冊的三位監督官員:太平府推官劉垓、寧國府推官史元熙、徽州府推官舒邦儒。

萬曆四年十一月初八,三位官員齊聚徽州之外的太平府,在巡撫都院的主持下,很快討論出一個解決方案。

“人丁絲絹”繼續由歙縣獨交,8780匹絲絹摺合白銀6145兩,不予撤銷。但歙縣在四司銀、磚料銀、軍需銀等雜派均平銀中,減去5260兩,分攤給其他五縣來交。

這裏要特別說明一下,所謂均平銀,指的是嘉靖年間出現在江南的一種役法改革的產物。

大明百姓除了要繳納田賦之外,還要負擔徭役,無償為各級政府提供勞力服務。徭役的種類繁多,老百姓苦不堪言。均平銀,就是讓官府計算每年需要的徭役總數,把人力成本折算成銀兩,分攤到每畝地里去,讓老百姓按畝繳均平銀。需要力役時,官府就從這筆銀子裏撥款僱用人手。

換句話說,老百姓不必親自去服徭役,交錢就行了,不耽誤自家農時。政府也很高興,僱人幹活,總比一家一戶拽壯丁來得方便,工作效率更高。而且攤役入畝,也大量減少了政府工作量。一舉三得。

這個做法經過數年試行,頗受歡迎,因此各府紛紛這麼搞。徽州府也每年編列均平銀,各縣分攤統收,再分配到各個用途名目下。四司銀是衙門日常雜役費用,磚料銀是公共設施修葺費用,等等。

這個太平府方案,即是將田賦稅額轉嫁到役銀上去。這就能體現出一條鞭法的好處了,賦、役皆能折算成銀子,互相合併轉移非常方便。

唯一的問題是,它換湯不換藥,怎麼騰挪,五縣都是吃虧。因為他們本來一分錢都不用出,現在卻要替歙縣補5000多兩銀子到均平銀里去。

這個方案報到兵備副使馮叔吉那裏,被駁回了。

沖抵均平銀這個方式沒問題,但吃相實在太難看了。一共6145兩的絲絹賦稅,轉嫁了5260兩到五縣頭上,等於歙縣只負擔14%,其他縣86%,這很明顯是拿總稅去除縣數,平均而得。

問題是,歙縣的經濟體量佔了徽州府的一半,不可能這麼簡單地平均了事。你們偏幫歙縣也可以,但是不要做得這麼明顯啊。

馮叔吉大筆一揮,推出了一個折中方案:把5260兩改成了3300兩。這樣一來,總計6145兩銀子的絲絹稅,歙縣和其他五縣分別負擔46%和54%,大致符合各自的經濟比重。(具體的計算方式很複雜,因為均平之後諸縣或多銀或少銀,彼此沖抵折算,這裏不贅述。)

這個方案是典型的和稀泥思路:它把黃冊與《大明會典》拋在一邊,也不去計較絲絹稅的來歷——歷史問題,宜粗不宜細。總之現在大家各退一步,各自吃了小虧,這事就算完了,別鬧了。

這時候,已然到了萬曆四年的年根。過年期間,諸事停滯。等過完萬曆五年(1577年)的正月,地方才把這個方案上報給戶部,請尚書殷正茂酌定。對於馮叔吉的這個方案,殷正茂十分贊同,連批了三句話:“其名尤正,其言尤順,其事尤易。”滿意之情,溢於言表。他把這個方案上報到北京,於四月五日上奏天子,很快得到了皇帝的批准,下發聖旨。

其時萬曆帝還未親政,這基本可以視為是首輔的意見。

聖旨下發戶部,戶部再往下發,一級一級傳到徽州府,時間正是六月初七。考慮到南北二京的往返距離,再加上內閣以及各級官府的處理批閱,這份文書的流轉算是極其罕見地高效。

對這份聖旨,六縣的反應截然不同。

歙縣人民欣喜若狂。他們本來的主張,正是要求絲絹稅由六縣均攤,這個分配方案可謂正中下懷。

從此以後,他們頭上的賦稅,少掉了3000多兩銀子。從隆慶三年到萬曆五年,八年抗戰,終於大獲全勝。

其他五縣,則望着聖旨呆若木雞,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們的抗辯白說了?黃冊白查了?道理白講了?歙縣每一條主張,都被我們駁得體無完膚,結果戶部一句“均平”,就全給抹掉了?

五縣明明已經提出了極為有力的證據,可因歙縣這麼一鬧,最後還是讓它得了偌大的好處。

對於這個太平府分配方案,五縣嗤之以鼻。保留一個“人丁絲絹”的虛名空殼,換成“均平銀”的名目就想糊弄我們?最後還不是要六縣均攤負擔!婺源有一位知名鄉宦如此譏諷道:“這是朝三暮四之術,拿咱們當猴子耍呢。”

一時之間,五縣群議洶洶,無不義憤填膺,跟開了鍋似的。可是,這不是府議,不是部議,而是聖旨,代表了最高的意志。眾人縱有不滿,也不敢公開指摘皇上。如果徽州府趁機好生安撫,說不定他們會咽下這個啞巴虧,接受既成事實。

可一件不算意外的意外,徹底引爆了整個局勢。

就在馮叔吉把方案上報的同時,帥嘉謨也悄悄地第二次趕赴南京。他懷揣着歙縣鄉宦提供的一筆資金,進京運作。聖旨發下來以後,帥嘉謨勝利完成任務,高高興興返回徽州。

多年努力終於得到實現,他實在太高興了,覺得該犒賞一下自己,就用這筆贊助費從有關部門給自己弄了一副冠帶。

朝廷對於鄉里年高德劭的耆宿,有時候會授予冠帶,叫作冠帶榮身。偶爾也會授予見義勇為好青年,叫作冠帶義士。這是一種榮譽性的裝飾,和現如今胸口掛個大紅花差不多。

帥嘉謨覺得自己為民請命八年,差點連命都丟了,弄個冠帶戴戴,不算過分。

歙縣的老百姓,也是這麼想的。等帥嘉謨回到歙縣時,全縣的百姓都擁出來,熱烈迎接這位以一己之力扳倒陋稅的大英雄。他們搞了一個盛大無比的歡迎儀式,個個手執紅花歡呼,旁邊還有樂班吹奏。帥嘉謨進城以後,在百姓的簇擁之下遊街慶祝,所到之處,呼聲群起,儼然英雄榮歸。

這邊廂歙縣鑼鼓喧天,那邊廂五縣民眾可都要氣炸了。縣城裏傳出的每一聲歡呼,都化為一記耳光,重重扇在他們的臉上。抗爭八年,被歙縣佬把這個便宜占走了不說,居然還賣乖!尤其是看到帥嘉謨這個奸佞小人此時在街頭耀武揚威,再想到以後繁重的稅負又要沉重幾分,五縣民眾內心的火山再也無法壓制,徹底噴發。

你們歙縣不是靠鬧事鬧出一個減稅嗎?好,我們也鬧!

