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救贖

01.救贖

沙~沙~沙~

沉墜如杵的筆鋒一劃一頓,緩慢摩擦過紙張,烙下了道道墨痕。

拼湊出一枚枚方正文字組成句式,絲絲具現着文主懇切的思緒與情感。

筆上的枯瘦小手僵硬執握,投落在行行工整段落上的筆直目光,緊緊跟隨。

其後渾濁的雙眼時亮時黯,蠟黃小臉上專註如刻。

這枯槁乾癟的圓寸男孩背着光,趴伏在西牆床頭邊的書牆案前,低頭筆書。

揚起靜謐的沙沙聲,悄然飄遠,漾過一抹抹欣欣點綴的綠植,彌散漸熄。

南邊明靜的落地窗璃有燦金晨光從容斜穿,照落在乳白色的純毛地毯上,發散輝芒。

映射着深藍星空屋頂下懸墜的粒粒星燈,愈發晶瑩剔透。

折射出點點光暈,染亮了整間藍白森系的精緻童房。

“……

——深愛你們的小小燦

——2040.5.20”

字落,筆停;房間隨之一寂。

“呼~終於寫完了!”

白燦緩緩抬頭直起身,隨手拿起一旁的筆帽蓋在筆頭,插入前桌的筆筒里。

收身坐回小皮椅,他平靜的等待起來,同時心中默念:

十、九、……四、三、來了!又提前了兩秒!

心聲方落,他眼前畫面漸漸虛花,繼而眼睛湧來陣陣的乾澀痛麻。

隨之視覺驟然一黑、耳畔嗡鳴不斷。

白燦立馬習慣性的閉上眼,打直了腰桿應對接下來的狀況。

他清楚身體久坐不動后肌體就會沉寂,陷入類似假死的狀態,再一活動就會致使病症誘發。

這時,頭腦中襲來浪涌般的股股昏沉,不斷沖刷着他清明的意識,宛若要將他墮入蒙昧。

身體也接着攀升起酷似焚灼般的刺痛。

嘶~咳咳~

灼烈的痛感頓時疼的他冷氣倒吸,導致喉管幹癢,引發起劇烈的咳嗽。

好在白燦早有預料,緊抿住發白的嘴唇,儘力抬起逐漸緩滯、發僵的雙手。

他顫抖着將十指交錯、手心外翻,然後竭力的反撐。

渾身韌筋與肌肉猶如針碾,像是吸血食髓的惡魔在寸寸啃食身體。

痛感越加灼烈,似是要焚燒起來一般。

白燦腦袋微微後仰,同時綳直了雙腿,將腳尖用力后勾,反向拉伸身體的筋肌。

他連續大喘的呼吸幾口,以保證心肺供氧充足。

隨後又開始緩慢調節着呼吸頻率,保持兩淺一深的呼吸節奏,盡量放鬆肌體。

使他自己的身體自適應恢復,以此緩解怪病引發的疼痛。

印象里,這怪病從兩歲開始日漸加深,至今伴隨了自己整整七年半。

從最初的小白嫩到現在的小黃癟,也曾人見人愛過,而今卻被同情可憐着。

呼~嘶~

保持如此怪異的姿態足有一分鐘,白燦才感覺身體焚灼似的刺痛感漸漸輕緩。

他虛脫的朝後癱軟靠去,壓的椅背微微下沉的抖了兩抖,蠟黃小臉上也多出一些慘白。

放空身心,他貪婪的呼吸着,調試回復身體狀態。

自兩歲后這怪病每年一個變化,咳嗽、發燒、嗜睡、肌肉萎縮、器官衰竭、新陳代謝緩滯……

就連進食的能力也被剝奪了,現今依賴營養液和爸爸帶回的特效藥繼續存活,乃至保持行動力。

“痛,其實忍忍也就過去了,只要活着就好。”白燦每每病發總是這麼想着。

躺靠在小皮椅上,他注意力也漸漸鬆弛,這才感受到熹微晨光的愛撫,烘曬着渾身暖洋洋的。

就…很舒服!

白燦不禁愜意的雙眼微眯,心頭升湧起絲絲慵懶與怠惰。

舒服的他哼哼了兩聲,嘴角也不由得高翹了起來:大太陽可真愛我呀!

只小小墮落了一會兒,白燦就甩甩腦袋將誘惑拋卻,心裏越加凝重、緊迫了起來:

身體越來越不聽話了,頹弱無力不說,麻痹感也日見嚴重,病發的更是頻繁劇烈了一些。

感覺自己越來越像個殭屍了呢!嗯,小殭屍!

看來不能再拖了……

生命力流逝這種病涉及基因,歸類為疑難雜症,並被兩個字收納——絕症!

