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迎親當日
話分兩頭,且說魏翰林迎親前一日。姜府為了不被魏家人嘲笑,不惜用盡全部家當佈置府邸與嫁妝,力圖辦的體面。日期將至,不少遠房親戚及城中名流為了巴結魏家這顆大樹,都先來姜府走客。
而張君生,自從上次莫名其妙被人調戲過後,這“光榮”事迹很快傳滿縣城,在得知其身份為新娘的表弟時,有不少身份高貴的人都想搶先一步與其定親,以圖與名門望族魏家搭上關係。
當然,那些小姐們早開始行動了,她們時不時派遣機靈的丫鬟去姜府偷窺,回來后無一不讚歎這位小公子的美貌。
縣丞長女則更加幸運,她曾在姜府招待眾人的晚宴上親眼見過張君生,印象中這名少年步調優雅,待人善良。尤其是那閃着星星的清眸、口角生花的笑容,都在她萌動的心緒中留下了深深烙印。
她年方十二,自幼苦讀詩書,精通音律,善於做賦寫詩,本應是天真爛漫的年紀,但自從讀過古人愛情詩篇后,小小的心中竟無比神往。身為縣丞的父親也時常暗示,希望女兒不惜一切將張君生搞到手,自己也是用盡辦法,在姜老爺誇耀推銷自己的女兒。
尋常人可能會感到奇怪,但十二歲結婚乃是泰威貴族間的風俗,是一樁樁政治聯姻。男方行過冠禮之前須入贅妻子家,成人後便另尋住處,這也是擴大權力的手段之一。
但這位小姐異常幸運,他的政治聯姻對象竟是自己愛慕之人!這樣一來反倒十分感激父親的做法。
她感到幸福,張君生卻只感到煩躁。小丫鬟們總是在他睡得香甜時敲打窗欞,並順手投進一張張情書。但他連看都不會看一眼,只會委屈地喊:“我要睡覺啊啊啊——”
一些膽子大的小丫鬟會趁其睡熟時,偷偷去牽他的小手,他的手指十分纖細柔軟,就像雨後新出的筍芽尖一樣。小丫鬟們不禁低聲讚歎:“這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報,竟比我家小姐的手都要精緻……”
而到了清晨,張君生只當那些情書是柴火——或者說他根本不知道是情書——無情地丟在火爐里,然後坐在一旁烤烤手,十分愜意。
“君生,縣丞家的千金託人給你捎了一封信。”姜晴月拿着一張薰衣草香的紫色高麗紙走來,放在他手裏。張君生看見“新柴火”,想都沒想,順勢就要丟進爐子。
姜晴月連忙搶過來:“你這麼做太沒禮貌了,別人的倒還好,只是縣丞家的千金不能如此怠慢,至少要讀一讀。”但瞧見張君生毫無興趣,只好擅自將信的內容讀出來。
但見紙上書寫着兩行字跡優美的詩:
“含苞朝顏顯俏艷,
緣何孤枝伴晨昏?”
張君生聽后,笑着說道:“這也太簡單了吧——不就是說朝顏花在未開放之時就已顯出俏麗之美,為何總是一枝花孤獨地面對日出日落呢?嘻嘻,師傅還是帶我學過詩的。”顯然,他並不懂其中的深層含義。
但姜晴月卻已明白三分,這分明是在暗喻張君生啊。然而不作答詩是很無禮的,於是取來毛筆,在詩下擅自添了兩句:
“朝顏雖非無情物,
唯願露沐綻放時。”
在落款處題下張君生的名字,將信送回,而觸碰過那張紙的地方,無一不沾染上薰衣草之香。
這一回信不要緊,倒是攪得滿城千金小姐痛心,他可是從來不會回信的啊!為什麼偏偏回了縣丞女兒?肯回信,一定是對那個女孩有好感!這條消息如同一道轟雷,叫那些愛慕他的女孩幾近絕望。
張君生在無意間竟成了罪人,畢竟誰也沒想到,只是簡單回了一封信,竟讓無數女孩為之落淚,甚至傳出上吊自縊的人也有,鬧得城中沸沸揚揚。不得已,馬有義為確保逃婚計劃的正確實施,只得暫時將其關進屋子裏,明令不準擅自出去。
到了大婚當日,迎親的隊伍銅鑼開道,花轎鼓樂一應俱全,這偌大的聲勢,宛如一條喜慶的紅龍,在南錦縣城的街道上遊動着。百姓們極想瞧一眼眾人口中所謂的“變態”究竟是什麼模樣——魏歸狀幾乎從未出過家門。
“喲!新郎官來了!”人群當中不知誰一聲吆喝,眾人皆將目光投向那乘在白馬上男人。只見他英姿勃發,氣宇軒昂,着實讓眾人大吃一驚:“這真是想像中的‘變態’嗎?”
有人嗤笑道:“哪裏是肥豬,這位爺可是從京城來的,那肥豬的親表哥!”