六月十一日,聖旨轉送到婺源縣。其時吳琯已經去職,由徽州府通判徐廷竹臨時代理政務。徐廷竹正好要去北京進賀表,還沒來得及走,衙門就被數千憤怒的婺源民眾給堵住了。他們手執木棍、火把,在衙門前守了一天一夜,要求徐廷竹去向上面反應,停止這種不公正的加稅方案,不答應就不準走。

面對快要爆炸的民眾,徐廷竹不得不口頭允諾,然後惶惶離去。隨即徽州府又派出推官舒邦儒去接掌婺源縣。

舒邦儒算是這個太平府方案的發起人之一,他接到任命后,知道這事極為棘手。可是任命在手,他只得匆匆上路。舒邦儒一邊趕路,一邊琢磨着該怎麼安撫婺源民眾。沒想到,他剛過休寧縣,還沒到婺源呢,就被當地憤怒群眾給攔住了。

眼前漫山遍野全是人,把官道生生遮斷。站在人群最前頭的,是當地鬧騰最凶的幾個人,身後還有一排排有身份的鄉紳。他們攔住舒邦儒的隊伍,向他遞了一篇抗議申文,請他轉交徽州府。

[註釋]里排:據《明史·食貨志》記載,明代編輯賦役黃冊,以一百一十戶為一里,推選家中丁糧多的十戶人家為里長;餘下百戶編為十甲,每甲十人,一人為甲首。每年由里長一人、甲首一人,負責催征賦稅。如此排序,十年為一個周期,是為排年。故某一年輪值的里長,被稱為里排。

耆民:耆,年老,指稱六十歲以上之人,故耆民為年高有德之人。

說是申文,其實應該算是戰鬥檄文。上來就痛罵戶部尚書殷正茂是“權奸變制殃民,勢壓無容控訴”,罵完了殷正茂,又罵歙縣“歙逆恃戶部而變戶法,以歙人而行歙私”——聽見沒有,都已經用上“歙逆”這種詞,幾乎按敵國來對待了。

往後的話,更是難聽:“欲赴闕上書,以聲歙人變亂成法之罪,欲興兵決戰,以誅歙邑倡謀首釁之人。”聽見沒有,都要興兵決戰了。

罵完以後,更發出威脅:“一旦更派,縣民情忿怒,鼓噪不服,若不及時處分,誠恐釀成大變。”

舒邦儒接了這份申文,臉都嚇白了。休寧人沒客氣,把他的隨行書吏和僕役拽出來痛打了一頓。幸而舒邦儒有官身,還不至於有人敢動他。但看這個陣仗,他也只能做小伏低,接下申文答應幫忙轉交。

六月二十九日,舒邦儒好不容易穿過休寧,來到婺源,以為能鬆口氣,結果往前一望,眼前一黑——又是數千人聚在一處,遮道鼓噪。

又來了!

這回是婺源民眾,在當地鄉紳的帶領下聚了五千人,他們就這麼圍在長官身邊。遠遠地,有一個叫程天球的鄉民,居然還在縣城外豎起一桿大旗,上面長長一條橫幅:“歙宦某倚居戶部,擅改祖制,變亂版籍,橫灑絲絹,貽毒五邑。”那氣勢,就差填上“替天行道”四個字了。

在這一片詭異的氣氛中,舒邦儒戰戰兢兢地進了婺源縣城。他沒想到的是,等在前頭的,是一番更詭異的局面——婺源縣,居然自治了。

前面說了,婺源的知縣吳琯已去職,代理縣政的徐廷竹又忙着準備進京之事,整個婺源縣在六月份出現了短暫的十幾天權力真空期。

偏偏此時又趕上絲絹稅鬧得民意沸騰,當地豪強爭執不休,群龍無首。於是,婺源縣裏的一個有心人趁勢而起。

這個人叫程任卿,是當地的一個生員,原本負責司理署印。他在整個絲絹案中的地位,僅次于帥嘉謨,不過他的重要性,要到整個事件結束之後才體現出來。

程任卿是個有豪俠氣質的人,他敏銳地注意到婺源縣的權力真空,如果利用當前局勢做點驚人之事,可以在鄉梓刷出極高的聲望值,對未來大有好處。

於是他四處串聯,拉攏當地大族和有影響力的鄉紳鄉宦,同時對普通老百姓宣講煽動,聲言若朝廷不肯把絲絹稅改回去,就要鬧事。程天球那桿大旗,就是程任卿出的主意,走到哪裏都扛着。

婺源百姓一看大旗威風凜凜,又有人要為民請命,情緒無不高漲,助威的助威,捐款的捐款。一時之間,程任卿聲望大漲,風頭無二。

當程任卿覺得已經掌握了婺源人望之後,作為整個運動的最高潮,他率人突然佔領了婺源縣衙隔壁的紫陽書院,成立了議事局,儼然要另立中央,成立自治政府。

[註釋]議事局:程任卿等人在婺源縣成立之議事局,乃是民眾自立的草台班子,被官方判定為非法組織,也是程任卿的重要罪狀之一,官方認為他聚眾百餘人,自任長官,捉打公差,支用糧米,甚至要向全縣徵收稅糧入自己的口袋,實在罪大惡極。實際上,現代意義上的議事局進入中國,同樣是在萬曆年間,為寄居澳門的葡萄牙人所建立,又稱作市議會、市政廳,負責管理租界內葡萄牙人在行政、經濟、軍事及宗教方面的各種內部事務,是其維持地方治安的最高權力機構。

紫陽書院,一聽這名字就知道和朱熹有關。朱熹朱老夫子,恰好是徽州婺源人,所以這個紫陽書院,正宗到沒法更正宗了。程任卿佔領這裏,顯然是早就謀划好的。

這個所謂的議事局的創建目的——或者說對外宣稱的目的——是組織、協調諸縣的民眾抗議絲絹稅。程任卿自封管局,甫一上任,就準備了大量標語,上書“英雄立功之秋,志士效義之日”之類的話,貼得十里八鄉到處都是。

他甚至還亢奮地放言:“但有里排一名不出,我等趕上其門,有一縣不來,我等趕入其縣,遍傳鄉鎮。”這是要把熊熊烈火燒到其他四縣去。

至於那桿大旗,就戳在書院中間,威風凜凜。它已經成了程任卿和諸縣的標誌性約定,並有一個名稱:激變旗。

那會兒徐廷竹還沒走,他覺得你們隨便折騰,但這大旗實在是太礙眼了。激變旗?啥叫激變,就是鬧事啊,你們是唯恐別人不把你們當反賊?

