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施梁與楊浩倆小子,此刻正窩在灌木叢里,盯着天空之上那似是煙花綻放一般的戰鬥入神,渾然未覺身旁多了一名神魂盪揚的男子。那失魂男佝僂着身體跌跌撞撞地從倆人身藏的灌木間穿行而過。
“啊!”楊浩猛地跳起身來,接着大叫,“你踩我腳了!”這一嗓子,一下把施梁拉回眼前。然而,那個佝僂男人卻好似全然沒有聽到呼喊,並未停下腳步,約莫是被天上戰鬥嚇着不輕,手腳齊用自顧自消失在路邊叢林裏。
剛回過神的施梁沒能看清那男子相貌,只是餘光掃過,好像是看到了那個人有一雙空洞的暗紫色眼眸。
“這傻冒膽子可真夠小的!”楊浩憤慨着拍了拍小腿上的鞋印,“剛才天上那戰鬥真是酷斃了,最後那紅光是從哪射出的你瞧見沒?”
“不清楚,你說剛掉下來的那幾個烈甲兵是不是死掉了?”
“估計夠嗆。這樣看來以後我們是不是也會這樣,嗯,犧牲。”
“或許吧,你怕嗎?”
“怕,手還在抖,可是我更怕餓肚子,別忘了三小子是怎麼死的。”
施梁當然不會忘記,七年前那次飢荒,楊家七伯煮了自己孫子,還誆騙施樑上他家吃肉。在那食人惡魔提着刀正要對他下手時,被來找人的楊浩撞破,哭喊驚了全村,大夥才能把他給救下。
吃人的楊老七最終是被族長活活打死,掛在了村頭吊了七天。可是陰魂未散,從此也成了楊家灣所有孩子尤其是施梁午夜的噩夢。
這兩年二叔回鄉,對施梁雖是多有照拂,日子好過一些,可腰腹上的刀疤始終在提醒他,餓肚子的猙獰是有多麼可怕。指着天吃飯的日子他和楊浩都過怕了,所以才求着二叔帶他們從軍。
此時,玉節驛外的道路已經完全被那一隊未上前線的紅甲兵合著從驛衙旁出來的黃衣海棠士給封鎖了,能夠進出地只剩下抬着擔架的淡綠衣茉莉會醫士及灰衣護從。自警鳴開始,驛站所有從屬便就未曾停歇過。救助傷患、打掃戰場、統計戰損、安撫家屬,整個玉節驛一改往日祥和,像是一台上滿弦的機器,高速運轉。
“叔!”施梁舉手搖晃,跳將着身子大喊,“我,小梁!”他和楊浩已經被攔在路邊快有一個時辰,任憑施梁怎麼解釋,紅甲武士都未理會放行。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家二叔從營門中走出,自然極為激動。
那個方才指揮若定地絡腮將軍聞聲回頭,咧嘴笑道:“喲,小梁來了,沒空招呼你們,自己去海棠會報道吧,小武!你安排下。”說著,腳步不停,留下一位左胸口綉着兩尖黃色火焰的常服兵士,匆匆進了驛衙。
那位叫小武的常服等長官走後,擺手讓紅甲兵放行。
“你們好,我叫武凱,跟我來。”武凱話不多言,領着兩人跟着走進驛衙。
驛衙門廳高大,然則內里進深不算得寬敞,走過庭院,便是間三丈長兩丈寬的中堂,中堂左右各有兩單間,門上分別浮刻海棠、茉莉、楠花、蘭花四花印,對應四方管事。中堂內壁之後應是主管辦公處,施梁二叔施廣忠聲音洪亮,依稀可聞,應是內堂也不會太大。
施楊二人隨着武凱進入海棠會公房沒多久,就拿着一塊身份木牌走了出來。此時武凱人已不見,二人只得跟隨一位在門外候着的黃衣海棠士,穿過驛衙庭院旁的小門,來到位於隔壁的海棠會公所。又是一番體檢量衣等瑣碎,忙完一切已是黃昏,見不着二叔的倆人便也就回了家。
十日後,玉節驛已經恢復了往日的通暢。
今日是新兵報到的日子,楊浩一早便拉着施梁辭別家人,趕到海棠會所。或許是因為之前那場戰役人員折損較多,此次招收新兵較之以往要多上一些。
會所相比於驛衙少了一個中堂,庭院自然是要更大些,可是如今一下子擠進了一十八名年輕小伙,還是稍顯擁蔟。
巳時一刻,一眾新人在一名負責接應的黃衣老兵的指導下,分成兩列在庭院中站成一隊長陣。此時的他們全部已是換好了一身淡黃色的作訓衣,那胸口綉着的海棠花苞似乎是標誌着他們的青澀。老兵見一切已經安排妥當,便自顧走進了內室。等良久,一名紅甲兵士挎着麻布兜從裏間走出。
“全體都有!立正。”滿眼新奇的新兵蛋子們一下子個個挺直了背,卻又是因還未經歷訓練,隊列多少顯得雜亂。兵士也不介意,從挎兜里掏出一把銀牌墜鏈,繼續說道,“今日是爾等入伍第一天,喊到名字上前,領取身份銘牌!施梁!”
