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二五章 夜談(二合一)

第一零二五章 夜談(二合一)

僕役將殘羹冷炙收拾下去,沏上茶水。兩人移步窗前小几,對坐喝茶。

窗外夜色闌珊,秋色迷離。下弦月已經升起,淡淡的掛在東邊的天空。

謝玄緩緩喝着茶,神色變得安靜了下來。

“去見過四叔了嗎?”謝玄問道。

李徽點頭道:“見了。四叔安息之所很好,四叔會喜歡那地方。山清水秀,面朝蘭亭,正是四叔喜歡的宴飲之所。”

謝玄微笑點頭,旋即嘆息道:“四叔一定很高興看到你來。哎,一切發生的太快,直到如今,我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數月之間,四叔、六叔、球度相繼離去,大廈崩殂,令人不知所措。而朝廷又生變亂,天下匪盜蜂起,似乎什麼都變了。真是令人不知如何面對。”

李徽喝了口茶笑道:“謝兄,這天下不是一直如此么?只是以前有四叔他們在,所以你覺得心中踏實罷了。其實,我大晉豈有一日安穩,天下豈有一日太平?”

謝玄側首想了想,笑道:“好像是這麼回事。以前有四叔他們撐着,我們不必擔心一些事。現在卻不得不面對了。呵呵,我倒是沒想到這一點。”

李徽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十年。四叔完成了他的使命,剩下的事便要後輩頂上了。謝兄不是頂住了壓力,解決了大危機么?”

謝玄笑道:“我做的這些算什麼?你做的比我好。我一向佩服你的決斷和對局面的判斷。你知道嗎?此次聽到王恭起兵的消息,我本以為你會起兵助力王恭的。畢竟……司馬道子和王國寶那幫人恐和你非同路之人,你當不屑與之為伍。沒想到,你居然出兵助了司馬道子,真是令我有些吃驚。”

李徽呵呵笑道:“該吃驚的難道不是我么?司馬道子王國寶之流,之前脅迫四叔,欺之以方。四叔引退,不正是他們所為么?若論嫌隙,謝兄當同他們更加不容才是。謝兄更有理由助力王恭而非司馬道子。”

謝玄沉聲道:“從道理上而言,確實該如此。我也並非沒有糾結過。然而,從大局而言,我必須助力司馬道子,平息王恭之亂。因為王恭野心勃勃,他有不軌的企圖。我想,四叔在世,也會這麼做的。”

李徽點頭道:“說的不錯。四叔若在世,必也是以大局為重的。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我們都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謝玄笑道:“好險。幸虧你我都做出了同樣的選擇。否則,若你我在戰場上相遇,那豈不是件尷尬之事?”

李徽哈哈笑道:“怎麼可能?我可沒想過這件事。”

謝玄歪着頭雙目炯炯的看着李徽道:“倘若……我是說倘若有那麼一天,你我當真在戰場上相見,你會怎麼辦?”

李徽愣了愣,笑道:“不會有那麼一天的。”

謝玄搖頭道:“只是做個假設罷了,並非說真的如此。這是個有趣的話題。”

李徽笑道:“好吧,真要是戰場上相遇,我會退避三舍。我豈會同你交戰?”

謝玄呵呵笑了起來道:“我也一樣。我豈會同你作戰。那是我絕對不會做的幾件事之一。”

李徽微笑點頭喝茶。

謝玄緩緩道:“賢弟,這一次多虧了你。你若不來,我恐抱憾終身。會稽城破了,謝氏遭難,我還有何面目活在世上。你替我解了圍。”

李徽道:“這是我應該做的。不光是為了其他人,單單是為了阿姐,我也會這麼做的。”

謝玄沉聲道:“在你看來,我該做怎樣的抉擇?若你當時處在我的位置上,你會怎麼辦?”

李徽笑道:“謝兄,你知道答案,不必我說。”

謝玄點頭道:“是啊,你自然是回來救援的。難怪城裏的百姓都對我冷漠以待,難道說,我的選擇竟然是錯了么?”