迫於官府壓力,程任卿讓程天球把大旗挪到城外,但議事局的工作絲毫不受影響,繼續如火如荼地開展。他先後策動了幾件大事。

一是千人圍攻縣衙,逼迫徐廷竹代傳冤情;二是動員休寧縣半路攔截舒邦儒,代遞申文;三是婺源城外五千民眾向舒邦儒示威。

在先後數次大舉動上,議事局展現出了很強的協調能力,短時間內造起了極大的聲勢。程任卿一看民心可用,趕緊發動他們徵集捐款,每一石糧米征銀六分,用以維持運營。老百姓看到好幾個當官的都被迫妥協了,覺得這個議事局確實能幹大事,紛紛慷慨解囊。大筆大筆的錢財,就這麼流進紫陽書院。

這個議事局乃是草台班子,既無賬簿,也無監管,收多少錢,花多少錢,全由程任卿一言而決。如果他想要從中漁利的話,實在是再容易不過了。

財帛動人心,就算程任卿自己是乾淨的,也沒法保證別人不眼紅。議事局裏有另外一個生員,叫程文烈,他看到這大筆款項,貪念頓生,暗中策劃把管局這個位置奪過來。

這個計劃的實施,就定在了舒邦儒進婺源縣城的次日,萬曆五年七月一日。

書接上回。話說舒邦儒戰戰兢兢地進了幾乎進入自治狀態的婺源縣城,在七月一日安排升堂畫卯。程任卿作為議事管局,也來到縣衙,和一群里排、耆老等着接見。此前在休寧和婺源城外,議事局讓這位大老爺吃了兩次虧,下馬威也給夠了,現在面談,可以爭取到足夠的利益了。

幾個人正在談話,正好來了一個歙縣送信的快手,名叫王學。婺源人一聽是歙縣來的,登時臉色就不太好看。

“快手”不是現在那個“快手”,而是指衙署里負責傳喚官司、傳遞文書的差人,和負責緝捕罪犯的捕役合在一起,就是我們所熟知的“捕快”。

偏偏這個後生態度還很囂張,說你們不要妄想絲絹稅恢復舊制了,我們歙縣花了700兩紋銀,搞定了府里的戶房程德煥,就連你們的管局程任卿也同意了。他拍着胸脯說可以說服五縣認繳絲絹稅。

憤怒群眾一聽,大怒,這還了得,立刻叫囂着把婺奸程德煥、程任卿拽出來。程文烈趁機和其他幾個人鼓噪吶喊,帶領群眾沖入縣衙。

可憐程任卿前一刻是革命元勛,后一刻就被打成了出賣婺源的反動分子。他大聲抗辯,可是根本沒人聽,直接被按在地上痛打了一頓,幾乎打得吐了血。程文烈興奮地站在高凳之上,指着程任卿說給我狠狠打!這夥人打到興頭上,還拿出刀來,把他從縣衙脅迫到紫陽書院,繼續施暴。

特別要指出,這一段詳盡描寫不是筆者憑空想像,真的是史料里明文記載的。

但程文烈跟程任卿打了個兩敗俱傷,反而讓另外一個叫何似的讀書人漁翁得利,坐上了管局的位子。何似登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去挪用公款,結果一查箱底,還剩六兩白銀,又惹起一陣內訌。

舒邦儒一看這架勢,鬧得實在不像話,正要寫信回府里求援。婺源人擔心議事局的醜事曝光,居然把送往徽州府的公文全都攔截了,不允許傳遞。舒邦儒坐困愁城,這下連消息都斷絕了。

婺源議事局這邊大亂,休寧那邊也是一片喧騰。

在吳大江、程時鳴幾個當地讀書人以及豪強的帶頭之下,一萬多鄉民聚集起來,搭着木梯,直接翻上縣衙牆頭,把告示榜文全數撕毀,砸掉一切和歙縣有關的商鋪設施;然後又高舉黃旗,日夜圍着縣衙鳴鑼吶喊,挾持知縣陳履;他們甚至找了幾個人,身穿青衣小帽,手執鎖鏈,聲稱要直接把所有參與絲絹稅方案制訂的官員鎖拿進京。

休寧人也向婺源人學習了“先進的”信息管制經驗,在各處派人把守,任何過往文書,都必須審查以後才能通過,要求“一票一揭,必經休民人驗而後發”。

有了婺源、休寧兩縣帶頭,其他三縣也相繼發出檄文,一起鬧將起來。五縣人民買賣也不做了,地也不種了,專門在徽州府與外界的各個路口圍堵歙縣商人,見一個打一個,貨物全部截留搶走。甚至有一夥激進分子,聲稱要闖入殷正茂在歙縣的產業,燒祖屋,刨祖墳,好好給這位戶部尚書點顏色看看。

一時之間,徽州境內烽煙四起,政務為之癱瘓。整個徽州府,這回是徹底亂了。

徽州府這下可再也無法安坐。新上任的知府徐成位一臉黑線,委屈得要死。明明是前幾任知府姑息搞出來的事,結果這炸彈卻等到他上任才爆炸,實在太欺負人了。

可憐他一介知府無權更改絲絹方案,又不敢瞎許諾什麼,解決不了深層次的矛盾,只能含糊其詞地發了無數公文試圖安撫,效果可想而知。

與此同時,徐成位顧不上體面,急忙向撫、按兩院及兵備道發文求援,請求上級迅速拿出個辦法來,不然徽州今年怕是連稅都沒人交了。

上頭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徽州變亂又掀起一股離奇巨浪。

婺源縣裏有一批駐軍,帶頭的軍官叫趙淶,也是歙縣人。他一直很想回家看看,苦于軍法森嚴,不敢擅動。這次趕上暴亂,他連夜帶兵撤出婺源,直奔歙縣而去。為了掩人耳目,趙淶還派手下歙籍士兵到處散佈流言,說婺源人要暴動。(這個說法來自婺源,真實性是很值得懷疑的,姑妄聽之。)

[註釋]把總:根據《明史·兵志》的記載,明代京營分為三大營,設千總、把總等領兵官;各地方總兵之下,也設有把總領兵。故,把總在千總之下,領兵幾十人至百人,為軍隊中的基層領兵官,相當於現在的排長或連長。

婺源人聽到歙縣人造謠說他們造反,勃然大怒,議事局立刻派人到處散播謠言,說真正想造反的是歙縣人。負責協調的人到了休寧,休寧這邊的帶頭人吳大江表示,你們玩得不夠狠,看我們的!

此前他們已經挾持了休寧知縣陳履,所以官印可以隨便亂蓋。吳大江遂以休寧知縣的名義,給浙江、江西、福建、廣東等布政司衙門發去飛報,聲稱休寧、婺源兩縣遭到一萬多名歙賊的入侵,休寧知縣陳履被擄走,婺源署理縣事的推官舒邦儒慘被毆打,連兵備道都被圍了,歙賊不日將越境四齣,情況十萬火急!

萬餘“歙賊”入侵,真虧他想得出來,想像力太豐富了。

休寧縣的偽造公文發得痛快,那些接到急報的外省布政司衙門可全都傻眼了。

徽州的地理位置比較特殊,如果這裏發生暴亂,整個東南都要為之騷動。因此對這份軍情急報,東南諸省都很重視。

可研究來研究去,各省布政司衙門覺得很奇怪。

徽州府的上級主管是應天巡撫,按道理出了亂子,應該先往南京那邊報才對。如今休寧縣的告急文書越級不說,居然還跨省,難道……南京已經被“歙賊”佔領了?

