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九八章 大亂(續二合一)
長安。夏日炎炎,天氣如火一般。
姚萇是今年春天回到長安的。在去年十一月的那場意外之中,姚萇失去了他作為男人最寶貴的東西。那次意外之後,姚萇傷勢嚴重之極,流血不止,差點送了性命。
好消息是,自從那次受傷之後,姚萇的癔症也伴隨着雙丸的失去而離他遠去。困擾在他的噩夢之中和眼前身後的苻堅的鬼影也終於再也不見。他得到了難得的安寧。
但壞消息是,他的傷太嚴重了,一直無法治療痊癒。隨着時間的推移,情況一天比一天嚴重。數月的醫治和休養沒能讓他好轉,他的傷勢朝着惡化的方向發展。
姚萇回長安,一方面是希望在長安得到更好的醫治。另一方面,他也預感到了自己可能熬不過去了,他要死在長安,死在他的都城之中。
眼下已經是六月,長安的天氣又是出了名的炎熱,整個京城都被籠罩在一片炙熱的空氣之中,像是在火爐之中煎熬炙烤。令人難以忍受。
未央宮後殿寢宮之前,幾名郎中正抹着汗匆匆跟隨侍者前往寢宮。姚萇昨晚病情再一次惡化,哀嚎了一夜。宮中太醫束手無策,今天一早,更多的郎中被召進宮來為姚萇醫治。這幾名從萬年縣趕來的郎中已經是第三撥了。
其實這幾名郎中只是一些遊方野醫,醫術根本不敢保證。但現在,所有的醫生都來醫治了一遍,已經沒有人能夠治療傷勢了。病急亂投醫,野郎中也要嘗試嘗試了。
寢宮外間,太子姚興正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來回踱步,滿臉焦急。見到幾名郎中到了門口,忙衝出叫道:“快去醫治,治好了陛下的病重重有賞。”
幾名郎中心中惴惴,連聲答應着進了寢殿。一進寢殿之中,這幾人便皺了眉頭。寢殿之中瀰漫著一股惡臭的氣味,幾座香爐焚着香片,用的是最為濃烈的香片也無法掩蓋這股惡臭的氣味。
這幾名遊方郎中走村串巷多了,常年在街巷荒野之中,對這種氣味最熟悉不過。這是肉體腐敗的味道。他們經常會看到山野里的死貓死狗死老鼠,在炎熱的季節,陽光炙烤之下散發出的惡臭難聞的味道,讓人根本無法忍受。空氣中嗡嗡飛舞的幾隻蒼蠅也證實了他們的想法。
在這寢殿之中聞到這種味道,幾名也郎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龍床之上,帳幔低垂。竹席之上,一個人側卧在床上,下身用薄被搭着,正發出低聲的呻吟。
郎中們知道,這便是姚萇了。對於姚萇,關中百姓有一種即懼怕又厭惡的感覺。這個人殺了大秦的皇帝苻堅,這本來沒什麼,畢竟成王敗寇,互相殺戮攻伐的事情也算不得什麼了不得的事。但是,這個人後來的作為毀了他的聲譽,他將苻堅的屍體挖出來又埋回去,又是鞭屍又是焚燒又是用荊棘裹着屍體安葬,這種行為踐踏了最起碼的底線。或許是從那時起,關中百姓對姚萇便再也沒有了好感。
“快快替陛下醫治。”侍者指着龍床低聲道。
幾名郎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是沒人敢上前。侍者低聲喝道:“想死么?”
一名遊方郎中這才大着膽子上前,撩起了帳幔。姚萇面色紫漲,本來相貌猥瑣的他,此刻因為臉上的浮腫和紫漲而顯得有了一些威嚴。他正處於昏迷之中,而非昏睡。
掀開薄被的那一刻,他們看到了腐敗臭味的源頭。正來自薄被搭着的姚萇的下身之處。那裏一片血肉模糊,皮肉翻卷腐爛,腐爛的臭味直衝口鼻。嚴重的傷勢在冬天還稍微好些,但是天氣越來越熱之後,化膿感染的傷口便開始腐爛。姚萇的整個下體爛成了一個大窟窿。
在某些血肉之中,還有白色米粒狀之物在慢慢的蠕動。那顯然是腐敗的蛆蟲。儘管每天都有人為姚萇清理傷口,去除蛆蟲,但這東西還是除之不盡,去之不竭。
幾名郎中轉頭過來,大口呼吸,幾乎要吐出來。
適應了一番之後,一名郎中看着那腐敗的傷處道:“二位,該怎麼辦?”
