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雪崩,哀鴻
雞湯端進來,空氣中立刻充斥誘人香氣。
咕咚,咕咚,咕咚。
咕嚕嚕……
三小隻捂着癟癟的肚子,下意識吞咽口水,兩眼發綠。
雞湯啊!雞肉啊!他們好久好久好久沒吃過肉腥了。
儘管如此,三小隻誰也沒開口吵要喝湯吃肉,只是站在一邊眼巴巴盯着那隻粗瓷碗,懂事得讓人心疼。
何大香見狀,忙呼喝着把仨娃子帶出去,這饞樣兒大嫂看了,東西也吃不下嘴了。
蘇老婦接過么寶,壓着心酸沒往三個孩子那邊瞧。
瞧了不落忍。
有什麼辦法?家裏窮得叮噹響,就這光景。
手心手背都是肉,只能先顧着眼下最要緊的。
么寶也餓。
哪怕不想吃,但是小身板跟大腦好似還沒接通不受控制,眼瞅着調羹遞到嘴邊,她已經先等不及張嘴,吧嗒吧嗒嘬得飛快。
米湯溫度正好,不涼也不燙嘴,一口落肚身子立刻升起一股暖意,咂咂嘴,還能聞到淡淡米香。
么寶小嘴嘬得更歡快了。
“看着倒是安靜,吃起東西來跟餓虎撲食似的。”蘇老婦哼笑,眼角褶子舒展,“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么寶閉眼嘬嘬嘬。
不是她要吃。
是嘴巴要吃。
老婦喂娃就坐在木床邊上,巴掌大的房間,地方逼仄陳設簡單,除了床頭一張木桌,床尾角落一個裝衣物的矮櫃,多張凳子都沒有。
蘇大夫婦眼光光瞅着閨女吃東西,一時間房裏只有娃兒嘬米湯的吧嗒聲。
“瞅啥瞅?老婆子帶大好幾個娃,還能喂不好么寶不成?趕緊喝雞湯,娃兒等着喝奶呢,再放就涼了。”蘇老婦橫了個眼神過去,“該吃吃該喝喝,用不着留點給這個那個,外面幾個小崽子都幾歲大了,不跟妹妹爭這口吃的。心疼他們,以後從別的地方找補找補就是,日子長着呢。”
“么寶也要長。”
被婆婆戳破心思,劉月蘭臉臊熱,不敢多說什麼,從男人手裏接過湯碗開始喝湯。
成人兩掌大的粗瓷碗,雞湯盛得滿滿的,上面飄着油花,下方擠滿雞肉,香氣撲鼻,對長年不見葷腥的人家來說,這一碗便是珍餚。
剛才三個娃吞口水的模樣劉月蘭看着了,她確實想偷偷留點雞肉,過後給娃子們解解饞。
但是婆婆的話也沒錯,么寶也要長。
窮苦人家熬冬本來就難,么寶又恰好這個時候出生,要是奶水跟不上,家裏又是這個光景,那麼小的娃子怎麼熬過這漫長寒冬……
“吃吧。”蘇大站在一旁,對媳婦低聲道,“等冬日過去開了春,我往山裡多跑兩趟,一定給幾個娃兒跟家裏弄點肉回來。”
“嗯。”劉月蘭低頭輕應,眼淚悄悄盈於眶,強忍不掉下。
婆婆的情,家裏的情,她好生記着。
么寶吃得起勁,耳朵又關不上,被迫聽着大人間的對話。
得出一個信息,這個家很窮,比她以前那個家還窮,連肉都吃不上。
但是又跟以前那個家不太一樣,在這裏,他們吃東西會讓着吃,不搶。
還有,“阿奶”說,么寶也要長。
她是么寶。
剛出生的娃兒吃飽喝足就要睡,么寶打了個帶着米香的嗝,又帶出個哈欠,迷迷糊糊睡過去間,還能聽到窗外熱鬧動靜。
“老二,那邊柱子再固定一下,恁大雪一時半會肯定停不了,別讓積雪把屋頂壓塌了。”
“三個小的,院子裏的雪就交給你們了,把院子掃乾淨了咱就吃飯。”
“娘,今晚咱吃什麼呀?”
“吃紅薯糊糊!再給你們烤個大白蘿蔔!”
“好,蘿蔔我愛吃哦!雞肉湯留給大娘吃,大娘要奶妹妹的。”
……
么寶眼皮子緩緩下墜,睡著了。
間中迷迷瞪瞪醒轉過兩次,嘴裏被塞進溫暖柔軟物體時下意識吸吮,過後繼續睡。
……
再次清醒過來是身子驟然襲來寒冷。
上輩子在研究室夜半被拽起來扎針抽髓所形成的反射意識,讓么寶霍地睜開眼睛,便覺眼前劇烈晃動,緊接是山崩地裂般的轟響衝擊耳膜。
“雪崩了!快跑!”
“爹跟娘呢?出來了沒?”
“出來了,別廢話,趕緊跑!”
四周聲音雜亂,到處是怒吼跟驚懼哭聲。
臨近傍晚的大槐村,遍地哀鴻。
么寶被年輕婦人抱在懷裏,逃離屋子的時候還不忘扯了小被子把她裹得緊緊的。
即便如此,剛出生的小娃兒露天見了風,在嚴寒冬月里依舊被凍得小臉一下發了白。
“不怕不怕,么寶不怕,娘在呢。”劉月蘭摟緊女兒,顫着聲安撫,自己也是驚魂未定。
此時一大家子已經全部跑出屋外,站在曠野心有餘悸,周圍還有人陸續跑出來,場面混亂又壓抑。
蘇老婦清點人數,家裏人全部齊活,這才狠狠鬆了一口氣,把自己跑出來時緊急抱着的薄被披到劉月蘭身上,蒼白嘴唇蠕動,眼睛通紅,半晌才擠出兩個字,“裹着。”
劉月蘭年輕,只兩個字,立刻把她強忍的眼淚給逼出來了,“娘……”
“行了,哭什麼,掉眼淚傷身,憋回去!大家都活着,就是大好事。”
蘇家其他人相繼沉默,這個時候誰都沒心思也沒力氣說話。
蘇大跟蘇二夫婦各自抱着三個小崽子,一齊看着村子後方那座雪山。
雪山很高,山頂常年堆積積雪。
崩塌下來便如天崩地裂。
讓人慶幸的是雪崩向另一個方向,大槐村雖受到波及,但是損失已經算小的了,村裡人大多跑了出來,沒有傷亡,只一些年久腐朽的老房子,在震顫中部分垮塌。
蘇老漢也看着雪崩的方向,沉默許久才說話,聲音嘶啞,“那邊是徐家村……一個村子怕是……”
死亡近在眼前。
逃出生天後的后怕開始爆發,周圍哭聲更響,更悲戚。
么寶視線不夠清晰,只聽到哭聲在耳邊不斷迸發,心淡如水。
她沒有共情能力,只知道有人死了就有人哭,人哭是因為難過悲傷。
可是什麼是難過悲傷,她不懂,也體會不到。
么寶靜靜睜着眼睛,眼底是旁人看不到的平靜冷漠。
不想死的人死了,想死的人還是個只會躺着吃的奶娃娃。
想死都死不了。
世事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