四省布政司的冷汗登時就下來了。

“歙賊”居然囂張到了這地步,當年倭寇也沒這麼厲害啊。

這下子,真正是江南震動,諸省嘩然。誰能想到,徽州府出了這麼一個厲害的縣,敢和整個江南單挑。在那幾天,“歙賊”風傳江南,人人聞之色變,充滿了黑色幽默的荒誕。

南京方面不是傻子,眼看整個東南都震動了,大為不滿,責令徽寧兵備道儘快查明這“歙賊”到底是怎麼回事。

徽寧兵備道有維持地方治安的職責,鬧到這個地步,他們自然也坐不住了。副使馮叔吉趕緊率先做出反應,連發兩道安民告示。

先一道語氣嚴厲,讓民眾各自回家,“如有隨途跟走,群呼類引,嚷亂有聲者,即系惡少棍黨”。后一道語氣柔和,說馮副使準備巡看五縣,仔細傾聽百姓呼聲,不過天氣太熱容易中暑,大家可以不必遠道迎接,留幾個人問話就是。

這不是客套話,馮叔吉真的親自趕到徽州,還帶着不少兵馬。他一是巡視五縣,彈壓民亂;二是要查明“歙賊”的真相。徽州府也趕緊發出禁約,禁止六縣民眾互相仇視傷害,否則嚴懲不貸云云。

至於應天巡撫,他正忙着給那些受驚擾的外省衙門解釋,南京沒事,徽州也沒有亂賊流出,大家不要驚慌……

無論徽州府還是兵備道,此時的態度都還好,只是溫言勸慰老百姓別誤會,並沒擺出一副趕盡殺絕的嘴臉。可熟悉官場的人心裏明白,這只是因為官員們要儘快平復亂局,等事態平息,就要秋後算賬了。

一直到這時,五縣裏的鄉宦們才意識到,這回可能有點玩大了……

起初五縣鬧事,這些鄉宦一直在背後推動,希望藉此施壓,可民心一起,就不是他們所能控制的了。

休寧縣有位鄉宦叫汪文輝,在當地極有地位,官至尚寶司卿,算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他最初也積極支持五縣維權,可到了這會兒,他覺得不對勁了。汪文輝緊急聯絡了幾個有力之人,說這事得往回收,咱們是維權,不是謀反,真鬧大了,有理也變沒理了。

汪文輝連忙準備了一份揭帖,上書徽州府,語氣懇切地解釋說五縣並不打算鬧事,只是被逼太甚,民心不穩而已,外頭傳言什麼遮道毆打、豎激變旗什麼的,都是謠言,我們跟舒推事感情好着呢!

他的文筆頗佳,一邊解釋,一邊還不忘告狀:“今各縣憤激,事實至此,釁孽始萌,猶可杜息。其指斥之實,惟知切齒於殷門;其號呼之狀,惟欲求申於官府,其迫切之情,惟欲求通於君父。”

三個排比,層層推進,既把暴亂這件事洗得乾乾淨淨,又指出亂源在於殷正茂這個王八蛋——我們是反奸臣不反皇上,是大大的忠臣。

有他帶頭,其他幾縣也紛紛上書,調門一致降低,都態度懇切地表示:小民只是驚慌失措而已,只要大老爺把絲絹稅改回去,我們都是順民。

鄉宦們的呼籲,讓民間的熱度慢慢降了下去,然後朝廷的脾氣就上來了。

七月二十日,這次不是兵備道,而是更上一級的巡撫都院氣勢洶洶地發出安民告示。這次的口氣截然不同,沒有含糊地稱“五縣”或“六縣”,而是直接點了休、婺、祁、黟、績五縣的名,殺氣騰騰地表示:

“如有一縣一人敢倡言鼓眾者,先以軍法捆打,然後問遣,決不姑息。”

耐人尋味的是,與這份安民告示一併送達徽州府的,居然還有一份兵備道捉拿帥嘉謨的公文。

在這份公文里,逮捕帥嘉謨的理由特別值得一讀:“以歙縣津貼之費,輸納冠帶,誇張梓里,以致五縣居民憤恚不平,哄然群聚。”你這是詐騙歙縣百姓的公款,去給自己買冠帶榮譽,還到處顯擺,這才導致了五縣民眾鬧事。

這些錢有多少呢?一共四十兩。

看得出來,上頭為了儘快平復亂局,只能拿帥嘉謨的人頭來安撫五縣民眾了。你沒罪,也得挑出點罪過來——可是,帥嘉謨一手促成絲絹稅改革,這個立場是經過聖旨確認的,從這裏實在挑不出毛病。兵備道憋了半天,只好胡亂找了個理由,說他挪用公款買冠帶。

誰讓你小子到處顯擺,惹出這麼大亂子,不收拾你收拾誰!

於是,這位一心為歙縣謀利益的英雄,稀里糊塗地以詐騙罪進了監獄。

當然,帥嘉謨在牢裏並不寂寞,因為沒過幾天,巡撫都院發出數份公文,點了五縣裏鬧事的一群首惡分子的名字——程任卿、程文烈、何似、吳大江、程時鳴等幾人都在名單里,要追究他們的責任。

隨着這些責任人的入獄,以及各級政府的強力彈壓,加上當地鄉宦拚命安撫勸說,這一場轟轟烈烈的徽州之亂,總算逐漸恢復了平靜。

可無論是撫、按兩院還是徽州府,心裏都明白,此時的平靜是暫時的。暴亂的根源在於絲絹稅,這個不解決,始終是個隱患。

因此他們也紛紛上書戶部,表示這個絲絹稅的改革,雖然是聖上批准過的,但能不能……再商量一下?

此時徽州之亂的影響,已經不局限於當地,兩京官場都有震動。南京禮科給事中彭應時、湖廣道御史唐裔以及北京戶科都給事中石應岳紛紛上本,說徽州大亂肇始於絲絹稅的改制,可見此事還需要仔細斟酌。戶部尚書殷正茂身為歙縣人,即使沒有偏袒之心,也該避嫌,這次出事他也有責任。

其實他們對於徽州絲絹案的來龍去脈並不清楚,在彈章里只是幾句話寥寥帶過。他們擔心的是,此事持續下去,會讓整個江南都變得不穩定,這才是關乎利害之處。所以說,誰有道理誰沒道理根本不重要,趕緊把這事平息才是真的,正如彭應時彈章里說的:“奏請(皇上)定奪,毋得依違以杜釁端,庶地方永保無虞之慶。”

[註釋]奏請(皇上)定奪,毋得依違以杜釁端,庶地方永保無虞之慶:聖上萬萬不可猶猶豫豫、模稜兩可啊!懇請聖上裁斷是非,以正視聽,杜絕此類爭端,但願能永保地方太平無事!