“看着我作甚?我哪有辦法?我不過是個給牛馬瞧病的游醫者。我可不知道怎麼辦。稀里糊塗的便被拉來了,我能有什麼辦法?”另一名郎中道。
“沒辦法也要想辦法啊,不然,我們豈不是要掉腦袋?”另外一人低聲道。
“想什麼辦法?牛馬倒也簡單,用刀子全割了,抓把曇土往上一灑止止血也就成了。這可是……陛下……”
“……咱們死定了。”
侍者見三人交頭接耳嘀咕,低聲道:“你們嘀咕什麼?可能醫治?”
一名郎中正要說話,另外一人忙道:“我等正在想辦法呢。”
侍者轉過頭去,惡臭之味熏得他幾乎要吐出來,他連忙走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將三名郎中留在惡臭之中。
“說治不了,恐怕是個死。乾脆,胡亂對付一下便罷。”那郎中道。
獸醫郎中低聲道:“怎生胡亂對付?”
那郎中道:“還能怎樣?裝模作樣治療一番。待出了宮,咱們隱姓埋名逃走便是。若不行事,恐難脫身。”
其餘兩人聞言半晌,終於點頭。進宮之前便被告知,若不能好好的為陛下醫治,則砍了腦袋。侍者還言道:“今天一早已經殺了七名郎中了。”
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可說的。
於是乎,三人動手。兩名遊方郎中胡亂將一些藥粉敷上,裝模作樣的治療了一番,忙了一會,這才退出。
太子姚興站在外間,見幾名郎中出來,沉聲詢問道:“醫治得如何?”
三人忙道:“已然敷了葯。會好起來的。傷口很快便會結痂,陛下的傷口很快便會癒合。”
姚興道:“當真?”
三人道:“豈敢胡言。明日我三人再進宮來醫治。不出數日,陛下必然痊癒。”
姚興將信將疑,沉聲道:“當真如此,必然重賞。來人,領他們出宮,在客棧安頓,好生看管,明日再領他們進宮。”
三人傻了眼,心中暗道糟糕。他們以為出了宮便能脫身,誰料想要被看管,那看來死路一條了。
在三名野郎中離開之後不久,姚萇又開始大聲呻吟起來。野郎中們灑上去的藥粉根本不是對症之葯,傷口灼痛無比,將姚萇從昏迷之中痛醒,再一次哀嚎起來。
疼痛持續到了午後時分,姚萇感覺下身如刀割一般的疼痛,幾度昏迷,又幾度疼醒,猶如上了酷刑一般。他似乎體會到了荊棘纏身的巨大痛苦,疼痛之中,不斷的求饒。
不久后,他的病痛突然減退,渾身輕鬆了起來。一直在痛苦之中掙扎的姚萇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暢之感。
姚興見狀,以為是那三名野郎中的本事,當真是用了對症之葯。雖然派人去找他們的時候,這三人已經逃的無影無蹤,令人疑惑。
但是只有姚萇自己卻知道,自己的大限已至。突然的輕鬆舒適是迴光返照之狀了。他受盡了痛苦,早已生無可戀。此時此刻,痛楚減輕,他需要趕緊託付大事。
姚萇吩咐人給自己換了衣服,命人請了朝中心腹大臣進宮交代後事。
不久后,太尉姚旻、尚書左僕射尹緯、尚書右僕射姚晃、大將軍姚大目、尚書狄伯支等手下重臣紛紛來到寢殿之中。
姚萇端坐龍床之上,對着他們微笑。
“陛下的病如何了?看起來氣色很好,不久即將痊癒了。”姚旻道。他是姚萇族兄,宗室重臣之一。
姚萇嘆息一聲道:“諸位,朕大限已至,恐命不久矣。今日請你們來此,便是宣佈後事的。碩德不在長安,本來是要請他來的,但怕是來不及了。”
眾人大驚,連聲道:“不會的,不會的。陛下洪福齊天,必能渡過難關。陛下萬莫說這些喪氣話。”
