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二五 何去何從
朱慈烺讓宗室子弟與勛戚之後一同讀宗學,所以東宮講讀官員也都成了虛職。朱和圭繼承了父親的天賦,在讀書上頗有些如饑似渴,所以除了宗學的先生之外,還去國子監找了些翰林大儒請教學問。
這些大儒也教授其他皇子的功課,但普遍都認為只有皇太子敏而好學,至於皇次子朱和圻,那簡直可以算是頑劣不堪了。
如今國子監是劉宗周執掌,但是蕺山之學卻未能得到發揚光大。別無他故,如今政學分離,沒有政治上的扶住,一任何哲學思想都很難得到光大。更何況國子監也不是只有劉宗周一位大儒,其他關學、洛學、程朱理學,陽明心學一樣都是主流思想,學生之間也是辯論不休。
為了增進實力,劉宗周將自己的得意門生黃宗羲也拉進了國子監。
黃宗羲善於思考又博覽群書,入監之後隱隱有宗師之風。他去宗學講過歷史,頗為皇太子青睞,常來請教問題。
朱和圭求教的先生,正是這位黃宗羲黃先生。
這位黃先生與黃道周同姓,而且有着極其相似的人格魅力,這也是皇太子對他格外信任的原因。
“歷朝歷代,人才總是國君最為看重的。自隋唐之後有科舉為國取士,如今聖上興辦新學,這取士之途就又變了。”黃宗羲拿着皇家明細,細細為皇太子分析:“這也就是為何聖上辦學不遺餘力。”
“那為何要投資廠礦呢?”皇太子問道。
黃宗羲也有些疑惑,道:“或許是因為這方面利潤不厚。聖天子仁善。不與民爭利。”
皇太子結合父親之前說過的話,覺得未必就如這位黃先生說的這般。
如今皇明還遠遠沒有步入能源時代。石油除了提煉猛火油之外,只有瀝青和油墨有用,屬於賤物。煤鐵更是如此,若不成規模,基本賺不到錢。所以朱慈烺在能源領域的佈局對於旁人而言,可不像是看着做善事么?
然而一旦蒸汽機、內燃機大規模出現。這些賤物便會搖身一變,變成國家經濟支柱。
可以說,只要控制了能源,誰都無法削弱皇家的影響力。除非索性打破整個體制,進行一場狂風暴雨般的革命。
這對於不重視技術的黃宗羲而言,自然是天邊的星辰,肉眼難見。
黃宗羲更為看重的則是皇家在海外殖民領地上的股份。如今皇家大部分的收益都是南洋公司和澳洲公司提供,美洲公司也漸漸後來居上,輸送大量的真金白銀回來。如果皇帝如此重視海外殖民領。肯定是要影響未來國策的。
“黃先生,我看不懂。”朱和圭恭敬道:“父皇說的民心即我天心,要着眼生民立命之所處。那無非便是衣食住行。然而‘衣’方面,天家只佔了極少部分,還是寶和店自己在天山置辦的棉庄,並非父皇的意思。食嘛。許多皇莊都轉手出去。天家除了在南海子種些糧食蔬果吃用,幾乎沒有旁的農田。這兩樣大頭為何不抓呢?”
黃宗羲也十分奇怪,這樣的產業佈局顯然不利於家族發展。任何一個大家族,肯定要有自己土地,才談得上投資其他浮財。
“這,”黃宗羲覺得有些尷尬,“臣不敢浪對,且容臣回去思索一二,再報與殿下。”
朱和圭頗有些失望,道:“可。”
……
朱慈烺看着騎着竹馬的二兒子。一直在考慮為何兩個兒子的性情會相差這麼大。或許是因為哥哥已經到了想證明自己的年紀,而弟弟仍舊懵懂無知。
“嘉哥兒,你想當個什麼樣的皇帝?”朱慈烺突然開口問道。
此時院子裏只有父子三人,朱和垣只有六歲,正捧着蘋果啃得開心,根本沒去聽父皇的問題。
朱和圻停下跳動的步子,一張小臉紅撲撲的,道:“皇帝不是只有父皇和皇兄能當么?”