在重重壓力之下,殷正茂只得上書謝罪請辭,不過並未得到批准。

他戶部尚書的位子暫且保住了,但言路和群眾的意見都太大了。絲絹稅的方案,必然要做修改。哪怕已經有了聖旨,也得改。

只不過,皇上金口玉言,豈能出爾反爾。這臉,不能讓皇上丟。所以朝廷給出的方案修改理由是這麼說的:“雖令由欽定,始有專擅之情,事屬鄉邦,不免有可疑之跡。”意思是,聖旨雖然欽定了絲絹稅的改革,但你們在具體操作上有偏袒的痕迹,大概是主事官員的籍貫落人口實了吧。

朝廷定的調子是對的,是底下的人給唱歪了。誰唱歪的呢?到底還是讓歙縣出身的殷正茂背了這口黑鍋。

上頭既然同意修改絲絹方案,下面各路官員便重聚太平府,再次商議。萬曆五年十二月,絲絹稅的第三版改革方案終於出爐。

這個方案與原來相比,本質上沒什麼區別,只不過對五縣多讓了一步。

歙縣絲絹稅不變,減免的均平銀數額,從原來的3300兩調整到2000兩,由五縣均攤。

這樣一來,總計6145兩白銀的絲絹稅,實際上歙縣出4145兩,五縣出2000兩。

五縣民眾這次沒敢再鬧民變,可不滿之情溢於言表。你當這是菜市場討價還價?一塊不行就九毛,九毛不成就八毛,太不成體統了。我們要的可不是這個!

負擔就是負擔,一分銀子也是負擔!

老百姓鬧了這麼久,早就輕車熟路。抗議申文和請願書化為無數雪花,紛紛飛向各級衙門。官員們面面相覷,還能怎麼辦?繼續再議吧!議到大家都滿意為止。

這一議,就將近一年。一直到了萬曆六年十一月初四,徽州府總算硬着頭皮拿出了第四版方案,叫《豁免五縣均平方案》。

此方案對歙縣來說,沒什麼太大變化。絲絹稅照舊,減免的均平銀數額,調整到了2530兩。

而這2530兩,並不會攤派到五縣頭上。

在隆慶六年,戶、禮、工三部征派徽州府的料價銀,減免了一部分,一直留在府賬上。同時還有一筆軍需銀,每年都會剩點結餘。徽州府每年從這兩項合計抽走1950兩,替五縣補進均平銀里,諸縣再均攤50兩,一共是2000兩整。如果以後每年軍需銀的結餘不足,則從五縣征派補足。

繞了好大一個圈子,等於是徽州府把這筆稅扛下來了。

這樣看起來很合理,可是不要忘了,這個稅是每年都交的。徽州府料價銀是隆慶六年的減免所得,數量只會減少,早晚用光;而軍需銀結餘每年都不固定,今年多,明年少,萬一是負數,那麼這筆錢,還得讓五縣來承擔。

換句話說,這2000兩銀子的來源,是不穩定的。

前面三個方案,是橫向朝三暮四,讓絲絹稅在六縣之間來回騰挪;這第四個方案,卻是縱向朝三暮四,按時間軸來的。五縣初期可能交得少,可隨着時間推移,幾乎可以肯定會逐年增多,最後回到原來的水平。

而且這裏還有一個問題。

對歙縣來說,減免均平銀的數量是2530兩。而從料價銀、軍需銀和諸縣分攤中抽走的,是2000兩。

還有530兩無法沖抵,賬不平啊。

歙縣和五縣已經打滾了好多次,差不多已到底線,讓誰多扛一分,估計都得爆炸。

要麼,再按照第四版方案的思路,從其他科目里進行調配?

一般的調配,是不成的。因為你這裏減交,那裏就要多交,算來算去,總有一個科目要吃虧。一干能吏高官,就為這區區五百多兩銀子愁眉不展。

這時,不知哪位天才提出一個絕妙的主意——如果這個科目本身就不合理呢?讓它吃虧,豈不就正好兩便嗎?

什麼?怎麼還有不合理的稅收科目?

有哇,兩個字:協濟。

所謂協濟,是指當一處官府出現資金緊張時,由上級出面協調,組織臨近州府進行援助。這種援助一般來說都是臨時性質的。

比如在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為了防備倭寇,徽州府協濟蘇州、松江海防16,000兩銀子;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為了鞏固長江防禦,徽州府協濟鎮江駐軍1300兩銀子;嘉靖四十年(1561年),景王朱載圳前往封國,徽州府協濟池州10,000兩,用於迎接儀仗開銷。

這些大的協濟,都是因事而起,事完了,錢就不用給了。可還有一些瑣碎的小協濟,雖屬臨時征派,可久而久之,遂成定規,變成一項長期性的稅負。這是大明稅制的一個特點,很多科目因循成例,輕易更改不得,日積月累,形成無數散碎、複雜的短鏈條。

這些瑣碎協濟,往往與軍事密切相關。因為軍方的駐屯調動,不依行政劃分而行,經常跨數府數縣。比如兵備道副使馮叔吉這個“應、安、徽、寧、池、太六處兵備”的頭銜,就是依長江而備,跨越六府。若想尋求地方支援糧餉,非得靠徽寧兵備道來協調。

因此,兵備道對各地的協濟情況掌握得最全面。

按照那位官員的建議,請兵備道出面,清查一下協濟費用,看哪一項有不合理之處,取消便是。

兵備道也想儘快從這個泥沼里脫身。於是在副使馮叔吉的授意下,兵備道清查了一遍賬簿,很快從中挑選出一個科目:協濟金衢道解池州府兵餉銀。

這個科目光看名字就挺奇怪的。

金衢道全稱是領金華、衢州、嚴州兵備道,它的駐地在衢州府,和徽州府沒什麼關係。徽州為什麼要給它兵餉?而且這筆銀子不是解往衢州,而是解往池州,那裏明明是徽寧兵備道的駐地。

明明是徽州協濟金衢道的費用,卻要送去徽寧道的池州,這賬目流向也太亂了吧?

仔細一查,原來這也是一個歷史遺留問題。

早在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為了防倭,朝廷設立了應天兵備副使,統一協調包括徽州在內的長江防務。到了四十一年(1562年),這個機構被裁撤,卻沒有下家來接盤。徽州府在那段時間,處於沒有駐軍保護的空白期。

本來朝廷覺得倭寇氣焰不復往日,徽州地處內陸安全得很,這事不用着急處理。沒想到好死不死,到了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徽州突然鬧了一次礦上騷亂。一群來自金華的礦工化身流賊,沖入婺源縣大掠一番,徽州六縣為之震動。

當時的應天巡撫劉畿手裏無兵可派,遂移文鄰近的金衢道,希望他們就近協防。協防需要兵餉,這筆錢自然得是徽州府出。於是徽州府專門安排了一筆兵餉,每年解送衢州。

後來到了隆慶六年,朝廷設立了徽寧兵備道,把徽州防務從金衢道接回來。按說這筆餉銀該隨之轉過來,相應科目名稱也要修改,可徽寧兵備道打起了小算盤,覺得可以從中漁利。

首先,徽寧兵備道先從徽州府徵收一筆兵餉銀,於情於理這都是應該的,程序上沒有任何問題。然後徽寧兵備道給金衢道移文,說徽州防務我們接手了,兵餉銀以後歸本道所用。金衢道覺得這也合理,辦了移交手續。

最關鍵的手法來了:徽寧兵備道並沒告訴徽州府,兵餉發生了轉移,反而要求徽州府在“協濟金衢道兵餉銀”中間加上“解池州府”四個字,意思是,以後你們交給金衢道的兵餉銀,送到池州來就好啦。

徽州府非但沒覺察這個小手段,還覺得挺高興。因為解送兵餉本身也是有成本的,送到池州比送到衢州可近多了,這麼一改“解池州府”,我們還省了一筆運輸費呢。闔府上下,都讚頌兵備老爺體恤民情。

經過這麼一番操作,徽州府每年要交兩筆兵餉銀,名義上一筆給金衢道,一筆給徽寧道。其實金衢道早就收不到了,這兩筆銀子都要解去池州,落入徽寧道手裏。

說白了,這算重複徵稅。

有人也許有疑問,交兩次錢,徽州府難道傻嗎?