姚萇擺手道:“不必說這些話。人都是要死的,朕並非怕死,朕縱橫天下這麼多年,早已看淡生死。況且,朕受不了這些苦楚,早一日登仙,早一日解脫。你們不必安慰朕。朕唯一不能放心的便是我大秦江山社稷。你們好好聽着,記下朕的話,照着做便是,朕的時間不多了。”
眾人悲聲應諾,太子姚興更是淚下如雨,跪在一旁。
姚萇沉聲道:“朕這一生,倒也無憾。朕建立了大秦基業,這已經足夠朕感到驕傲了。苻堅無能,毀了他的大業,朕卻抓住了機會。時也命也,一切都是天意。至於有人說朕的那些壞話,朕也不在乎。成大事者,豈能為人言所困。他們說便說,又能如何?亂世之中,能者成事,僅此而已。但朕確實也有些內疚,苻堅待我是有恩義的,故而,我心中有些愧疚。但為了大業,朕卻並不後悔。我奪了他的江山,他索了我的命,公平的很。朕死之後,不虧不欠。爾等也再不用感到羞愧內疚了。一切恩怨,朕已經替你們還清了。”
眾人嘆息點頭,不知說什麼才好。即便是在內部,姚萇對苻堅的行為也還是有反對意見的。今日姚萇能夠說出這些話來,也算是他自己第一次主動公開他的心中所想。
“朕自知才智不足,朕能夠奠定基業,卻不能光大之。如今強敵環伺,局面並不樂觀。但是朕並不擔心我大秦的未來,因為朕有你們這幫忠臣良將,更有姚興繼承朕之位。太子為人仁義,對待兄弟骨肉仁善,對待賢能人士禮敬,對待他人誠信,對待百姓施以恩義,敦厚仁善,比朕好多了。朕死之後,太子繼位,必能讓我大秦變得強盛起來。所以,朕一點也不擔心。朕只希望,你們這些人能夠好好的輔佐他,助他一臂之力。朕也希望太子好好的對待在場的諸位,不要被人挑撥離間。你們同心同德,便沒有人能夠打敗我大秦。”姚萇繼續道。
姚興等人哭伏於地,嗚咽稱是。
姚萇微笑道:“不必哭泣,爾等各自努力吧,朕要去了。”
右僕射姚晃是姚萇的弟弟,他哭泣問道:“皇兄,可否告知攻滅苻登之策?苻登乃我大秦最大威脅,皇兄這一去,誰可當之?”
姚萇微笑道:“朕說了,太子才智比我強,他一定有辦法的。你又何必問我?聽太子的便是。”
姚晃磕頭稱是。
姚萇微笑擺手道:“朕沒什麼可說的了。你們去吧。”
眾人叩拜起身,正欲退下。忽見姚萇眼睛看着房梁高處,大聲道:“陛下,你又來了么?我可不怕你了,我也要死了。你我很快就要泉下相見了,你還來騷擾我作甚?陛下,有什麼話不能等我死了之後,咱們陰世見面再說呢?你我之間的恩怨,去陰世再說吧。”
眾人詫異瞠目,卻聽姚萇大笑有聲,想着空處揮手。眾人惶然離開,各自驚愕。
當晚,姚萇駕崩於寢宮之中。
……
兩天後,得知消息的姚碩德從隴西為擔心,他們向姚碩德提醒道:“隴西王德望高隆,手下兵將強盛。如今陛下駕崩,朝廷對你必極為忌憚。隴西王此去京城,恐生變故。莫如留在秦州,靜觀其變。若太子有不容之心,也可於秦州自保。”
姚碩德聞言喝罵道:“太子寬厚仁德,怎會對我不利?如今陛下駕崩,人心動搖。苻登賊子虎視眈眈,我大秦社稷經受考驗。此刻你們卻說這種話,是想挑撥我和太子之間的關係么?若再有此言,休怪我無情。”
眾幕僚趕忙賠罪。
姚碩德趕到長安之後,姚興見到姚碩德大哭不已。叔侄二人相對淚目。兩人推心置腹的談了一夜,姚碩德告訴姚興,自己會全力支持姚興,絕不會有二心。叔侄同心,當不受外人言語挑撥教唆,齊心協力解決苻登這個強敵。
太子姚興展現了他的才智和胸懷。他告訴姚碩德,他將暫不即位稱帝,他要親自率軍攻滅苻登。他的計劃是,苻登得知父皇駕崩的消息,必然會乘機進攻。己方利用這次機會,佈置好迎敵之計,以逸待勞,一舉殲滅苻登兵馬。
