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番外】沽酒歸(一)
姜止登基之後,容國亂了一陣,聽說殺了不少人,列國風聲鶴唳,商量着乘他沒站穩吃他幾個城。但是幾個月間都沒有動作,天下算是太平了一些光景。期間,趙國邯鄲依舊歌舞昇平,鬧市之中還新開了一間酒肆。
那酒肆老闆長得人高馬大,人也俊,做的是醉人的生意,卻滴酒不沾,說話做事都溫和講理。每天清晨一開張,就有不少人排隊購酒。有不少懷着春心的少女,都奔着做老闆娘去的。
這就有媒人想給老闆說親。但是老闆一句話就搪塞了,“已經娶妻。”
邯鄲城裏的懷春少女又氣又奇:老闆從來都是一個人打理鋪子,中午也晃蕩到東市隨便湊合點,挺辛苦。按理說,夫君在外起早貪黑,做的是小本生意,沒理由妻子在家閑着做大家小姐。
媒人不甘心:“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婆娘還留在家鄉吧?你到趙國做買賣,身邊沒個體己人照料着,長此以往,不是個辦法。不如再納個小妾,有不少姑娘可盼着哩。”
老闆大窘:“我內人也在邯鄲。”
“哦……沒見她出來過嘛。”
他嘆了口氣:“病着呢。”
對老闆有意的女子心裏也有了底。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是個上進的年輕夫婿。這般無用的妻子,大概過不了兩年也就休了。
花痴大發的依舊每天晨起買酒,跟老闆調**,就等着正房咽氣,或者老闆移情。
過了一年,老闆生意做大了,雇了人,也都是五大三粗的漢子,每天抱着酒桶走來走去。他那個妻子依舊沒有出現。懷春的人少了許多,只剩下那麼兩三個。
後來有一天,有人喝酒時說,從來勤快的老闆當天下午破天荒不幹活,躲在酒肆包廂跟人吵嘴。包廂打着竹圍子,只能看見那人小半張臉。那人不停拿帕子抹臉,越抹越白,比蓮花還凈透,那小嘴兒也像是塗了胭脂,好像剛開的芍藥。只是那人不停地哭,不停地哭,老闆就在一旁哄了罵,罵了哄,最後兩個人就摟到一塊兒去了。老闆把酒碗都推到了地板上,壓着美人就不要命地亂親一氣。嘖嘖,又細又軟的長發娟娟委地,真他娘美啊。
那人帶着遺憾的表情說,如果當時那竹圍再往上那麼一點,說不定就能見到酒館老闆娘的臉了。不過,只看那尖尖的下頷,就知道標誌得不輸女人。
有人說,我怎麼聽你說得怪怪的,什麼叫不輸女人?
那人微妙的眼神在眾人臉上一轉,擺出“天機不可泄露”的神情:老闆娘,是個男的。
眾人終於知道老闆不敢讓老闆娘當壚賣酒的緣故了。
那番話越傳越厲害,終於有人忍不住打趣老闆:老闆娘那麼漂亮,怎麼不讓他當壚賣酒啊?保准生意紅火。
老闆謙虛:不漂亮不漂亮。
邯鄲人不依不饒:漂亮啊,怎麼不漂亮啊。女人都被他比下去了。
老闆一愣,然後苦笑了一下,沒有辯駁。
這事算是坐實了。
★★★
這事傳着傳着,就傳到了一個術士的耳朵里。
術士問老闆買酒。
當時老闆已經快打烊了,讓他明天再來,那個穿白衣的男人搖搖頭,“明天就來不及了。”
老闆看他面貌清秀,爽爽颯颯,說不出的仙風道骨,心裏很羨慕。他的長卿有仙人之姿,可比誰都想不開。
他對白衣人有好感,便不吝嗇功夫,回頭取了趙酒,問男人要幾兩。他在邯鄲以沽酒聞名,大概是因為他早年經常掂量刀兵,舀一勺輕重幾何,根本用不着稱量,成竹在胸。少女們都是被他這一招絕活給迷得七暈八素。男人能把居家的活計做到爐火純青,倒有一番別樣的魅力。真是既溫柔,又有男人味。
白衣人還是搖搖頭,從腰上解下一個葫蘆遞過去,說:你就給我滿上吧。
老闆估摸着二兩左右,問他要了兩枚鐵刀。
老闆忙着回家,嫌麻煩也沒有用酒具,直接抱了一壇酒拍開封泥,接着葫蘆口灌。葫蘆口只有拇指大小,酒罈子卻有一巴掌大,可是一旦到了他手裏,偏偏滴酒不漏,看着就賞心悅目。
白衣人這麼一看,就是兩個時辰。
老闆徹底懵了。他手裏的這個葫蘆,怎麼都灌不滿。而他抱着的酒罈子,也源源不斷淅淅瀝瀝地湧出酒來。老闆覺得自己簡直是被困在同一個場景中出不來。
他這一生也算見多識廣,盯着那白衣人平靜的臉,忍不住求饒:先生,您看灌到現在,也差不多了吧。
白衣人微微一闔眼:急什麼。我這一個小葫蘆,你都想缺斤少兩?