施梁第一個跑到隊前,兵士應該是想做一個示範,親自幫他把墜鏈掛上了脖頸,然後讓他轉身面向眾人,指着銘牌上的數字繼續說道:“銘牌上有編號,從現在起就是你們在這個隊伍里的代號,戴上之後你們就沒有了自己名字!九二三,歸隊!”說著,示意施梁回到隊伍,接着又開始了他的點名。
等所有人員戴好銘牌回到隊列里站定,兵士繼續說道:“今天,給勞資記住一句話,戴上銘牌,人不死牌不摘,海棠會只有兩種離開方式,一個是和我一樣穿上紅甲走着出去,一個是蓋上白布躺着出去。”說完,他故意有所停頓,像是給新人們一點消化時間,然後接着道:“現在全體都有,熟悉號碼、吃飯,未時集合正式訓練,給你們一個忠告,飯可以吃飽點!我是你們的教官五七三,解散!”說完,也不理會新人反應,自顧自走出了庭院。
一等教官離開,年輕小伙們的社交熱情一下就點燃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很快形成了一個個聊得正歡的小團體。
“九二三走咱去佔座,這是咱隔壁村的九三一、九三二,他倆是親兄弟。”楊浩嘴上介紹着新入伙的同伴,手腳未停一臉期待,拉着施梁就往飯堂跑。今早他倆之所以早一個時辰到就是為了提前踩點,此時更是輕車熟路。
施梁急急與兩位同期打了一個招呼,便被半拉半拖着往飯堂處跑去。四人剛佔了一處離后廚最近的桌子坐定,不少腦子活絡的年輕漢子也是緊隨着他們之後,沒過一會飯堂里人便就多了起來。
此時距離開飯還有一會,四人彼此交換了下姓名。耿二、耿三父母都是農民,前幾年去世了,此後便一直是哥哥嫂嫂供食。倆漢子年級大了不願意再拖累兄嫂,於是報名投了軍。只是,從哥倆言語間,除了有對兄長的眷戀不舍,也還是感受到其真實原因,大概率是被嫂嫂嫌棄,憤而入伍。兄弟二人自然也聽了碎嘴浩高談闊論般地自抖家底,當說到施梁二叔是玉節驛長后,眼底明顯多了一絲恭敬攀交之心。其他小青年見這桌四人聊得熱烈,自然而然走近成團,些許熱情同期更間或插入進閑聊。其中自然也是有不少施家二叔的同僚子侄,主動與施梁較好。
不知不覺間,時辰已至飯點。當幾位胖大廚提着滿噹噹的飯菜桶走出后廚時,原本堂中熱鬧非凡的活躍氛圍一下子就轉移了方向,一十八名小伙爭先恐後,你推我搡,早就把剛才的親熱拋之腦後。飯菜是足量的,飯菜消失的速度更是光速的,胖大廚的油袍子在七八輪進出折騰后,也早已被汗水淋了個透,濕漉漉的貼在身體上。
“鐺”“鐺”集合鐘聲響起,剛想着飯飽後繼續閑聊一會的一眾人,一個個嗖嗖的一下站起,急急往外跑去。
此時,已在正中等候的教官並沒有穿上早間的紅甲,而是換了身紅色作訓服,區別於新兵蛋子的海棠花苞,他胸口綉着的是一朵單尖黃色火焰。同時,教官也換掉了背着的麻布兜袋,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捏在身後的細竹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