奧妙就奧妙在這兒了。從徽州府的財務角度來看,這是兩筆不同的支出,一項是給外地駐軍,一項是給本地駐軍。如果不知道“協濟金衢道”的前因後果,根本看不出兩項其實是同一項。

要知道,在一個龐大的官僚機構里,政策的執行是有慣性的(比如說在大明)。政策一旦形成慣例,即使周圍情況發生變化,官員仍舊會機械地繼續執行,不會主動求變,甚至畏懼變化。所謂“祖宗成法”,就是這麼來的。

徽州府一直在交納“協濟金衢道兵餉銀”,這已經形成了一個習慣。既然沒人通知取消,那麼就繼續交下去好了,也沒人追究它是怎麼產生的。那筆絲絹稅也是同樣的道理,歙縣不也默默地交了兩百年嗎?

大明的正稅不多,雜稅和隱形稅卻無比繁重,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通過這種方式在體制內悄然形成的。積弊一旦生垢,便難以清除,積少成多,演變出無數散碎、複雜的短途稅鏈,賦稅比賬面上要沉重數倍。

看到這裏,我們大概能明白,六縣為什麼糾結於這些稅目數字了。

並非只是因為他們熱愛興訟,實在是負擔太重,不堪承受。從這次爭議中能看到,除夏稅秋糧的正稅之外,徽州府還要徵收南京承運庫的人丁絲絹,給地方政府的六項均平銀,給工部、戶部的物料銀,還有各種各樣的地方協濟……

若是再碰上徽寧兵備道這樣有私心的,上下其手,又運作出一筆額外的稅收,負擔就更大了。此前第一版太平府方案中,徽州官員甚至還想藉機運作一下,增加一點官府辦公費。

更可怕的是,這些數字,只是解到庫的稅額,還要加上途中的扛解、火耗、補平、內府鋪墊等,這才是老百姓最終要承擔的稅負。徽州府每年要向六七個部門分別解送稅賦,每多一路,附加成本就會翻一倍。

就這樣,地方雜稅和臨時稅不斷增加,附加成本隨之提高,效率直線下降,整個體制逐漸變得臃腫無比,同時造就了大片舞弊空間。大部分稅額,就在這些煩瑣、細碎的流轉環節中,被各級操盤手們吸走。老百姓交的錢越來越多,朝廷收入卻不見增加,大部分都在中間環節里被消耗了。

長此以往,地方民怨沸騰,政府束手無策,最後的結果,就是調控失靈,天下大亂。

張居正搞的一條鞭法,治標不治本,它無法從根本上改變大明產生“雜稅”的機制,只能略微擴大稅基,把問題的爆發拖延一段時間罷了。

大明滅亡的原因,徽州府的這筆小小稅賦,應該是一個很好的啟示。

咱們書歸正傳。

前面說了,“協濟金衢道解池州府兵餉銀”這筆稅銀,本身並不合理。徽寧兵備道一直很擔心,萬一又碰到一個類似帥嘉謨這種愛較真的人,說不定會再起波瀾。這一次既然有人提議,兵備道索性順水推舟表示,為了徽州府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我們吃點虧,從這筆兵餉銀里抽出530兩來,把最後的虧空補上吧。

這筆原本是重複徵收的稅,就這麼巧妙地被洗白了。

兵備道高風亮節,解決了最後的問題,諸位官員看到了成功的曙光,連忙又經過一輪討論,做了一點微調,使之更加完備:

減免料價銀的庫存有限,不能支撐逐年抽調,直接併入軍需銀。

五縣額外負擔的那50兩也算了,省得他們啰唆,直接也併入解池州府兵餉銀。

於是,在萬曆七年(1579年)的三月,第五版方案出爐了。

人丁絲絹6145兩,仍由歙縣承擔,但他們負擔的均平銀,則減少2530兩。這筆均平銀怎麼補足呢?由徽州府軍需銀抽出1950兩、金衢道解池州府兵餉銀抽出580兩,合計2530兩,轉入均平銀賬目沖抵。

這個方案,可以說是集妥協、折中之大成,把負擔壓力分散到歙縣、徽州府、兵備道等諸多方面。這樣一來,歙縣少交了2000多兩銀子,心滿意足;五縣一點負擔不用加,也心滿意足;徽州府和兵備道略吃了點虧,但消弭了一場大亂,杜絕隱患,也合算。

對朝廷來說,一則上交的稅款並不短少,二則趁機清理冗稅雜役,統一錢糧,對一條鞭法的推行也是好事——這個方案真是把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了,難怪執筆者得意地稱其為“共免兩全法”。

這一次,上上下下俱鬆了一口氣。兵備道趕緊發佈大字榜,通告六縣新的稅制,並得意揚揚地宣佈:“自萬曆七年為始,明載賦役冊,永為定規。”

我相信,在張榜公佈的一瞬間,這幾個字轟然化為斗大的金黃色大字,配着恢宏的音樂,在徽州官場大小官員腦海中旋轉。他們此時一定百感交集,涕淚交加。

不容易啊,這一場肇始於隆慶四年的大紛爭,前後持續了將近十年,先後五版解決方案,至萬曆七年終於徹底消弭。中間多少波折,多少折騰,總算熬過去了。

塵埃落定,生活還得繼續。

讓歙縣人感到高興的是,曠日持久的絲絹紛爭,把各種細節、征派原理都討論得很透徹,官府上下都不太敢做手腳,反而會主動找別的稅目設法再減免一點。這時又趕上了朝廷推行一條鞭法,所以歙縣所承擔的人丁絲絹,不必全以實物交付,直接本色折銀或折色折銀,不必先賣糧食再買絲了,無形中又少了一層負擔。

據學者考證,萬曆七年之後,歙縣真正實交的人丁絲絹稅,其實只有額定的七成。

這一切,都是拜那個學霸帥嘉謨所賜。

而帥嘉謨後來到底怎麼樣了呢?

第四章秋後算賬

萬曆五年七月,兵備道拿住帥嘉謨,把他關在監牢裏待審。同時被捕的,還有包括程任卿在內的一夥五縣鬧事分子。

兩個月後,徽州府終於拿出了初審判決:帥嘉謨、程任卿以及其他幾個人,被判充軍。其中帥嘉謨的罪名是“將不幹己事情,捏造寫詞,聲言奏告,恐嚇得財,計贓滿貫”“以陳奏而斂取”。

在狀詞裏,徽州府描述了這樣一個“事實”:帥嘉謨自誇有手段,向歙縣老百姓收取銀錢,說你們補貼我上京告狀,我自有辦法幫你們免征賦稅。他利用歙縣民眾的恐慌心理,收斂了大量錢財,假公濟私——比如私自弄了套冠帶,用的就是公款。

這是一個欲加之罪的政治性判決,翻譯過來就五個字:“誰讓你多事?”從官府視角來看,這起紛爭根本是無中生有,完全是帥嘉謨一個人挑起來的,當初你如果乖乖閉嘴做你的數學作業,哪兒還會有後面這麼多事?