根據醫生的話白燦是如此理解的,但始終沒人正面回答他是如何得的這怪病。

無奈的他毫不吝嗇的賞給大家每人一個大白眼,讓他們也嘗了嘗無語的滋味。

不過現在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繼續活着。

稍作休息后白燦恢復了些許氣力,病痛來的突然去的也快,讓他也頗為無奈。

緩緩伸出兩指捏住鼻樑,他輕輕揉按着睛明穴。

十秒后再度睜開眼睛,視線不再渙散,清明豁然浮現。

眨了眨眼睛,白燦感覺還是有點酸澀,頗有絲幽怨的癟了癟嘴。

疼歸疼,好歹流點汗或者眼淚也成呀,干燒誰能受的了……

可他心中清楚,自己身體的新陳代謝幾乎快停了。

慢慢晃動兩下小腦袋,白燦活動着酸痛脖子的同時小手輕甩兩下。

隨後他雙臂微撐皮椅扶手,坐直了身體,定定看向桌面上的紙張,稚嫩小臉上劃過一絲落寞。

四天前,在中心醫院的診斷室外,白燦又偷聽到了自己最新一次的病情診斷。

室里,醫生對媽媽說:

“患者的病況愈加危急,生命力流逝嚴重,根據情況來看,大概率…活不過他滿十歲的生日。

家屬要做好心裏準備……”

緊接着他就聽到裏面傳來,媽媽似是捂住嘴而更顯壓抑的陣陣啜泣……

白燦沒有去直面媽媽的脆弱,從而揭開她心中的疤。

他只是拄着小手杖轉頭,慢慢移動到遠處的座椅上,看着來去過往、面色各異的醫護與病人。

漸漸失了神的白燦,唯有安靜的等待……

“十年就是一生嗎?”

輕輕的呢喃轉瞬消散。

沒多久,媽媽笑着從診斷室走出,但紅腫的眼眶依舊無法遮掩她內心的無助與悲痛。

他恍若未覺的任由媽媽抱着,和媽媽有說有笑的離開了醫院,這般狀若無事的回到了家中。

回家這四天裏,他陪媽媽看電視、陪爸爸辦公、陪姐姐學習、陪青嬸曬太陽、陪文伯納陰涼、給旺財埋了骨頭祭奠……

“嗯~感覺做了很多很多事情,這應該算是告別了吧?”

輕輕聲兒透露着些許無奈、心酸和傷感。

白燦欠身拾起桌上用時整整兩天才寫完的信箋,輕輕吹了吹墨跡,眼中的微光晦暗不定:

現在最後的準備也按時完成,趁着還活着、還能掙扎、還有行動力。

是時候與這陰冷蝕骨的病痛……做個了斷了!

想着,他那眷戀不舍的柔軟目光漸變感傷,卻又在閃爍間將之收埋眼底,轉瞬,卻又被堅定決絕擠滿了眼眶。

小心翼翼的將信箋摺疊規整,他珍重的塞進早已準備好的信封。

上書:《愛我的你們——親啟》。

我還能有機會陪伴你們嗎?

白燦緊抿住嘴唇,愣愣看着手中信件感覺重若萬鈞,枯瘦小手也不由的微顫了起來。

薄薄一張紙,卻承載起了他所有的牽挂和眷戀,甚至可能是他短暫而又溫馨的一生。

爸爸和煦的笑容、媽媽溫柔的舉止、姐姐溫暖的陪伴,一幕幕溫馨的日常點滴,一一浮現在他的心頭。

如今距離他的生日只剩僅僅四個月,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時會失去行動力,又何時會消逝離去。

爸爸媽媽窮盡辦法想要救治好他,但可悲的是,越儘力,越是證明現代醫學的疲軟。

這些年,媽媽沒了對生活的熱愛、爸爸死盯着怪物不放,姐姐專註學習、試圖刨析怪病只因也想挽救他。

家裏一個個的像戴了面具似的小心呵護着他,但他也不懂,一心為他而活的人生算是誰的……

可他卻清楚的知道,相比逝去,留下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早慧,大概就是怪病所造就的唯一好處,這還多虧漂亮姐姐的教導,讓他還能看書學習、交流思考、以及幻想……

白燦捨不得這個家,更捨不得家裏的每一個人,他也還有太多事情想做,太多地方想去,太多遺失想尋回……

“玄乎的事,用玄學解決也說不定有效。”

他決定要親自去找找救命稻草,最起碼要搞懂玄乎的生命力到底是什麼東東。

命途即將落幕,自我救贖也可能是徒勞掙扎,畢竟連爸爸媽媽都束手無策。

這封信件!如果幸運順利的話,可以稱之為留言,如果不幸罹(lí)難……那麼就是遺書。

“該去還是得去,掙扎已是自己最後的態度了啊!”

白燦呢喃一句後用力的甩了甩小圓寸,平復了下激蕩的心緒。

稍稍躊躇后不再猶豫,果決將信夾入一本名為“再見了,魯可”的書內。

他最喜歡這本書了,書里有隻狗,曾經他也有……過。

手心仔細的反覆趕捋着書面,白燦眼裏不自覺的流露出絲絲緬懷與追憶。

也許之後的世間不再有我,天上的星星會多我一顆吧!

