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在祭典,逆飛的天燈(4)
恬靜的風從北海道沿岸一路而下,掠過暗潮湧動的海面,穿過斑斑駁駁的枝葉,撫過知鳥島的上空。
漆黑一片的那久山脈,瀰漫著黑暗過往的凄涼,在那片凄涼之上,是當下獻給逝者的光芒。
江源慎獃獃的站了好一會兒,情緒如同被一層淡淡的烏龍籠罩。
——為什麼給靜海深月撐傘的人是梓川孝空?
——難道因為自己不去,他就替自己去了?
——為什麼?
心中的疑惑像一隻不安分的蛇,不停的蠕動,撐開利牙,撕咬着他的內心。
在恍恍惚惚中,江源慎和站在一旁的一個男人對上了視線。
對方穿着一件不合群的西裝,把自己弄的格外顯眼。
他胸前的領帶打的整齊,在銀色眼鏡框下,是一雙凌厲的褐色雙眸。
似乎同樣注意到了江源慎投來的視線,他確認般地微微側頭,木柱造成的陰影,隨着他頭部的傾斜,躡手躡腳地爬到臉上。
江源慎情不自禁地想起和靜海深月一起回去的那天晚上,有個將花盆從陽台扔下來的男子。
就是這個人。
兩人視線對上的瞬間,那男子眉頭一挑,便故作沒對視過,重新將視線落在靜海深月的身上。
就在此時,江源神的身邊傳來了一抹幾不可聞、令人錯愕的低喃。
“不......不要這樣......”
江源慎不經意把頭轉向旁邊,發現朝空搖杏表情迥變,眼神失措地飄來飄去。
她的指尖顫抖的厲害,掌心握着一把黏膩的汗水,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慢慢沉沒在腳邊蔓延開的陰影里。
江源慎察覺異狀,愕然瞪大雙眼:“朝空?”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朝空搖杏的視線垂直落在地面上,彷彿在逃避着什麼。
透着紫堇色的指甲,在柔嫩的手臂上留下彎月形傷痕。
她就像喘氣一樣微微動着嘴唇,眼眶裏水氣氤氳,讓江源慎愈發感覺不對勁。
仔細想想,之前能讓她產生異樣情緒的,只有一個人。
意識到這一點,江源慎立馬在一堆穿短罩衫的人里,尋找朝空政宗的身影。
當他發現了朝空政宗時,江源慎的背後不禁滲出冷汗。
朝空政宗雙眼微眯,凝視穿着宮廷十二單衣的皇后。
那是與眾多男性同樣的眼神,崇拜、戀慕、渴求——
他對着皇后笑意盈然,江源慎還是第一次看見他笑,那視線彷彿是透過靜海深月,看見另一個人的身影。
——喂喂喂,這傢伙又是怎麼回事?那可是和自己女兒相同年齡的女孩啊!
江源慎下意識地淬了淬口水,惶惶不安的感覺竄過背脊,但願是自己多慮。
朝空搖杏如同是被遺忘在角落的春菊般凋萎,失去水嫩的色彩與清新的香氣。
透明水袋裏的琉金,如沉浸的橡膠模具,沒絲毫生氣。
兩人的心中各自籠罩着雨雲,席捲着不安的漩渦,根本無法分出多餘的心思去顧慮對方。
恰時,穿着宮廷十二單衣的靜海深月,慢慢地走到開闊的露台。
穿着整齊服飾的宮女、樂師、侍從、侍衛紛紛停下腳步,唯獨撐傘的梓川孝空跟着走了上去。
兩旁,放着形似稻穗的竹竿,天燈薄薄的紙面上,用濃重的黑色筆墨,寫着擁有者的人名。
天燈與站立着的人都擁有着名字,彷彿這世間一開始就不曾存在過生與死的界限。
七百多台天燈,需要皇后親自點燃,親自放飛。
持續的時間,預估會長達兩個多小時。
這段過程沒有多餘的儀式,如果不是因為皇後過於美麗,恐怕年輕人待一會兒就會選擇下山。
他們會老老實實地躺在旅館的小床上,看今晚拍攝的視頻和照片,和網友分享知鳥島的皇后。
第一盞天燈被點燃,風往漆黑無比的海面吹,天燈往彼岸有着零星燈光的新潟飛。
梓川孝空撐着傘站在靜海深月半個身位后,默不作聲地看着她點了第一盞燈后,動作明顯變慢了不少。
她在等着第一盞飛的更遠,在外人眼裏,這似乎是為了觀察風向。
一閃一閃的橙黃光亮映照着靜海深月皎潔的臉頰,她的話語如同融化的起司,從柔軟麵包的縫隙里悄悄探出頭來。
“你覺得這些天燈會落在哪裏?”