所以官府毫不猶豫地犧牲掉帥嘉謨,來換取五縣的穩定。至於這個罪名是否合理,並不在考慮之列。法律問題,咱們政治解決。

初審意見提交給兵備道。可是馮叔吉很不滿意,覺得徽州府怕得罪人,給判輕了,不足以警誡別人。於是馮叔吉把這些人提到太平府,讓安慶、池州、太平三府會審,再議一次罪名。

這次商議,最終給帥嘉謨定的處罰是“杖一百流三千里,遣邊戍軍”。這個判罰,從他本人角度來說實在是冤枉,但從官府角度,沒弄死你,算是很講良心了。

萬曆六年七月十九日,這份判決意見得到刑部尚書嚴清的支持,具題上奏,並於二十日拿到聖旨批准。一切都塵埃落定。

然後,帥嘉謨在官差的押解下離開徽州,踏上了漫漫的戍邊之路。他當時是何心情,後來又發生了什麼,我們不得而知。但值得欣慰的是,歙縣民眾並沒忘記這位幫他們減賦的英雄。在《歙縣誌》裏的義士一項,專門記載了帥嘉謨的事迹,以及一段評語:“以匹夫而塵萬乘之覽,以一朝而翻百年之案。雖遭謫戍,而歙人視若壯夫俠士。”

不知道在隆慶三年那個炎熱的夏日,當帥嘉謨翻開歙縣賬簿第一頁時,如果預知到未來有這麼一場巨大風波,他是否還會繼續。

絲絹案的始末和帥嘉謨的經歷,就講到這裏,不過故事還沒說完。

因為英雄並非只有他一個。

在五縣民眾心中,也有好幾個慨然倡義、奮勇抗爭的大英雄。如果沒有他們的拚死反抗,恐怕官府早在萬曆四年就把歙縣的負擔強加過來了。

這些人,也都是當之無愧的五縣義士。

比如曾經捲入議事局風波的何似,在等候判決期間去世,死之前留下一封遺書,寫得十分慷慨激昂:“身雖殞歿,而生平義氣之正,鼎鑊甘如飴,刀鋸不足懼者,必不與囹圄而俱泯。”

不過在官府眼中,這些人是地方上的刺頭,欲除之而後快。於是這些人和帥嘉謨同時被捕,罪名各不相同。有的是聚斂騙財,有的是聚眾鬥毆,有的是尋釁滋事,判罰也輕重不一,從杖責、下獄到流放充軍都有。

其中罪名最重的,就是程任卿。他搞起了議事局,僅這一項就和別人的性質截然不同。

官府對他的判詞裏說:“以欺眾罔利之徒,轉為犯上作亂之漸,建旗張局,召號者數過萬餘,縛吏侮官,陸梁者狀非一出,造飛言於達路,則江、浙、閩、廣亦各驚心。毀禁示於公牆,則山澤閭閻幾為解體。”

這些罪狀,都是大犯忌諱的事,從判詞來看,距離謀反只差了一線。

所以程任卿的判決最重,居然是斬監候——相當於死緩。整個徽州大亂中,被判處死刑的,只有他一個。

程任卿真是個奇人,在監獄裏得知這個消息,沒有哭訴哀號,而是慨然上書自辯。他不愧是徽州出身,自帶訟師光環,洋洋洒洒寫了一大篇,居然探討起判決書里援引的大明律和犯罪事實的適用問題。

他沒否認那些指控事實,但是聲稱判決引用的法律條文不對,性質不適用於本案。一點、兩點、三點……論點鮮明,邏輯縝密,旁徵博引,簡直可以拍一部大明版的《律政風雲》。如果說帥嘉謨是數學學霸的話,那麼程任卿就是生不逢時的法律達人。

這些抗辯,並未能改變他被判死刑的事實。不過斬監候這個罪名很微妙,判了死刑,但什麼時候執行卻沒說,這就留下許多可以操作的空間。

在許多有心人的保護下,程任卿並沒有秋後問斬,而是舒舒服服待在監獄裏。徽州府考慮到五縣民眾的情緒,不敢輕易執行死刑,索性一直拖着。

程任卿在監獄裏待久了,窮極無聊。他決定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寫書。

獄中寫書這事,在中國屢見不鮮。不過程任卿要寫的這本書,和尋常的可不一樣——準確地說,他不是寫,而是編書。程任卿聯絡了徽州府的官吏和諸縣友人,把圍繞絲絹案的大大小小的文書,都搜集起來,彙集成冊。

要知道,絲絹案持續了這麼久,中間各個利益集團無數次爭吵議論,留下了大量文字資料。鄉紳們的書信、題記、狀書,諸縣申文,諸府、兵備道、撫按兩院一直到戶部的各類揭帖、告示、憲牌、奏文、判決書、保書,等等,應有盡有。

徽州又有健訟傳統,健訟的前提是有深厚的資料基礎,因此各縣都有保存檔案的習慣,私人還偷偷留下抄本。因此,程任卿編這本書不缺素材。

他只花了半年,便編撰成一本書。

不知出於什麼目的,程任卿給這本書起了一個特別容易讓人誤會的名字,叫《絲絹全書》,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講怎麼造絲綢的,以後可以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放在一個書架里。

《絲絹全書》分為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卷,從隆慶四年帥嘉謨上書海瑞開始,到萬曆七年《奉按院豁免均平公文》終(其實最後還附了一篇何似的臨終說帖),一共收錄各處文書一百三十七篇,基本上囊括了整個徽州絲絹案從官府到民間的全部重要文獻。

按照程任卿的想法,他編這本書的目的,是剖白心跡,表明冤屈。很難得的是,程任卿並沒有一般文人的臭毛病,他雖然自認冤屈,但對《絲絹全書》沒有進行任何裁剪修纂,始終保持客觀中立。哪怕是對他和五縣不利或謾罵的文字,照樣一概收錄,不改一字,最多是在底下加一行批註,略微辯解幾句。

《絲絹全書》裏的很多歙縣文獻,把程任卿描述成了一個貪圖小利、沽名釣譽的丑角。不知道程任卿編撰到這一部分時,是不是會搖頭苦笑。但他嚴守立場,未做塗抹,而是原封不動地抄錄進去,堪稱史學家的典範。

中國很多古代史料,往往只記錄大要而忽略細節,重結論而輕過程,多高層而少下層,所以很多事件——尤其是民間的事件——記錄語焉不詳,框架雖在,細處缺失。後世之人,只能從字裏行間的蛛絲馬跡去猜測。像徽州絲絹案,在《明實錄》裏只有一句描述。光看那個,研究者恐怕只會當其是一場普通民變,一掠而過。