嗯,如果變成星星能再見到旺財…那似乎也不錯!

直到書面平整潔凈,他才停止來回拂拭的動作。

隨後白燦鄭重的將書緩緩推放在書桌中央,靜靜凝視了一眼后再不做它想。

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白燦哆嗦着端起一旁的小熊水杯,小抿一口凈水,徹底恢復了鎮靜。

待乾澀的唇口潤色后,他吞咽了一絲下喉,頓感身體舒適了很多。

放下水杯,白燦伸手提過立靠在桌旁的一根實木小手杖。

溫和的目光投向杖首精雕着的,一隻會笑的金毛犬-旺財,他輕聲道:

“已經快三年了,旺財!

我們現在就出發,是新生還是結束終究會有個明確答案,再不濟也比日日提心弔膽的等死強。

你說是吧?”

話畢,安靜的房間更顯寂寥,白燦知道他所熟悉的“汪~”聲回應,再也不會出現了。

他輕笑着盤了盤杖首的金毛犬頭,然後雙手握着小杖拄地,緩緩用力撐着站起了身。

小腳撒拉着小貓拖鞋,白燦小心繞過椅子,拄着小杖慢慢的順着床尾,向屋東側的衣櫃走去。

行走間他順勢側頭,看向南邊的落地窗外。

春尾夏初的五月天,是個美好的氣節,陽光普照,空氣透凈,能見度很高。

別墅樓下寬闊的庭院裏,樹綠草青、繁花似錦。

他目光遠眺,視線逐漸延伸,越過家中庭院、穿過重重高樓、跨過半個山林。

最終聚焦在遙遠天際邊,那道參天矗立的模糊虛影上。

據說,散落藍珠星全球的八棵摩天巨樹,那就是輝境內的兩棵之一。

白燦靜靜眺望着這紮根在川寧城外南邊山林里,宛如擎天利劍般穿破大地、刺向蒼穹的虛影。

他眼裏跳動着好奇與期盼,還帶有絲絲莫名和忐忑一閃而過:

那個聲音到底是不是它的?

也不知道城外是個什麼樣子,人人都說很危險,最終還是要親自去看看了。

叮~

一聲清脆鐘鳴響起,他再度審視了遙遠黑影一眼,緩緩收回目光。

扭頭看向掛滿照片的北牆上方一角,那裏掛着個咧嘴大笑的草帽海賊。

它擰成麻花的雙臂,左手指着9、右手指着12,剛才鐘鳴就是它發出的。

已經九點了!晨露潮氣已經散凈,雨季剛過氣候適度,時間也剛剛好。

稍一琢磨白燦便心中有了數,轉眼來到衣櫃前,他抬手拉開了櫃門。

露出裏面整齊掛滿的一件件,顏色鮮亮的長袖衣服與各式長褲,以及鞋子。

將小杖立在一旁,白燦脫掉海綿寶寶白T恤,取出大聖明黃色套頭衫穿在身上。

又換上一條淺色牛仔褲,蹬着雙黑色小皮靴,將枯槁的肢體遮蔽嚴實。

接着他從櫃側抽拉出全身鏡,藉著窗前的光照微笑着打量自己。

鏡內面容蠟黃枯槁的小圓寸笑容燦爛,渾濁的眼眸雖不是很清澈,但依然清明。

高不及一米二的瘦小身軀上衣裝整潔、大聖護體。

白燦深吸了一口氣,又徐徐吐出:“真是個陽光燦爛的小可愛呀!”

似是感覺心中的躊躇又稍微堅定了一絲,他伸手揉揉自己的腦袋:

“要是頭髮能再長點,會不會更好看?”

乾瘦的手指揪掐着小圓寸上幾乎掐不住的發茬,白燦也頗有絲小幽怨。

媽媽什麼都好,竟然以長頭髮會搶他身體的營養為由,斷了他的雜念,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和媽媽理論了……

悻悻的放下手后白燦面色一肅,定定審視着鏡中即將走向未知的自己三秒鐘。

呼~我可以的!

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后,白燦提出早已準備好的黑色小背包,背在身上。

目光瞟過左手腕上的電話手錶,他思慮再三還是沒有摘下,現在還不是時候。

把換下的衣服稍微整理放在一旁,青嬸中午會定時來取。

將鏡子推入衣櫃后,他提起小杖順手合上了櫃門。

轉身緩步到屋門口,白燦又扭頭環顧屋子一圈,目露留戀:

我還能回來嗎?

……

祝我順利吧!

默默盤着杖首,他不再徘徊,確定一切妥當后打開了房門,緊攥着小手走出了房間。

咔噠~

隨之一聲輕響屋門關閉,房間陷入寂靜,小皮椅空空蕩蕩,書桌中央…一書靜靜躺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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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和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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