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晚,念恩拖着疲憊的身體走進留學生公寓樓,這天太冷了,上樓時,她不停的對着凍僵了的手哈氣,她的宿舍在三樓,那層樓里以亞洲人居多。
“你看昨天的頒獎典禮了沒有?就是明宇學長得獎的那一段!”當念恩路過隔壁寢室的時候,幸災樂禍的聲音從裏面傳來。
“看了,唉!尹念恩真可憐,半路殺出個何婉闌,真沒想到,學長那麼專情的一個人,也會移情別戀?”
雖然作好了心裏準備,可事到臨頭,念恩還是無法接受成為眾人笑柄的難堪,於是加快了腳步,來到了自己的宿舍門前,打開背包的拉鏈,翻找着鑰匙。
尖刻的聲音又從旁邊的那扇門中傳了出來:“什麼移情別戀,你說話小心點,明宇那叫有眼光,知道哪種女人配得上自己!”
“你今天怎麼了?你不一直很仰慕歐明宇嗎?現在他就要結婚了,你還笑得出來?”
“為什麼笑不出來,對方可是何婉闌,台北數一數二的千金小姐,人長得漂亮鋼琴又彈得好,和我的明宇簡直就是絕配,我也算是輸得心服口服啦!”
“我看你呀,就是壞,自己得不到也不想念恩得到!”
“切!那女人哪裏配,你看她平時穿的衣服土裏土氣的,我看八成是路邊攤幾塊錢一件的,三年了還是那幾件,看了我都覺得噁心!還有啊,我經常看到她半夜打工回來領着飯店裏的飯盒,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家剩下的飯菜被她偷撿了回來,她那副窮酸相連明宇都看不下去了,常常在背地裏為她支付水電煤!我一直都覺得明宇過去和她在一起是可憐她,不然像他條件那麼好……”
後面的話念恩聽不清了,在踏入房門的那瞬間,念恩只覺得自己的心不停的往下掉,如墜入了一個漆黑的深淵,這一刻天崩地裂般的黑暗。
宵子不在宿舍,黑漆漆的屋子顯得格外空蕩,念恩也不高興開燈,藉著微弱的月光,摸索着坐到床邊,拿起床頭櫃的電話筒,急切的撥了一個長途電話。
電話那頭,響起了一陣悠揚曼妙的音樂。
“葉淺毅,你接電話……快接啊!”念恩將自己蜷縮在床的一角,黑暗中,她咬着自己長滿凍瘡的手,只有這樣,才能倔強的留住眼中的淚水。
音樂還在繼續,電話的那頭始終無人接聽。
“不要不理我,不要連你都不理我!”
電話遲遲沒有人接聽,淚水不爭氣地從眼角流出:“葉淺毅,你給我接電話,聽到沒有?葉淺毅,快接電話,再不接電話,我就要你好看!”
念恩每說一句,便會搖落更多的眼淚。
滴的一聲,因為無人接聽,電話自動的掛斷了!
為什麼不接電話?葉淺毅,你活膩了嗎?竟敢不接我的電話!
這三年來,她和媽媽決裂,和爸爸賭氣,她可以割捨掉在台灣的一切,但就是無力割捨對淺毅的那份感情!
葉淺毅,那個從她一出生就陪伴在她身邊的男孩。成長的過程中,他們互相依偎,互相取暖,用彼此的體溫,驅走一個個嚴寒孤寂的夜晚。
在被父母拋在台北的日子裏,病了,是淺毅在照顧她,闖禍了,是淺毅在維護她,夜晚失眠了,更是淺毅在哄她。就連喝牛奶,他都會習慣性的將杯子先遞給她。
十八年來,他縱容着她的任性,寵溺着她的調皮,在成長歲月中,他早就代替了父母,兄長,給了她所有的溫暖與關愛,他在她心中是無可取代的,即使歐明宇,也不行!
念恩咬咬唇,又重播了一遍電話號碼。
音樂再次響起,出乎念恩意料之外,這次,電話竟很快的就被人接起:“喂?念恩?”
久違了的熟悉聲音,似乎在一瞬間便撫平了所有虛弱與傷痛,念恩再也無法壓抑深藏的澎湃的情感,哭得比剛才更兇猛了。
“你……在哭?”淺毅的聲音微微顫抖,他敏銳的捕捉到了念恩的不妥。
“你這個大壞蛋,終於肯接我電話了嗎?”在聽見淺毅聲音的那一剎那,她突然覺得很安心,她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傷痛,終於找了一個港灣,一個可以讓她安身立命的港灣:“……為什麼那麼久才接電話?你還知道關心我嗎?你管我有沒有哭……”
“念恩,對不起!”對方冷漠的打斷了她尚未出口的話,以公式化的口吻道:“我現在在開會,有什麼事,我們以後再聊!”
