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請與白鷺，共舞霜華（下）
八重神子倚靠在木質的樑柱上，雙手抱懷，輕搖着木幡，靜靜地望向前方。
她的身後是過往的人群，大部分都是從練兵場裏出來的，剛看完表演賽，有些發現了她，思索了片刻，笑眯眯地上前來想打招呼或者噓寒問暖。
這位鳴神大社的宮司大人卻皆為不語，只回以所有來者一份安靜的容顏。來者們瞬間明白了此刻不應打擾，於是微微致意，有的離開，有的很好奇，和宮司大人看向同一方向。
那是一片夕陽下的金色光景：明艷照人的少女抬起手，停頓，而後翹起一指，點在少年的胸膛，位置正好屬於他的心臟，佩戴於少女中指的藍色花蝴蝶彷彿將要撲扇翅膀。
餘暉照亮少年的肩甲和護心旁的寶石，寶石映射出璀璨奪目的金光，閃閃發亮的，宛如寧靜之下在綻放，又透露出一份暗藏的紅楓色的點花。
好似此間落霞，唯二人共享，往來者無不停留，矚目。
真美啊...雖然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但想必，是能如金子般沉澱在心底的話語吧？八重神子淺淺地微笑。一些記憶湧上心頭，這份歷歷在目的感覺...如此光景，或許也並非第一次。
畢竟身為智慧與美貌並重的鳴神大巫女，活了數百年，見證了稻妻的起起落落，她自然不是第一次觀賞「演武傳心」劍道大賽，可以說歷屆大賽現場都有她的身影。
因此她也明白，這些大賽背後所隱藏着的，歷屆以來，一些鮮為人知的故事和蘊意。
不過綾人那小子，肯定是沒和這倆小傢伙提起過吧？甚至可能完全不曾出面。
哎呀，忽然想和小傢伙聊幾句了，他要是知曉了，流露出的表情一定會特別有趣的吧？
“八重大人，鳴神大社那邊還留有今日的事務尚未處理。”身旁的鹿野奈奈說，她是這次隨八重神子前來觀賽的同行者，“以及八重堂那邊，黑田編輯想和您談談關於《奧西茲小姐事件簿》輕小說的宣發工作，畢竟這次，神里小姐的衣裝效果很好。他先行回去等您了。”
“唔——好吧。”八重神子拂起袖子，“原本還想先去找將軍大人的，沒想到啊，居然還有如此多的瑣事...真是可惜了呢。”
“這倒不必擔心，剛才天領奉行的九條小姐來過了，她應該會回天守閣，向將軍大人稟報表演賽的結果。”
“誰說是表演賽了？”八重神子眉頭輕挑，“放心吧，那塊木頭...九條小姐大概是見不到影的了。趁着所有人都不在身邊，這麼好的機會，我的影啊，哪可能不偷偷跑出去遊玩一番？希望她大塊朵碩的時候能想起我，順手捎上幾串美味的油炸豆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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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二樓的包間還有空嗎？”
稻妻城的烏有亭前台，旅行者一行人推開大門。他們是來這開慶功宴的，畢竟這些天大家為了劍道大賽忙忙碌碌，派蒙都在抱怨好久沒能安慰吃上一頓飯了。
“一共四人，一個孩童座。沒有的話就幫我們安排一樓的座位吧。”柊千里說。
“你說什麼？孩童？”小傢伙頓時不樂意了，鼓起腮幫子，“唔——派蒙才不是小孩子！”
“確實不是。”空若有所思地點頭，“其實派蒙可以不用座位，浮空嘛，還能省點錢。”
“旅行者？”派蒙狠狠瞪了他一眼，“哼！你要是真不幫我安排位置...信不信我...我就直接坐你的大腿上！專門和你搶吃的！”
“派蒙，你要是不介意，也可以坐在我的腿上。”綾華適時地給予建議。
“我不同意，綾華，這傢伙會把你的那份飯菜吃個精光。這樣你會餓肚子的...”