梓川孝空的喉嚨微微聳動,輕聲說:“海里。”
她的雙眸沐浴在天燈顫顫巍巍的火浪里,熠熠生輝。
“今天的風足夠它們飛到新潟,說不定會飛到福島,最後落在豬苗代湖裏。”
“你還知道這些地方?”
“嗯,我在地圖上看見的,那個湖比我們知鳥島的居住地還要大。”
她的聲音十分輕盈,從齒縫間釋放一抹幾不可聞的嘆息。
第二盞、第三盞、第四盞、第五盞......
天燈經過靜海深月的手,陸續放飛,圍觀的人紛紛舉起能記錄下畫面的工具。
點燃的天燈,宛如被昏黃光暈包裹的眼睛,在眺望知鳥島一片闐靜的漆黑。
不知不覺間,在陰影覆蓋的天空裏,稀稀落落地飄蕩着近一百多盞的天燈。
樂師端站在旁,吹着難聽的橫笛。
梓川孝空咬得死緊的齒縫,終於鬆開。
“我之前才得到消息,有個叫深月的女孩在島上,還成為了皇后。”他的語氣中,揣懷着宛如透支壽命般的真切,“如果我早點知道,我一定會在你成為皇后前帶你走。”
靜海深月紋風不動地凝視着眼前的天燈,櫻唇輕啟:“不用,我根本不需要你。”
“真的嗎?我沒有傷害你?”梓川孝空失落地眯起雙眼。
“如果你覺得有傷害到我的話,那對不起,我沒有注意到。”
梓川孝空見她不急不緩地放飛天燈,身後的芒針視線刺的他生疼,又頗為焦躁。
“所有人都知道,你不會那麼老實地撐傘。”靜海深月忽然垂下眼睫問,“你難道不怕被打?你每次來找我,都要被打吧?”
酒精塊的廉價光線照亮兩人腳下的木板,梓川孝空那黑色的長外褂在地板上摩擦,發出類似悲鳴的噪音。
梓川孝空緊繃的表情倏然展開,低聲嗤笑道:
“深月,我不明白合格的父親是怎麼做的,但就原諒我的自作主張。”
“一定要離開知鳥島——”
梓川孝空撐着傘,就在靜海深月俯身準備放飛下一個時——
喀——!
只見梓川孝空突然將傘合上,雙手緊握住傘柄,轉身朝着掛在稻穗竹竿的天燈,重重砸去。
稻穗竹竿經受不起打擊,連接起來的部分分崩離析,傘柄也倏然斷裂。
懸挂着的天燈被擊打掉落,宛如雲霧被狂風撕開裂口。
突如其來的狀況,讓本就開始覺得無聊的外島人,紛紛瞪大了眼,全部來了興緻,有的人甚至開始跳起來看。
“喂!那個撐傘的突然在做什麼!”
“快攔住他!”
“說了不要讓這個瘋子上了!靜海鎮長你又讓他上!”
神社的人員頓時回過神來,像動物園裏的猴子開始大呼小叫。
本在奏樂的樂師們放下橫笛,提着黑色寬大的褲裙,連鞋子都來不及脫,便火急火燎地就跑了上來。
梓川孝空就像一頭從熱帶草原跑出來的獵豹,行動靈活。
他撿起地上碎裂的竹竿,對着剩下的稻穗竹竿一頓敲打,弄不壞的直接上手腳掰斷。
就連寫上逝者名字的天燈,他都毫不留情地要麼直接雙手一拍,要麼就是一頓亂踩,全然不在乎島民的感受。
因為他的瘋狂行為過於超乎想像,在場的所有人都愣神了好幾秒。
本以為是什麼奇怪的儀式,當見到神社的老頭們慌手慌腳時,他們才明白,這是出大烏龍了。
穿着黑色和服外褂的撐傘者一邊跑一邊破壞,神社人員就在後面一邊追一邊清理被破壞的天燈。
見天燈被肆意破壞的知鳥島島民各個義憤填膺,捋起袖子跑上前。
現場亂作一團,圍觀的人群議論紛紛,施暴的聲響如同粘稠的污水滲進骨髓。
江源慎整個人如遭雷擊,天燈被梓川孝空拍打出的聲音如同生命最後的哀嚎,讓人不寒而慄。
在那一瞬間,他的胸中湧現的不是困惑,而是同島民相同的情緒。
憎惡與憤怒,猶如鮮血一般,不斷地從心臟噴涌而出。
一想到江源京子的天燈可能也被他這麼拍,這麼踐踏,這份痛苦將他折磨得痛不欲生。
江源慎的呼吸在微微顫抖,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臟如野馬脫韁一般狂跳不止。
“這傢伙又在做什麼!總是做一些我完全不知道的事情!從來到島上的那一天開始!每天都是!每天都是我不知道的事!”