李徽沉聲道:“謝兄,不必糾結此事了。抉擇沒有什麼對錯,只是出發點不同罷了。你選擇擋住王恭,救的是大晉和三吳百姓。這並沒有錯。當時是兩難抉擇,怎麼選擇都是對的,也都是錯的。問題不在於你,而在於局勢如此。謝兄,何必糾結此事。”

謝玄吁了口氣道:“說的是,不談此事了。咱們說說別的吧。”

李徽笑着點頭。謝玄轉頭看向窗外。秋夜靜謐,月光如薄紗一般灑下,院子裏台階反射着冷光,像是下了一層白霜。

“賢弟認為,我大晉的局勢會朝向什麼方向發展。我總覺得,這件事沒有結束。王恭雖然死了,但是此次王恭起兵之事,會釀成更大的災難。我認為,事情會變得更糟糕。”謝玄輕聲說道。

李徽點頭道:“謝兄,這件事當然沒有結束。我和你有相同的看法。王恭之亂雖平,但只是暫時的平息。王恭起兵,殷仲堪和楊佺期起兵響應,他二人一為荊州重鎮,一在豫州重鎮,都是要害之地。雖和朝廷達成妥協,但是,這件事豈會那麼容易過去。司馬道子是怎樣的人,你我都清楚。王恭之所以能夠得到他們的響應,也是因為先皇之死上確有迷霧,王國寶之流確實禍亂超綱,專權跋扈,排除異己。否則殷仲堪和楊佺期也不至於到了出兵呼應的地步。這個癥結不解,豈有寧日?司馬道子會記着這筆賬的,必要清算。”

謝玄皺眉道:“你我所見略同,我也是這麼想的。以司馬道子的行事,絕不肯留着殷仲堪和楊佺期。不過,殷仲堪等可不是王恭,王恭並無根基,而荊州和豫州之地,地域廣大,且經營日久。當年桓氏掌控之時,便同朝廷離心離德。司馬道子若想對他們動手,那將和對付王恭是截然不同之事。恐怕會地動山搖,更加混亂。”

李徽微微點頭,心想:可怕的不是殷仲堪楊佺期,可怕的其實是荊州的勢力,是桓氏留下的根基。

“賢弟,如果司馬道子和殷仲堪楊佺期他們起了紛爭,你會出兵么?你又會幫誰?”謝玄問道。

李徽微笑道:“謝兄認為我該幫誰?”

謝玄道:“我認為你會幫司馬道子。”

李徽道:“何以見得?”

謝玄呵呵一笑道:“因為這樣對你更有利。就像此次王恭之亂一樣,你幫了司馬道子,解了他的困厄之境,然後你便得到了你想要的東西。”

李徽大笑道:“兄長,那些官職於我如浮雲。”

謝玄沉聲道:“我說的是廣陵,是彭城。那些也是浮雲么?”

李徽一愣,笑道:“廣陵彭城對我徐州很重要,承上啟下,構成完整的防禦體系。況且,這兩座城池本來就該歸於徐州所轄。此次只是理當回歸罷了。”

謝玄呵呵笑道:“理當歸於徐州么?廣陵乃我北府軍駐地,北府既沒,我北府軍何往?”

李徽心中一動,笑道:“謝兄此言何意?”

謝玄微笑道:“賢弟,此番我重掌北府軍,你認為我將駐軍何處?”

李徽沉吟道:“那要看謝兄和司馬道子如何協調了。我的建議是,駐軍京口或者姑塾,拱衛京城,同時也可鉗制周邊。”

謝玄呵呵笑道:“姑塾和京口確實不錯。只恐司馬道子不肯。那會被他視為威脅。你覺得我要求駐守江州如何?”

李徽皺眉道:“謝兄,江州面臨荊州和豫州的壓力,明知司馬道子和楊佺期殷仲堪他們會有衝突,卻要去江州,豈非將自己置身於衝突之地?除非謝兄本就希望參與其中,否則我不推薦。”

謝玄呵呵笑道:“賢弟所言極是,我若駐軍江州,豈不是成了司馬道子的擋箭牌了。然則我可駐軍何處呢?”