“沒關係，我相信派蒙，而且我的飯量也不算大...再者，不是還有你在嗎...”
“喂，你們兩個怎麼又湊近了？總是說悄悄話...當派蒙不存在是吧？”
柊千里一直在旁邊看着他們吵鬧，有點忍俊不禁，和烏有亭的老闆岡崎陸斗對視一眼，老闆看似喝了點酒，臉上還泛着紅暈，語氣醉醺醺地：“嗯...有位置！是綾華小姐一行人對吧？嘿嘿，早就預留好了...大人...已經上面等你們了...去吧去吧。”
“岡崎先生？”柊千里一愣，“預留...我不記得有預約過啊？難道是綾華小姐...”
綾華搖了搖頭，表示她也不太清楚，扭頭望向旅行者，空的回應與她一致。
“別想那麼多啦！”派蒙卻已經迫不及待了，拍了拍乾癟的肚皮，推搡起旅行者的後背，“派蒙真的餓了...快快快，我們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嘛！”
這時樓上正好有人下來，木屐踩踏在木台階上咯吱作響：“老闆，再來一份三彩糰子。”
所有人都驚訝地看去，身着紫白色尊服的雷電將軍站在樓梯的拐角處，看起來也愣了半秒，然後神色變得不太自然，亦或者是...不好意思？像是被人發現了小秘密一般。
“你們來了啊。上來吧，飯菜基本上齊了。”她轉過身，語氣平淡，自顧自地走上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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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份是新添的三彩糰子。”老闆娘繪里香托着一盤甜點心進了包間，擺好在餐桌上，並收走一隻空盤，對在座的來客微笑，“還有什麼需要請儘管吩咐，祝各位大人用餐愉快。”
旅行者和綾華坐在一側，派蒙和柊千里坐在另一側，都回以點頭致意，而此間最為殊勝的雷電將軍獨坐於長桌最遠的盡頭，儀態威嚴，輕輕頷首：“嗯，辛苦了。”
待到繪里香離開，她端起手中盛滿清酒的小盞，神色變得柔和許多：“各位，本次「演武傳心」大賽的順利舉辦，少不了你們的辛勤付出。我僅代表自己，對你們表示讚賞與感謝。”
所有人同時舉杯，將杯中的果汁飲料或者清酒一飲而盡。
“能夠完成將軍大人的意願，也是我們共同的心意。”綾華說。
“真是沒想到啊！將軍大人居然為了我們，特意設下這場演席...”柊千里看起來很緊張。
“唔..現在的將軍看起來...是影吧？”派蒙小心翼翼地說。
“是我啊。”影的笑容很淺，但確實掛在嘴邊，拾起一串軟糯的三彩糰子，“不必緊張，今日的演席由我請客，你們儘管敞開享用便好。小派蒙，要是感覺不夠，還可以再多點的。”
“好欸！”小傢伙歡呼雀躍起來，手腳開動，“嘿嘿，影都這麼說了...那我就不客氣啦！”
“可已經塞了滿滿一桌了...”空的語氣略顯無奈。
一碟干燒香魚，一鍋還在冒熱氣的火鍋料理，一盤超大份的壽司拼盤，包括鳥蛋壽司、甜蝦壽司、天婦羅壽司等，和超大份的刺身拼盤，以及三碟鳥蛋燒，四份串串三味，加上新添的一共五盤的三彩糰子，甚至還有大壺的味增湯和清酒作伴，看得空那是一個頭兩個大。
這些佳肴五個人分享綽綽有餘，若要全部橫掃乾淨，怕是今晚派蒙得健胃消食到凌晨了。
“既然是將軍大人的好意，我們欣然接受便好。”綾華輕輕拍了下他的肩膀，頓了頓，眼底似乎變化了神采，做出決定，不動聲色地摸走了空面前的菜碗，拾起筷子。