感謝程任卿,能保留下這麼多材料,我們才得以窺到當年那一場大辯論的真實風貌,從起因到結果,從官府態度到民眾反映,無不歷歷在目,生動無比。

這篇小文里有大量細節描寫,絕非“鍵者”杜撰腦補,實在是《絲絹全書》裏收錄的資料太細緻的緣故。明代民間縣一級事件,能記錄到這種程度的,可謂絕無僅有。

(附截圖一張,足見裏面提供的史料詳細到什麼程度——差不多可以當電影腳本來用了。)

程任卿的這個斬監候,一候,就候了二十年。後來有個做官的同鄉叫余懋學,上書給他喊冤,最終得以改回充軍,並被發遣到邊疆。程任卿這人也真有能耐,戍邊期間居然還立了大功,當上了把總,最終榮歸故里。

婺源人民,始終記得這位抗爭英雄,也在《婺源縣誌》裏的義士傳里留了一個位置給他。而《絲絹全書》,也因此流傳至今。

程任卿的事,就這麼結束了。

但絲絹的故事還沒完。

萬曆二十年(1592年)前後,距離徽州絲絹案已經過去十幾年。這件塵封已久的案子陡然又被掀開一角,顯露出了一個此前幾乎沒人留意的驚天細節。

掀開這一角的,是一位婺源籍的官員——南京戶部右侍郎余懋學。他忽然上了一道《豁釋絲絹大辟疏》,為程任卿乞求減刑。在這篇疏里,余懋學講述了當年徽州之亂期間發生的一件隱秘往事,而且牽涉了一位曾經的大人物——張居正。

萬曆三年,余懋學時任南京戶科給事中,以敢言直諫而著稱,先後數次上書,批評張居正的種種政策太過操切,言辭十分激烈,是變法的反對者之一。尤其是萬曆五年“奪情”事件之後,張居正把余懋學削職為民,趕回婺源老家永不敘用。

余懋學返回婺源之時,正趕上徽州之亂爆發。

當徽州絲絹案爆發之時,有人來找余懋學助威。余懋學為人比較警惕,沒有答應,只是寫了封信給徽州知府,勸說恢復舊制。結果戶部尚書殷正茂誤以為他也參與其中,還寫信來詢問。余懋學忽然意識到,這是張居正余怒未消,打算藉機懲治自己,便行事更為謹慎,閉門不出,也不與別人來往。

萬曆五年八月前後,暴亂差不多結束了,官府開始四處抓人。可奇怪的是,無論是兩院還是兵備道,首先發出來的緝拿令,都口口聲聲說是豪右宦族作亂。

余懋學這個說法,在《絲絹全書》裏也有佐證,其書里收錄了《查豪右牌面二張》《按院再議均平查訪豪右憲牌》《都院再訪豪右憲牌》三份文件,都是各級官府的明發文件。另外還有一份歙縣人的舉報信,說五縣暴亂的主謀,在於“二三豪右,坐地主盟”。

官府為什麼把矛頭對準當地土豪鄉宦?余懋學認為,這是得自張居正的授意,試圖把他也攀扯進來,好進一步報復。

按照余懋學的說法,在事件期間,張居正給應天巡撫胡執禮寫了封密信,指名說婺源大亂的根源,在於前南京尚寶司卿汪文輝和余懋學;同時張居正還指使都御史王篆,寫了一封信給應天巡按鄭國仕,說余懋學和另外一個叫洪垣的婺源鄉宦是主謀,一定得嚴懲。

甚至連殷正茂,都親自給徽州知府寫信,暗示余懋學和暴亂的關係。

種種壓力之下,各級官府不得不積極行動起來,開始大張旗鼓地抓捕當地豪強。可命令傳到了徽州府這一級,態度陡然消極下去——這完全可以理解,朝廷與基層之間隔着一道鄉紳,要實施有效統治,不爭取到他們的合作是不行的。

徽州府若是傻乎乎地聽從上級指示,使勁打擊當地豪右,那會得罪一大片人,以後管起來就更難了。所以徽州府給朝廷回了一封公文,叫《本府回無豪右申文》,不用看內容,光看標題就知道:“本府不存在豪右,自然也就談不上抓捕了。”

胡執禮和鄭國仕本來也只是迫於張居正的壓力,才發牌捕拿。現在徽州府否認,加上余懋學在北京的幾個朋友王錫爵、陸光祖、李世達等人也寫信過來勸其守正,撫、按兩院樂得順水推舟,改口說既然不是豪右作亂,那一定是生員鬧事,改抓他們吧。

然後,這才有抓捕程任卿等人的動作。

在給這些人議罪之時,張居正因為找不到余懋學的罪碴兒,心裏很不爽,又聽說余懋學跟程任卿關係不錯,便特意指示刑部要嚴辦。結果原本給程任卿判的是充軍,被張居正這麼一插手,最後變成了斬監候。

這些八卦,余懋學本來是不知道的。他後來起複,重回官場。李世達和鄭國仕給他出示了張居正和王篆的親筆信,他才知道當年自己處於多麼危險的境地,自稱當時嚇得“毛髮猶為悚然”。

至於程任卿被判死刑,余懋學認為不過是代他受過罷了。

余懋學這次上疏,希望能夠申請豁免程任卿死罪,改判充軍流放。他還特意提及,當時的戶部尚書殷正茂致仕以後,隱居歙縣,也一直為釋放程任卿而奔走,說明他內心有愧。

余懋學是言官出身,筆法厲害,為了替程任卿正名,狠狠地批評了一通朝廷對徽州絲絹案的處理意見,先後列舉了五不堪、五不通、四誣捏、四不協,如同檄文一般。

言外之意,整個徽州之亂,張居正得負首要領導責任,是他強行偏袒歙縣,強令戶部、應天兩院改稅,五縣人民,尤其是婺源人民被迫反擊,是有大義名分在的,不可以簡單地定義為“民變”。

余懋學講的這個故事,我覺得真實性有待商榷。從推廣一條鞭法的角度出發,張居正確實對徽州之亂施加過一定影響力,但若說整件事情就為了針對一個回家待業的前言官,未免太過陰謀論了。最多是張居正摟草打兔子,順便而為罷了。

徽州之亂,究其過程,跟余懋學本人真沒什麼關係,他單純是想多了。

有趣的是,別看余懋學對徽州絲絹案有諸多批評之詞,卻隻字不提翻案之事。不光不提,他在文章最後不忘補上一句:“乃若絲絹均平,處分久定,臣不敢復置一喙,以滋紛擾。”

什麼意思?現在絲絹案已經過去了,我也不好多說什麼,免得再生變亂。

余懋學心裏很清楚,徽州的“人丁絲絹”稅惹出那麼多風波,費了多少力氣才算談妥。他身為徽州人,可不敢輕易言改。萬一因為自己一言而再起紛爭,徽州上下,非把他吃了不可。

批判張居正容易,再辯論一次徽州的絲絹稅?還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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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微鏡下的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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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學霸必須死—徽州絲絹案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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