李徽道:“淮南之地或可。江北歷陽、梁郡,或者再往北,駐守淮北之地。”

謝玄搖頭道:“那些都不是什麼好地方。水陸交通不便,又是陌生之地,根基不厚。我北府軍兵士大多為彭城廣陵之兵,恐難以外駐。我答應了他們,要帶他們會老家的。”

李徽眉頭皺起,他已經明白了謝玄的意思了。

“賢弟,你我之間,歷經波折,幾番起伏。我承認,為兄當初對你頗為偏激,幾番斷義之舉傷了你我的感情。過去一年,我守喪於此,常常反思之前種種,覺得自己行事頗為不當,心中愧疚不已。此番和你重逢,我心中甚為歡喜。今日我鄭重向賢弟告罪,並希望你我能重修於好。不談阿姐和你之間的事情,只論你我交情。當年你我結義為兄弟,乃是此生我最高興的一件事。今日你若不棄,你我重新結拜。我們和以前一樣,同心同德,肝膽相照,依舊結為兄弟之誼。你覺得如何?”謝玄看着李徽,雙眸閃閃,充滿了期待。

李徽心中火熱,情緒翻騰。和謝玄之間後來發生的事情,一直是李徽心中的塊壘。難得謝玄能夠說出這些話來,這對他來說已經是殊為不易之事。他要和自己三度結拜,這當然是自己希望的事情。

一瞬間,李徽幾乎便要衝口而出答應。但話到嘴邊,卻被李徽生生的咽了下去。

“謝兄,你我之間,早已是兄弟,倒也不必再結拜了。在我心中,從未將你當做外人,一直拿你當兄長看待。以前種種,卻也不用再提了。”李徽輕聲說道。

謝玄微微點頭,輕嘆一聲道:“明白了,我明白了。”

謝玄低頭喝茶,李徽端坐不動,氣氛忽然陷入了沉默之中,顯得尷尬無比。

在謝玄這一生中,從來都是別人來同他結交,倒是從未遭受過這樣的時刻。李徽婉轉的回絕,讓他感到頗為窘迫。

李徽心中也頗為難受。曾幾何時,兩人之間關係單純,推心置腹,沒有任何的瑕疵。自己也曾將謝玄當做一生的摯友,謝玄對自己也很好,沒有看輕自己。可是,現如今,這種情義已經出現了雜質和裂痕。

今日謝玄之所以提出重新結拜,是有着他的目的的。而自己不能答應他的條件,所以只能拒絕。李徽最不能忍受的是,當結拜成為了一種條件和手段,那麼這種結拜便染上了利益交換的味道,失去了意義。

謝玄的目的很明顯,他想要拿回廣陵和彭城,所以他選擇以結拜為條件。或者說,他要以結拜兄弟的情感作為綁架自己的手段,這是李徽絕不能接受的。

謝玄喝了口茶,看向窗外迷茫的夜色。靜夜之中,尚有最後的秋蟲在掙扎鳴叫。謝玄的肩膀和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弘度,我的兄弟們想回廣陵和彭城,你能否……如他們所願?”謝玄沉聲開口道。

雖然很難啟齒,但他還是要說。廣陵和彭城是北府軍最佳駐軍之地,是北府軍建軍發源之地,是如魚得水之所。他希望能夠重新回到那裏。

他確實想用重新結拜后的義兄的身份來要求李徽這麼做,他了解李徽,在那種情況下他不會拒絕。但李徽既無結拜之心,自己也只能硬着頭皮開口了。

說出這句話來時,謝玄自己也感覺到過分,但他還是有所期待。

李徽很希望謝玄不要繼續談及此事,不要捅破那層窗戶紙。所以聽到謝玄詢問時,李徽的眉頭緊緊蹙起。

“謝兄,我非駁你顏面。但這件事,恕我不能答應。對不住了,謝兄。”李徽咬緊牙關回答道。

謝玄臉色難看之極,俊美的臉上籠罩着一團黑色的霧氣。

“呵呵,好。我也知道強人所難。你出兵就是為了廣陵和彭城,興許還有京口。入口的肥肉,怎麼可能吐出來。我早該知道如此,我這是自取其辱了。”謝玄冷笑道。

李徽道:“謝兄,我個人而言,自然會毫不猶豫。但是,徐州非我一人之徐州,上上下下軍民數百萬,生死安危,職責重大。我所做的一切,只有一個目的,便是要保證徐州軍民的生命和財產,讓他們安居樂享,不受外擾。如今天下大亂,我徐州所在之地更是南北要塞之所,四戰之地。要保證徐州的安全,我必須要保證側翼安全。廣陵彭城彌補了側翼的安全,更可令我有極大的迴旋餘地,兵馬糧食通衢南北,迅速調度的重要路線,輻射西北方向十幾座城池和廣大地盤。所以,我不能讓出那裏。為了徐州,我做不到。我向你道歉,但我不能。”