溫和少年罕見地展露不同往日的憤怒,身邊的朝空搖杏卻對此默不作聲,失神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靜海深月靜靜地站在原地看着這場鬧劇,宛如眼前出現的鬧劇在眼中習以為常。
她偶爾會抬起頭看向已經被放飛的天燈,它們在天空漸漸變成了一個個燦金,一個個漸行漸遠的點。
很快,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梓川孝空還有最後幾頂稻穗竹竿天燈沒有破壞掉,就被島民們死死地束縛住。
梓川孝空被一個大塊頭島民狠踹了兩下肚子,擊中內髒的痛苦,讓他不由得縮起身子。
還來不及捂住肚子,下一秒就被踹的老遠,背部撞上竹竿稻穗。
他從肺部吐出一口熱氣,全身猶如火燒般的熱辣。
“又是你這個傢伙!來的第一天就想搶皇後走!還沒被打服嗎!”那個大塊頭男子抓着梓川孝空的后脖頸。
梓川孝空的嘴角一咧,抬起眉眼看着義憤填膺的島民:
“呵呵呵......你們以為我想待這裏?這個破地方我瞧不上的人太多了,雖然我、咳咳咳......我自己橫豎狗屁不是,但這兩者之間並不衝突......”
結果話音剛落下的片刻,不知從哪來的拳頭,一下子就把梓川孝空的臉打到變形。
拳腳越來越多,島民們如同破裂的水管,從里迸散出的激昂情緒,全部流瀉到梓川孝空的身上。
“等等......不妙吧......這個人會被打死吧?”
“喂!你們別太過分了!現在是法治社會!”
“不得了,這個視頻發到網上一定會被戳爆!”
憤怒上頭的島民對着梓川孝空一頓痛打,周圍外島人的議論,頓時讓江源慎回過神來。
——不得了!再這麼下去,這個傢伙真的要被活活打死了!
“等等!住手!全部住手!”江源慎撥開人群,快步走上前。
結果上頭的人實在太多,江源慎剛走上前就被幾個男人推了回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梓川孝空被圍在中間一頓痛打。
徒勞無功般呆立的無力感,讓江源慎的呼吸愈發急促,眼前的島民,哪怕穿着神社的衣着,也在大手大腳地使用暴力。
空中瀰漫的炙熱空氣吸入肺部,讓他的全身都變得燥熱。
——知鳥島的島民.....全部有病!
忽然,周圍拿起手機記錄看戲的外島人,紛紛被神社的工作人員請出拜殿大院,頗有一種家醜不外揚的作風。
“夠了!全部住手!”
恰時,一個男子快步走了過來,江源慎看了他一眼,是那個穿着西裝的人。
“靜海鎮長!都已經說了不準讓他撐傘了!這下出大事!”
一個氣到臉像塗抹了紅油漆的老人大喊,他身上的和服外褂凌亂的不成樣子。
被稱為靜海鎮長的男子走上前,看着梓川孝空的臉被壓在亞麻油色調的地板上,露出極為怪異和扭曲的表情。
“呵呵......雅人我草你嗎的!總有一天我會草你嗎!”
聽着梓川孝空的謾罵,靜海雅人眼角一挑,故作冷靜地地抬起手指,將鼻樑上的眼鏡框微微上抬。
“沒戲了梓川,你鬧出這麼大的事情,島民已經不可能讓你繼續留在島上,為了你自己着想,明天你就離開這裏。”
耳鳴中摻雜着靜海雅人從頭頂傳來的輕蔑聲,梓川孝空想撐起上半身,卻被死死壓住。
“呼——”像是終於沒了氣力,他只能不斷地吐出熱氣。
靜海雅人露出難看至極的笑容,開口說:“知鳥島的皇后姓靜海,不姓梓川,你想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