先是甜蝦壽司和鳥蛋壽司各挑一份，再夾了幾片魚生刺身，都是油脂嫩度最合適的腹部，切小片香魚的肉絲放入其中，最後取了一根三味烤串搭在碗上。
綾華將碗擺回了原位，趁着男孩發愣的功夫，一碗滿滿的熱乎菜肴悄然準備完畢。
“啊...謝謝綾華。”空想了想，也摸走屬於女孩的那隻小碗，用木勺舀了些許味增湯，再挑了點嫩滑的豆腐塊，遞還給她，“我們就不喝酒了吧。”
“嗯。”綾華接過湯碗，小抿一口，淡白色的蒸汽徐徐升起，在鼻尖凝成晶瑩的水珠。
空悄悄瞥了一眼，收回目光，低頭，用木筷夾起半條刺身。
“真像啊...”雷電將軍一直在旁安靜地看着，將一切盡收眼底，語氣無形中變化着，“旅行者，綾華，你們可知道，關於「演武傳心」劍道大賽的歷史？”
空愣了一下，綾華接過了話茬：“您是說...「演武傳心」的由來嗎？”
“不是。”雷電將軍搖搖頭，“關於賽事的由來，想必你們早已知曉。最初，確實是為了傳授我之武藝與意志，以演武的形式舉辦的比賽。但經過了上百年的變遷和演化，這項賽事所承載的意義也有所增加。不再是單純的演武，某種意義上...稱得起是一座橋樑。”
“橋樑？”這下子綾華也不明白了。
“近百年來，承擔演武中「武人」一職者大多來自民間，而承擔「代神使」一職者基本來自稻妻官家名門。一位是民間武藝的登峰造極，一位是稻妻名門的流派皆傳，在最終的表演賽上，此二人將齊心協力，共赴強敵...這個過程，也算是一種稻妻民間與官家的共願表達。”
空和綾華對視一眼。
“因此，「演武傳心」劍道大賽的表演賽...”雷電將軍抬起頭，目光掃過並肩而坐的少年少女，一絲耐人尋味的笑容居然展露在臉上，“根據近百年來的史錄，曾亦被稱作——‘結緣之禮’。無論性別，無論高低貴賤，而是以劍術為結繩，所締造的...姻緣。”
此刻，屋外的月光如流水般星移斗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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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守之森，神裏屋敷的外大廳，神里綾人睜開眼睛。
“家主大人，她還沒有回來。”托馬端坐在旁，看他沉思過後醒來，貼心地遞上半盞清茶，“不過聽說早些時候，有忍者在烏月亭的門口見到了他們，先前將軍大人也進去了，想必，這時正在那兒開慶功宴吧。”
“大御所大人嗎？”綾人飲盡清茶，抬頭，置碗，銀白色的月光已然撒上了地板，“托馬，八重堂那邊，可還有其他的善後工作？”
“沒有了，八重大人說她會搞定，便不勞社奉行費心了，還讓您好好為小姐慶祝一下。”
“是嗎...”綾人頓了頓，“你覺得，綾華若是知道了背後的一切...會不會怪我呢。”
“怎麼了？家主是指，沒有告訴小姐您的付出，還是說，有關上一屆「演武傳心」大賽的「武人」與「代神使」，也是一男一女，最終結締良緣，修成正果的故事啊。”托馬慢悠悠地說，“但無論那種，我想，小姐都會理解您的。”
“這樣啊...”綾人淡淡地微笑。
“我看您就是忽然閑下來了個一時半會，腦子開始胡思亂想了。”托馬聳聳肩膀。
“托馬？怎麼和家主說話的？看來你是特別懷念我做的料理啊。”
“啊？別別別！今日是小姐取勝的大好日子，我不建議您送小姐這份大禮...”