“喂……喂!”念恩的聲音越來越高,電話那頭卻傳來了嘟嘟作響的聲音。
“混蛋!”念恩氣極,用力的將手中的電話摔出,衝著被砸得稀巴爛的電話機,傷心欲絕地嚷:“葉淺毅,我恨你,我再也不理你了!就是將來你求我,我也不理你了……”
發泄完,念恩獃獃望着電話的碎骸,心底突然有深深的落寞升起,這許多年,她習慣了對淺毅傾訴,發泄,撒嬌,求援,習慣了他為她遮擋風雨,支撐起她小小寂寞的世界,習慣了他溫柔的站在她目光所及的地方,在她需要的時候,給她一個雲淡風輕的微笑,然後輕輕告訴她,沒事,一切都會好。
可如今,掛斷的電話似乎在告訴她,他終於不耐煩了,厭倦了,不願再被她無限索求了,他終於用清冷的語調,劃開了她與他的楚河漢界。
眼淚緩緩滴落,落在尖俏的下巴上,落在蜷起的膝蓋上,落在冰涼的地面上。
念恩深深埋下頭,如水長發瞬間披瀉於她肩頭,擋住了她的臉。
“淺毅,連你也不要我了嗎……”
大洋彼岸的永毅集團的摩天大廈內,葉淺毅坐在會議室一角,凝望着早已被他掛斷的手機,久久地沉默着。她在哭嗎?是歐明宇惹她傷心了嗎?她就那麼喜歡他嗎?
接這個電話,葉淺毅猶豫了好久,他並不介意成為念恩的垃圾桶,供她在受到挫折后發泄鬱悶,只要念恩能在哭訴后再次綻露明麗的笑容,讓他做什麼,他也甘之如飴。
可歐明宇和婉闌就要結婚了,念恩在此刻打電話來……
她心中的傷痛,委屈,他都知道,只是……
無法面對!
他無法面對念恩對他的依賴,只是源於青梅竹馬的感情基礎,更無法面對她對歐明宇的感情,親人之愛與戀人之愛,天壤之別,是的,天空與土壤,他和歐明宇,在念恩心中,就有着天壤之別!
只要不從念恩的口中聽到歐明宇這三個字,他還能夠放縱自己,將念恩對他的親人之愛幻想為戀人之愛,讓自己沉溺,深陷,無法抽離,直至將她的一顰一笑視為賴以生存的空氣……
有人咳嗽,打斷了淺毅的思緒,低沉的聲音隨之緩緩響起:“抱歉,最近感冒一直沒好?”
淺毅轉頭,咳嗽的是父親特別派來幫助他熟悉集團內部運作的特助之一,于謙,二十多歲,集團董事的兒子,小時候,在家族聚會上與淺毅照過幾次面,長得一表人才,辦事能力又強,本應該得到公司高層的重用,只可惜,董事之間的勾心鬥角,你爭我奪,間接造成了這位青年才俊的不得志。不過此人私生活放蕩,做事不按條理,在公司也是很不得人心。
淺毅淡淡微笑,合上文件:“沒關係,你先回去吧,設計部門的文件我會看完的。”
遲遲不見反應,淺毅抬頭,目光突然掠過於謙明顯神遊物外的臉,皺了皺眉,他輕喚:“于謙?”
于謙繼續神遊中。
“于謙?”淺毅稍稍提高了音量。
“啊!”于謙突然驚跳,“你剛剛說什麼?”
于謙如夢初醒,惶然抬頭,接觸到淺毅清冷的目光,臉色刷的一下白了,囁嚅着,正要回答,淺毅下一個問題又丟了過來:“你今天的狀態很不好?”
“我!!”慌亂的情緒是那麼的明顯,面對眾多特助的詫異目光,于謙蒼白的臉上,泛起了一層紅暈。
淺毅不語,清冷的眼神,直似要看進于謙的雙瞳,讓一切無所遁形。
在淺毅的責問下,于謙尷尬局促無言以對,只能無奈的絞着雙手,因用力過大,指節已經青白。看着于謙的尷尬無措,淺毅微微有些悲哀,什麼時候開始,連最豁達,最爽朗的于謙,也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突然覺得很累,時間在改變生活的同時,是不是也在改變着每一個人最真實的本性、最完全的自我?
有時,就連身邊的親人,也無法看清他們微笑背後最真實的內心。
念恩,真的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