老闆知道他是不打算放過自己,但看他應該是個術士,不知道他到底幾斤幾兩,並不敢輕舉妄動,只好繼續低着頭灌酒。說實話,他也好奇,這白衣人到底是想做什麼。
月到中天,白衣人嘆了口氣,“好了好了,手腳真是不麻利,灌個葫蘆灌半晚上,可要耽誤了我的好事。”
說完,一把搶過他手裏的葫蘆,一步一飲走了。老闆鬆了口氣,渾身冷汗。他放下抱得手酸的酒罈子,看了看裏頭,空的。果然應該是幻覺吧……他這麼想着,就換上衣服想趕回家去。他走得太急,撞到了一個酒罈子,沖了幾步,又神情古怪地走回來。
那罈子裏是桂花釀。去年的酒,還不到開封的時候。
但是,聽聲也好,踢中的感覺也好,都表明酒罈子裏頭是空的。
老闆心說不好,趕緊拍開所有的酒罈,果不其然,鋪子裏一滴都沒剩下。
剛才的那兩個時辰不是夢,而是他拱手將佳釀都灌進了沒有底的葫蘆。
老闆望着一輪毛月亮,心中忐忑。這下要被老闆娘扯耳朵了。
★★★
老闆趕夜路,趕出一身冷汗。
誰都不知道老闆在邯鄲城外有處大宅,清山靜水,閑雲野鶴。
美中不足,是回家的路途徑邯鄲城外的亂墳崗。
當時已入秋,城外的小路被毛月亮照着,鬼氣森森。老闆總覺得黑暗中有一雙雙眼睛盯着自己,腳程不由得加快。
大約過了兩刻鐘,他走進家門,終於鬆了口氣。他的長卿正趴在案桌上,燈燭未滅,被秋風吹得幽幽弱弱。他手裏握着一支豬鬃筆,身下一塊絲帛。胸口隨着清淺地呼吸一起一伏,顯然是睡了過去。
姜揚脫下大氅蓋在他身上。
高長卿淺眠,被他一碰就坐了起來。姜揚看到絲帛上畫著的輿圖,心涼了一截。
那張輿圖他見了不止一次。畫的是一個武庫。
跟真品分毫不差。
高長卿揉了揉眼睛,迷糊地看着他。
姜揚看着那眼神就頭皮發麻,小心翼翼地出聲試探:“岳……岳父大人?”
“哈?”高長卿打了個寒噤,抱住了自己的大氅。“揚哥,大半夜的不要嚇我……”
姜揚鬆了口氣,轉了口風,“用過晚膳么?”
高長卿搖搖頭,“米燒糊了,刮在鍋底,我不會刷。”
姜揚任命地往廚房走,開始淘米燒水。沒過一會兒,高長卿踩着木屐安靜地站在他背後。
“水燒開了,快去洗澡。”
“揚哥,”高長卿輕輕抱住他的腰,“你今天回來得很晚。”
“別胡思亂想了,快去洗澡——天涼了,不要再穿木屐。”姜揚拎着兩桶水進屋,倒進澡盆里,又來回走了一躺,拎了兩桶。高長卿就在一旁張着,垂着纖細潔白的指尖,除了眼神追着他打轉,身體一動不動,就像精緻的人偶。
姜揚試過水,“剛好,過來洗吧。”
高長卿慢吞吞脫掉衣服坐了進去。
姜揚給他擦背。“等避過風頭,家裏再請廚娘和奴婢,你先忍一忍。”
高長卿點頭嗯了一聲。
姜揚給他擦完背,又急匆匆地去廚房做飯。
天太晚,姜揚隨便弄了點吃的,本來想端到樓上吃,高長卿卻走下來了。木屐踩在樓梯上,咚咚咚作響。姜揚氣他不聽話,“都說了不要穿木屐。”
高長卿依舊咚咚咚地走,走到樓梯口,絞着腿倚在那裏。
姜揚布完菜,精疲力竭地坐下,久等他不來,張了眼樓梯口。屋子裏只有一盞燈燭,隱約照出一個人的輪廓,卻照不到高長卿的臉。
可是,只張了這一眼,姜揚就嚇得睡意全無。
高長卿踩着木屐,高叉的袍子底下露着一雙白生生的腿。垂着的左手裏,捏着一支精細的鎏金煙桿。
姜揚一時間滿背都是冷汗,輕輕喚了一聲,“長卿……”
黑暗裏傳來一聲尖細柔媚的笑聲,很短促。然後高長卿扭着腰胯走了出來,把自己暴露在燈光里。
“好久不見,君侯。”他這麼對姜揚說。
有那麼一瞬間姜揚很想逃。可是他不能放着高長卿不管。他強自鎮定,指了指對面的水晶簟,“坐。”
高長卿款款落座。乍一眼看去,他與平時沒什麼兩樣,只是披散了長發,抽起了煙。但是他走路的動作,說話的口氣,甚至表情與神態,都非常女性化。
姜揚太了解高長卿。他雖然容貌傾城,卻十分厭惡被當成女人,更不要說主動去裝女人了。此時那叼着煙桿,媚眼如絲的模樣,絕不是他本來面貌!
姜揚大着膽子替他把煙桿點着,然後試探地叫了一聲:“真姬?”
高長卿掩嘴巧笑:“君侯好記性。”
秋風灌進堂中央,蠟燭猛地一晃。
姜揚覺得格外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