謝玄沒有說話,也沒有轉頭,他的手撫在隱隱作痛胸口,皺着眉頭看着窗外。

良久的沉默之後,謝玄緩緩道:“理由充足,無可厚非。有些話,我很不願意說出口。我北府軍需要立足之地,廣陵彭城是最佳之所。你不肯讓,我自然可以理解,但是我怕北府軍將士們不能理解。我怕他們會做出什麼不可約束的事情來,屆時怕是不好收拾。”

李徽萬萬沒想到,謝玄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他這是在威脅自己。

“謝兄,你是了解我的。我希望謝兄能夠約束手下,不要做出過激之事。謝兄,時候不早了,明日我便要回淮陰了,這便告退了。謝兄也請早些歇息。”

李徽站起身來,拱手行禮。

謝玄轉過頭來,雙目閃閃看着李徽道:“弘度,你可否告訴我,你到底要幹什麼?你經營徐州,已成氣候。你以為可以左右逢源,仗着兵強馬壯,四處侵吞,乘亂攫取利益,不惜得罪他人。你可知道,你已經成為眾矢之的。你認為朝廷會放過你么?司馬道子會放過你嗎?未來清算之時,你打算怎麼應對?我知你頗有自信,但你真以為能夠無敵於天下么?你我聯手,可左右局勢,扭轉大晉格局,你難道一點不為將來考慮么?”

李徽沉聲道:“謝兄,我正是為了將來考慮,才會如此積極的經營。我的原則很簡單,我想掌握自己的命運,不為他人左右。不管他是誰,若想要對我予取予奪,威脅我徐州軍民的安全,威脅我李徽和身邊親朋的安全,我都將給予毫不猶豫的痛擊。至於能否無敵於天下,我卻並沒有這般考慮。我只知道,就算我力量弱小,也不會仰人鼻息,任人宰割。誰也休想威脅我,誰也休想左右我。我不答應,我十萬東府軍不答應,我徐州三百八十萬軍民不答應。我所仰仗的是民心,那才是勝利之本。除了這些,什麼都靠不住。”

謝玄緩緩點頭,冷聲道:“很好。弘度,今日我也推心置腹的和你說幾句。有些話,是該說清楚了。你是了解我謝氏的。四叔和我是怎樣的人,我們的心中是怎樣的想法,你都是知道的。你該清楚,四叔在世之時,維護的便是大晉的社稷,維護的便是大晉的秩序。當年桓溫如何?四叔不惜全力遏制桓氏,令其不敢有異動。我謝氏當權之時,也從無半點野心。忠於朝廷,各守其序,這便是謝氏維護的。四叔去了,我當踐行其志,也必不容一些事情發生。倘若有一天,有人想要改變這一切,那便是我謝玄之敵。我希望,那個人不是你。”

李徽呵呵而笑,拱手道:“受教了,謝兄,我可以退下了嗎?”

謝玄怔怔的看着李徽,銳利的目光變得柔和了許多。輕聲道:“弘度,你我久別重逢,本不該說這些話的,我也有些酒醉了,頗有些約束不住自己。我並非教訓你,只是和你說心裏話。你明日便要回徐州了是么?阿姐和弘兒也跟你一起走是么?很好,理當如此。哎,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阿姐和你的事……已然如此,便也罷了。你好好待他們母子,阿姐跟着你,我……我也是放心的。哎,人生有太多的煩惱,我以前渾然不知,只是宴飲歡樂,不知憂愁。但現在,目之所及,皆為煩憂,了無樂趣可言。我多想回到以前,在京城宴飲之時,多麼無憂無慮的時光。弘度,你呢?”

李徽沉聲道:“人生本就是一條艱難的路程,我也追憶過望,希望能回到過去。可是你我都回不去了。既然如此,往前看吧。前路迷茫,但我們手裏有刀,可披荊斬棘。心中有希望,可堅韌前行。這便是人生的使命。你要問意義,意義便是:活下去,走下去,保護好身邊人,保護好能夠保護之人。”

謝玄緩緩點頭。李徽微一拱手,緩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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