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此心曾與木蘭舟,直到天南潮水頭
衣料鋪的裁縫看到我和景燁,拿出店裏最好的料子摞了老高,從衣服堆里鑽出來咧嘴笑:“兩位公子,隨意挑,隨意挑……”
懂行的還是不一樣,只消一眼,就把我們身上灰撲撲的布料看得透透的。
景燁在我旁邊輕聲說:“你去挑挑吧,如今你以男裝示人,還要多置辦些合適的新衣。”
我點點頭。
如今我的男裝都是府內做的,且都是些便服,今後去邊疆,少不得需要適應不同的天氣,出席不同的場合,置辦些衣服也是對的。
誰料,景燁又道:“挑點你喜歡的。”
我困惑地望他。
景燁低聲道,眸光被夜風吹得晃晃悠悠:“別總想着未來,多想想現在。”
“未來我們還有好長的路。”他說,“現在,我只要你開心就好。”
我望着他,望到了他背後的一串星辰。星辰的盡頭是什麼呢?兒時的我也愛坐在山頂,看星星。我常被冷得蜷縮在樹根旁,撥動着地上的落葉,讓葉子和寒潮沒過我的腳踝。可是我還是愛看星星。因為我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才能嘗到自由的滋味。這個世界太大,我太小,它往前跑,我在後面追。可是它跑得太快,我趕不上。我趕不上的時候,就看到身邊穿梭過無數熟悉的剪影,從清晰的輪廓變成一灘灘奇怪的顏色,很快又被撕成一排排細密的直線。我跌倒在地上,它們便鋪天蓋地地向我擠過來。世界變得細窄,擁擠,我眼前一黑,絲線就將我淹沒了。
崩透了我的五臟六腑。
第一次有人告訴我,我們今後的路還有好長。
星辰的盡頭是我自己,我掙扎着睜開眼睛,在黑暗當中苦苦求索。可是突然有人告訴我,我不是一個人。
接下來的路,會有人陪我一起走。
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可我確確實實被觸動了。
我說不出話,望着他的眸,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沒能吐出來。景燁推了推我的肩膀,笑道:“去選吧,慢慢看。”
我心下感動,點點頭,轉身便去了。
這裏的布匹確實很不錯,周圍還有不少人在評看。雖然我見過許多華麗的錦緞,但行走在市井之間一條條選看,確實有種別樣的意趣。景燁就跟在我旁邊,時不時拿起幾條翻看。我也沒讓他等太久,很快挑選了幾個。
景燁望着我拿着布料在銅鏡前比對,我轉身叫他看:“好看嗎?”
他倚在門檻上笑:“好看,很襯你。”
旁邊有人投來側目,我臉上一熱,趕緊轉過身去,低頭繼續挑揀。
他這樣望着我笑……顯得我倆真的很像龍陽之好啊……
景燁走過來:“馬上就要出征了,這些布料恐怕來不及讓外頭的師傅做,不過可以買回去,到時候讓府里的裁縫加個急。你放心買。”
“好。”我望着布料,轉向旁邊的鋪主,“這個麻煩您給我扯一段。”
鋪主問:“好嘞!扯多少?”
我一下子被問住。做一件衣服一般要多少?
鋪主看出我的遲疑,招呼旁邊的夥計去拿量尺:“公子,先到邊上給您量個尺寸……”
我點點頭,走到旁邊,望着走過來的夥計卻又有些犯難。量尺寸必是要身體接觸的了,我的女兒身……會被發現嗎?
這就是不必要的麻煩事了。
還沒等我多想,景燁向前一步,從那夥計手裏接過了量尺:“我來吧,麻煩了。”
景燁轉身向我過來,在我面前立定。咫尺之間,我幾乎可以聽見他清淺的呼吸聲。
他比我高不少,微微彎腰,拉開尺子,先在我的左肩打開。軟尺貼着我的鎖骨過去,一直延展到另一側的盡頭。他用手指按着尺寸,默默念了一個數。
他的發冠幾乎要貼到我的臉,屬於他的氣息籠罩了我。心跳在我的胸膛里,一下下敲擊着我的肋骨。他再往下去,軟尺來到了我的腰間。方一觸碰到,我就忍不住一激靈,身子搖晃了一下。
“別動。”他輕聲道,半跪着,扶着我的腰,軟尺很快就繞了上來。
我被軟尺圈着,儘可能地把臉埋在陰影里。還好我們量的地方沒什麼人,否則……這也太曖昧了。
我的心愈跳愈烈,只感到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於我是煎熬。須臾,他終於站起來,我這才鬆了口氣。他把尺寸告訴我,大概算了個數,這才算結束。
扯好了布,走出店鋪,外面還是人來人往。
夜色漸深,外面卻還是燈火通明。
景燁突然在我身側停下來,我回過頭,就感到頭上被插上了一根簪子。
他把鏡子拿起來:“你看,好看嗎?”
簪子看起來並非是女子款式,雖然很樸實,但翡翠的質地卻很通透,細紋也十分精緻。因着我如今的身份轉變,且發冠很素,恰好缺這樣一個簪子。
“好看。”我摸了摸髮髻,輕聲問,“看它水頭很好,會不會太貴。”
“你戴着。”他回頭放下銀子,幫我將簪子又插緊了幾分,“這點錢有什麼打緊。這些月俸我平日裏又用不上。”
“真好看。”他望着我,眸中映滿了歡喜和星星點點的燈火,“我的瀟湘就該配這世上最好看的簪子。”
我的心底彷彿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似乎有什麼隱藏在平靜海面下的東西被翻了出來。
燈火化作浪潮,推得記憶的長流飛速地回溯。到好久以前,好久好久以前。宮宴上也是這樣燈火通明,冠冕堂皇。我聽見自己稚嫩的聲音在大堂上想起,聽見許多人的竊竊私語。我望着他們的神色,一回頭,看見窗外的風雨飄搖,一眨眼,又看見窗戶上的影子,映着我的不自量力,和悲哀。
我的聲音,混着窗外的風聲,逐漸變成了海濤聲,伴隨着染血的輕紗,落在我的腳邊,很快化作破碎的野雞毛簪,尖笑着,嘲笑着我。
可如今不一樣了。我望向景燁,記憶當中的羽毛變得輕薄,在風中蛻變。我不再是那個拿着雞毛當令箭的傻公主,也不再是那個在風雨夜裏把爛泥巴抹了滿臉的落魄孩子了。
我真的,真的不再是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