姚興還告訴姚碩德,此番他將親自領軍出戰。若成功,則即位稱帝,不負父皇所期,即位也名正言順。若不能成功,便戰死沙場,屆時皇位由姚碩德繼承,只要姚碩德能夠殲滅苻登,光大大秦基業便可。
姚碩德被姚興的真誠和寬大心胸所折服。表示自己一定會和姚興兵馬協同,戰勝苻登,消除這個最大的威脅。兩人商議之後,定下誘敵之計,佈置口袋陣,做好迎敵準備。一旦苻登進攻,便將給予他致命一擊。
隨後,姚興調兵遣將,開始迎敵準備。姚碩德回到秦州之後,也開始積極準備作戰。
七月中,苻登得知了姚萇駕崩的消息,頓時大喜過望。苻登認為,姚萇一死,姚秦將陷入混亂,這是攻滅他們的最好時機。
不久后,苻登得到了一個令他更為興奮的消息。秦州刺史,隴西王姚碩德和姚興已經翻臉。為了爭奪皇位,這叔侄二人已經反目。姚碩德在秦州已經放出話來,他和姚興勢不兩立。
苻登認為,機會已經成熟。姚秦內部分裂,姚碩德掌握了大量的兵馬,他一旦不同姚興同心,則姚興不足為慮。此時若出兵進攻長安,姚碩德定然不會救援。
經過一番準備,七月底,苻登調集了主力兵馬六萬餘人東進。一場勢在必得的殲滅對手的大戰拉開帷幕。
……
與此同時,關中東部,另一場蓄謀已久的同室操戈也正在上演。
慕容永等人放棄長安東進之後,在關中東部之地築城停留,發展勢力。
慕容垂一直沒有對慕容永這股勢力動手,因為之前慕容垂便承諾過不入關中之地,另外慕容永也是鮮卑慕容氏宗族,慕容垂希望慕容永能夠東歸,化干戈為玉帛。
消滅慕容永的提議其實很早就被提了出來,以慕容寶等人為首,認為苻堅死後,慕容垂已經無需遵守當初的承諾了。秦國都沒了,還堅守那樣的承諾,並無意義。
但慕容垂始終沒有動手。他覺得,慕容永的存在是有意義的,他隔絕在燕國和姚秦之間,可以作為一道屏障。一旦姚萇有東進的企圖,便可作為一個提前的警訊。而且燕國內部一直有內亂未平,不宜率先東進,引起姚萇的敵視。和姚萇接壤之後,免不了要調集重兵防禦,不如讓慕容永留在那裏。
況且,慕容垂還是希望慕容永能夠和平回歸大燕,慕容氏內部免生干戈。
但慕容永將這一切當成了慕容垂的軟弱,他不斷的東進北擴,先後攻佔了多處城池。更令慕容垂惱怒的是,他的兵馬攻佔了并州之地,在治所長子,慕容永居然登基稱帝了。
去年,在聯合魏國拓跋珪殲滅匈奴獨孤部的戰鬥之後,獨孤部首領劉顯戰敗逃走,而他投奔的恰恰是慕容永。慕容永待他如上賓,並且表示要為他撐腰,替他復仇。
這種種的行為,已經觸動了慕容垂的逆鱗,也讓大燕上下要求攻滅慕容永的呼聲再次高漲。
此時此刻,姚萇已死。姚秦自顧不暇。這正是解決慕容永的最好機會。
七月中,慕容垂給慕容永下了最後通牒,希望他迷途知返,投歸大燕。然而,慕容永做了匪夷所思的回應,他下令將慕容垂慕容儁一脈在所轄範圍內的子孫無論男女老少盡數誅殺,將他們的人頭送到慕容垂面前,反而威脅慕容垂投降他。
這驚天的愚蠢,比之當初主動放棄長安東進的策略更加過分。這也徹底的激怒了慕容垂。慕容垂當即調動司州、冀州、青州、兗州等地兵馬,親自率領大軍,以太原王慕容楷遼西王慕容農隨同領軍,向東進攻慕容永。
慕容永倒也不慫,調集了主力大軍迎戰。
在南方,荊梁江豫之地的鏖戰激戰正酣之時,關中關東之地,四股勢力之間的捉對廝殺也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