“你說，我們是不是，該再多準備兩套睡衣和床鋪了？”
“嗯？明白了，我現在就去安排。放在小姐的卧室里可以嗎？”
“絕對不行，放我房間隔壁的客房裏。”綾人為自己的茶杯續滿清茶，小酌一口，“希望他們，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府邸之外，遠遠地，隱約聽得見水流和蟬鳴。時間總是流逝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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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第幾次踏上這條蜿蜒的林中小道了？空不太記得了。
只是...想起曾經在稻妻冒險的那段時日裏，總是在此地，遇上落單的雷螢術士和幾隻丘丘人，想避都避不開，迫不得已將他們全部幹掉，隨便撿些戰利品賣錢。
以及...憶起在不遠處的前方，那潭涓涓流水的清池深處，曾有一位女孩以宛如白鷺般的優雅舞步，點水，踏霜，揚起花扇，讓遍地的藍螢色花苞與冰棱的霜華一齊綻放，清澈的嗓音唱起仿若天賴的悠揚。
如今，這位少女依然還在身旁，和他一起停下腳步，駐留，視線總是同樣的方向。
“你...還記得嗎？”她的聲音一直如此溫雅，彷彿情愫暗藏。
“記得。”空點點頭，因為用雙手托住趴背的小傢伙，沒辦法給綾華指出來，“這次好像沒看到愚人眾的身影，也沒有丘丘人了。”
“早些時候，鎮守之森的林道已經清掃過一次了。現在很安全。”
“這樣啊。”空說，“那接下來的路...你還要...自己上去嗎？”
“旅行者，”綾華的聲音很輕，低着腦袋，耳根微微泛紅，“如果...你還有一些時間，請...可以再允許我...為你，跳一隻舞嗎？”
“但先前，我們都吃的有點撐了，對你的身體不太好。”空笑了笑，“倒不如...這樣？”
他環顧四周，找了塊平坦的大石頭，小心放下熟睡的派蒙，然後回到女孩身邊，背起雙手，淡金色的輝光在身後凝聚，化形，凝聚成或粗或短的十字架形狀。
“有件東西，想要給你。”在綾華驚訝的目光中，他將雙手捧到了兩人之間。
一柄折斷了劍身的斷劍。
“這是...”女孩簡直難以置信，以至於忘記了伸手接過。
“無鋒之劍，先前在表演賽上被魔偶劍豪斬斷了，算的上是我的佩劍吧。”空說，“其實它陪伴我蠻久了...因為品質和上限都不高，曾經受巨力折斷過好多次的，但每次斷完，我總會找鐵匠重新將它修補好，留着繼續用。”
“但這一次...就送給綾華了。”他說，撓了撓頭，“不過斷掉的劍身那半我還得留着，算是一個念想吧。放心，我不會沒武器用的，無鋒之劍很容易打造...”
“你...願意收下嗎？”他與她四目相對。
彷彿有晶瑩的東西在眼眶裏打轉，綾華忍不住顫抖起來。
她感到無法言語，甚至連呼吸都變得無比急促，只能將手按上左胸，感受着那份鼓動的心跳，指尖的那隻藍色花蝴蝶彷彿活了過來。
“旅行者...我...我...願意...”
空將劍柄塞進她的手心，微笑：“綾華，剛剛的話，記得也替我保密哦。”
他轉身，不等女孩回應，跑到大石頭上把小傢伙重新背起，往來時的道路走了幾步，扭頭，朝站在一片熒藍色之下的女孩揮了揮手，作以告別。
綾華低頭，注視着手中的斷劍，劍柄處還留有他的溫度，剩下了三分之一的劍身，便如其名，無鋒，但佈滿一道道縱橫的裂紋。
這是獨屬於它的戰勛，與它的主人曾經見證了四方國度，萬千戰場。
而現在，自己是它的新主人了。
她攥緊了劍柄，抬頭，旅行者背着派蒙還等在鎮守之森的入口，那座塗抹了漆紅色裝扮的鳥居之下，深深吸了一口氣，邁起腳步很快追近了他，伸出手，牽緊。
月光透過鬱鬱蔥蔥的暗青色樹林，陰影之下，熒光漸熄。少女拉着少年在走，往溪流的源頭前進，在上面，在這座山林的半山腰。
名為神裏屋敷的古老建築此刻燈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