眾人瞠目結舌,難以相信:“親表哥?這真的是同一血脈嗎?”
魏翰林渾身洋溢着青春氣息,那些不明就裏的人也暗暗尋思:“如果他是變態的話,心裏反倒能接受……”
臨至新娘家,曾氏親自放鞭炮迎接,姜府上下好似燃起一把火,每個人都萬分激動。侍從們為新娘梳妝打扮,穿霞披、戴鳳冠,最後蓋上大紅方巾。一個小侍從打趣地笑道:“小姐真是有福分,日後可要多多提攜妹妹們!”
但姜晴月心中卻萬分緊張,馬有義多次以舅舅的身份去探訪魏府,並且收買了一名侍從,制定好計劃,提前選好了逃跑路線。想想今天將要發生的事,他的心裏七上八下,不知該如何是好。王金貴管家則負責監管張君生,等到午時便帶着馬車悄悄溜到南門接應,只要這樣,便是隱姓埋名也安全了。
只有張君生不了解計劃的全部,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和睦相處,他都差點忘了,自己是有任務在身的。可為什麼自己會被關起來呢?想來這也是計劃的一部分吧……他如此想到。
魏翰林的迎親隊伍到了!嗩吶聲響劃破天際,一片熱鬧喜慶的氛圍撲面而來。曾氏及姜老爺紛紛出門迎接。因為身份緣故,“三請四請”之禮便一概從略。
“快點兒讓新娘子出來啊!”一群看熱鬧的閑人笑着吆喝:“讓兄弟扶着上轎喲!”
曾氏方才發覺,登上花轎須有哥哥或弟弟扶着上才成樣子,如果連這都免去的話,未免會讓人恥笑。於是不顧馬有義反對,強行把張君生拽了出來,令其扶着新娘上轎。
“哎呀呀呀!這不是有現成的表弟嗎,幹嘛偏要鎖屋裏!”曾氏十分粗暴,用力握着張君生的手腕,疼的難以言表。到了門口,張君生實在忍不住,強行甩開曾氏,滿臉不快地瞧着通紅的手腕。
魏翰林本來倒十分隨意,而當他無意間瞧見張君生的全貌時,心裏不免一驚,整個身子都震了一下。
“這孩子……怎麼這麼眼熟,他的長相特別像一個人……”魏翰林思索了好一陣,終於發現,眼前這名男孩竟和張清夢十分相像,簡直就是張清夢的縮小版,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魏翰林以為自己眼花,特意多瞧了幾眼,沒錯!那軒昂的氣質,修長的睫毛,尤其是那標誌性的劍眉,簡直和張清夢如出一轍!
魏翰林全然沒有了剛才的興緻,眼仁不住地盯着這個男孩,終於他鼓起勇氣,裝作十分隨意的問道:“這孩子看着很乖巧啊,他叫什麼名字?”
一陣秋風吹過,吹散了微黃的柳葉,落在了男孩柔順的頭髮上。男孩剛要開口,馬有義就搶先說道:“犬子安小松,叫大人見笑了……”
“?”張君生奇怪地看向他,他怎麼不記得自己改名了?
魏翰林有些失望,他本以為這就是鄭王苦尋的長子張君生,看來南錦一程註定是要無功而返。張君生倒也沒有多想,心裏只念着送姜姐姐上了花轎后,自己回去要美美的睡上一覺。於是,魏翰林成功迎來了屬於表弟的新娘,又是一陣馬鞭聲,這條紅色長龍翻滾一周,便順着原路回去了。馬有義、藍姐、曾氏、姜老爺也一同隨行赴宴。
張君生回到屋子后,迅速脫下鞋襪,如同小貓一樣鑽進被窩,只露一個小腦袋在外。
但他折騰了好一會兒,都難以進入夢鄉。不知怎麼,王金貴等人皆散去之後,就一直在收拾東西,物品碰撞推擠的聲音,擾到他不勝其煩。張君生終於忍不住了,語調中帶些睡意:“老爺爺你要幹什麼啊……”
“怎麼又睡上了?”王金貴慌亂地掀開被子,急促地叫道:“快準備好行裝,到了午時,一刻都不能耽擱,離開這裏!”
張君生渾身感到一陣陰冷,想要試圖將被子蓋回來,但王金貴壓死死的,無論怎麼用力都是徒勞。好吧,這下徹底別想睡了。
“我都忘了,我是來做任務的……”張君生快速疊好被子,整理好自己的衣物,便悠哉哉地去喝茶了。王金貴也是哭笑不得:“真是個小孩子心,一點都不知道急!”