“如果。”朱慈烺道:“如果你能當皇帝,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皇帝。”
“嘿嘿,”朱和圻笑了,“我要當秦始皇那樣的皇帝。”
“那可不是明君的典範。”朱慈烺也笑了。
“但是明君太辛苦,還不開心。”朱和圻繼續蹦躂起來,邊喘氣道:“像皇爺爺是明君了吧?總是被那幫老傢伙氣。父皇也是明君吧,成日裏忙,什麼都要操心,有些事還要苦口婆心跟人家討價還價。”
朱慈烺有些意外地看着這個二兒子,平日裏總覺得他有些沒心沒肺臉皮厚,沒想到他也在觀察這個世界。
“秦始皇多好啊,想幹嘛幹嘛。”朱和圻跳到朱慈烺身邊,咧嘴笑道:“我要是當了皇帝,就跟大臣們說:朕要打突厥,要打泰西,要打西夷,要打全天下,你們去給朕準備好就出發吧!然後我就可以繼續玩,玩着玩着,他們也就把地方給我打下來了。”
“當了皇帝能想吃啥就吃啥不?”朱和垣突然插嘴問道。
朱慈烺拍了拍老三的頭,盯着朱和圻道:“底下的大臣要是不肯呢?他們偏就不肯打仗,你能逼着他們去么?”
“那……總有辦法的吧。”朱和圻道:“秦始皇手下的大臣為啥肯呢?所以嘛,肯定有辦法,只是我還不知道罷了。”
“的確是有辦法。”朱慈烺輕輕地點了點頭,看着二兒子又跳開玩去了。在他心裏,其實已經回答了朱和圻的問題,那就是“盟友”,或者用後世更為精準地說法,應該叫做利益共同體。
商鞅之後的秦國,以武功封賞國人,別說貴族因為征伐六國而享受到了利益,就是普通的秦人也在征戰中提升了自己的社會地位,改善了自己的生活環境。這就是最大的利益共同體。
當六國百姓還在為國君出征的時候,秦人已經在為自己賣命了。從工作熱情而言,是打工的更在意企業利潤,還是老闆本人更在意呢?
之所以沒有說出來,是因為朱和圻年紀太小,多半是聽不懂的。另一方面,朱慈烺也進入了治國的新階段,戰略佈局和思想醞釀。
從朱和圻前世所受的教育而論,雖然在二十齣頭就出國留學,但真正意義上的“政治學”還是在國內高中上的政治課。無論那時候關於中學政治教育的爭議有多大,此刻朱慈烺都覺得頗為受益於此。
如果沒有高中對馬克思主義掃盲,沒有大學的馬列毛鄧概論,朱慈烺根本意識不到生產關係的重要性。在他執政的前十年——如果不算潛邸時代的僭越,他的主要精力放在解放生產力方面。
毫不諱言地說,朱慈烺並沒有想過要去改變整個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只是希望挖掘出更多力量進入生產,創造社會價值。
然而單純的解放生產力又不碰觸生產關係,這是天方夜譚,根本不可能存在。
當警察和巡檢司將一批批懶漢、盲流、窮人以國家暴力押送東北、台灣、澳洲、甚至美洲的時候,生產關係就已經被觸動了。
當山東為了籌集軍費,東宮侍衛營抄沒富戶、大戶,連朝中命官的家宅都不放過,成批量地製造“罪官”的時候,生產關係也已經被動搖了。
直至今日,“魯政”仍舊是人們不敢提及的傷疤,因為在那場獲利極大,對朱慈烺事業有極大推動力的“運動”中,其實自己已經站在了整個社會價值觀的對立面上。沒人提,正是因為人們不敢指責皇帝,並非他們能夠認同。
朱慈烺在這些年間已經扶持起了一個新興的階級,讓舊有的生產資料佔有者向這個階級過渡,當然也包括皇家本身。從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出發,他找到了一個階級盟友。這個階級盟友將與皇家一起,為本階級的利益戰鬥、掠奪、剝削。
關鍵問題是,這個世界上的哲學家實在太少。有多少人明明上了朱慈烺的賊船,卻根本不知道這點呢?有多少人明明已經步入了新階級,以新的手段方式獲利,卻又對舊有的小農經濟抱有眷戀,甚至心存退意?
朱慈烺知道,一旦變革生產關係的問題擺在自己面前,這解決起來就需要更精細的手段,更巨大的耐心。
那麼在皇帝的心目中,大明該進行怎樣的生產關係變革呢?
如果按照高中時候學到知識,生產關係可分兩類,一類是公有製為基礎,一類是私有製為基礎。從歷史來看,宋朝儒生們希望建設一個公有製為基礎大同世界,所以即便朝廷不能與民爭利,但在鹽鐵、外貿等重要經濟領域,國家只有越抓越緊。
從明朝立國而言,太祖高皇帝,以及其後的諸位嗣皇帝,卻都在進行私有制改革。大批大批的官辦鹽場、鐵廠,以極低的價格變成了民間私有。整個衛所制度崩壞,正是在朝廷的懈怠之下,近乎全國一半的土地和人口變成了軍事貴族階級的私產。
可以說,大明已經在私有制這條路上走得很遠了,要想重走以公有製為基礎的國家資本主義路線,大約只有毛祖再世才有辦法,絕非朱慈烺能夠企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