雖然這麼說,但王金貴也是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壓力,到達小北的路程一定是重重艱險,生死難料。他根本不敢想一個老人和一個女孩子怎麼才能撐到小北。每每此時,王金貴都會有短暫的後悔,但很快又能恢復過來:“事已至此,多想也無用了,我這把老骨頭就是拼了命,也要護送小姐周全,以報答大老爺救命之恩。”
南錦縣的街道在經過紅龍搖曳后,全然沒有了先前的熱鬧氣氛。無數的閑人都已去到魏府,顯得尤為冷清。王金貴叼着旱煙坐在門口,葡萄粒兒一樣的小眼睛泛着光,望着眼前安置好的馬車,心裏一陣說不出的苦澀:“沒想到,老爺的後人會有這等凄慘下場,好人沒好報啊……”
張君生也換上嶄新的藍色布衣,渾身上下而瀰漫著檀木香氣,有着一種獨特的風韻。他已收拾好行裝,學着王金貴的模樣叼着一根木筷,懶散的坐在一旁,閑眺冷清的街道。
“老爺爺,離開這裏之後,你們要怎麼辦呢?”張君生稚嫩的童聲傳出。
王金貴吐了口煙,摸着他的頭無奈地說道:“我要帶小姐去小北城,大夫人的娘家就在那裏。”
“可是……那個城市離這裏遠嗎?”
“遠啊,他在帝國的最北部。”
“只有你們兩個人,會安全嗎?”
這話就像鋒利的劍,直插王金貴的心,他所顧慮的正是這件事情,雖說保護小姐萬死不辭,但渾身這把老骨頭又能做些什麼?他也不敢去想,只是凝皺眉頭,猛吸幾口煙。
張君生將筷子拿下,天真的臉上綻放笑容:“老爺爺,加入我們商隊如何?藍姐、馬叔和我都是很厲害的!我們會保護好姐姐和您!”說著站起身來激昂地拍胸脯,但下一秒就狂咳不止,顯得無比尷尬。
“加入你們嗎……”王金貴陷入一陣沉思。
張君生坐在門庭前,沐浴清晨的風,閑看凋零秋葉歸入坤靈,天邊綿雲朵朵翻滾,湛藍的天空好似少年的夢想,清澈無瑕。
臨近午時,王金貴又一次檢查着馬車,他擦去額頭的汗,這一天他等待太久了!他恨不得時間再向前快撥!等等……真的快了?王金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拚命的揉,沒錯!絕對沒錯!
馬有義他們提前回來了!
只見那輛馬車上只有馬有義和藍姐二人,臉上掛着沮喪,見了王金貴,更是連連嘆息。
“怎麼樣了?”王金貴哆嗦着樹皮一樣的手,詢問小姐的下落。
馬有義強裝鎮定:“事情砸了,婚禮甚至都沒有辦成,那個叫魏歸狀的傢伙說些瘋言瘋語,魏家無奈之下強行把他們二人‘關’進洞房,我們甚至都沒有行動……”
一聲悶雷回蕩在腦海,王金貴結巴着嘴,癱倒在土地上,難道?假戲真做了!
張君生悄悄走過來,傻傻地看着三人:“姜姐姐呢?”
馬有義沒有理會他,回過頭來對着癱在地上的老人道:“老先生,我們沒能幫到您非常抱歉,多謝這幾日來的款待。至於費用也不需要了,我們今天就離開這……”
寒風侵襲着冷清的街道,零星路人哆嗦不已。王金貴的心更是哇涼一片,兩行老淚不經意間流了下來:“是我害了小姐……我早就應該帶他跑掉的……我……”
“興許這就是那丫頭的命數吧。”馬有義事不關己地牽過馬車:“對了,你家老爺和夫人住在那裏,大概明天能回來,替我向他們問聲好。”藍姐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只是強頂一下劍鞘,以發泄心中的不滿。
張君生難以置信:“要去哪裏?我們的任務還沒完成。”
“任務失敗了,剩下的就不歸我們管了。”馬有義語調異常冷淡。
“可是,姜姐姐還沒有救出來……”
“我說了!”馬有義打斷他的話:“已經救不出來了,況且也沒有什麼價值,倒不如早早離開。”
張君生不能理解,既然答應別人的請求,就應該一幫到底,這種半途而廢的行為使他感到羞恥,馬叔冷淡的語調更是讓他難以適應,他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君生,快上馬車。”馬有義伸出手想要將他牽過來,但張君生卻向後退了一步,緊皺着眉頭,瞳孔里放出懷疑的目光。
馬有義見他的樣子有些奇怪,正當他疑惑的時候。張君生的眼神卻堅毅起來:“我才不要跑,我要一個人去把姜姐姐救出來……”
“別犯傻了。”馬有義拍拍他的肩膀:“豪言壯語誰都會說,但到了行動的時候就會知道現實的艱難。”
張君生推開他的手,拚命地朝着迎親回去的路奔跑,他不能理解馬有義,他也不能理解所有人。只是埋着頭奔跑,哪怕他不知前面的方向。馬有義想追上去,但藍姐在一旁攔下了他,二人低語了一會,再朝那個方向望去,只剩下被風吹散的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