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夢裏依依輕執手
待在庵里的第十日,有個丫鬟找來,卻不是相府的人,看樣子卻是十分機靈。數寒瞄了她兩眼,見她只是看着自己笑,不由得驚奇。那丫鬟卻先開口了,“難怪夫人少爺整天惦念着,原來姐姐是這麼好看的人。”
她一時有些窘,倒也猜出了她的來歷,“是蘇夫人讓你來的嗎?”
那丫鬟卻膽大得很,說,“是我自己要來的,本來是叫我娘,被我搶來了……呵……呵……”她捂着嘴笑着,滿臉的純真可愛。
難得有人來看她,又是這麼個可愛的小丫頭,數寒巴不得和她多說幾句話,“你叫什麼名字?”
“我在家排行老五,娘都叫我五兒,小姐也這麼叫吧。”她一邊說一邊麻利地把東西拿出來,“這些都是夫人讓送來的。”
“五兒!”數寒念了一遍她的名字,道,“我不是小姐。”
不是小姐?!五兒睜大眼看向她,突然又似恍然大悟一樣,“哦,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了?”數寒看她的表情不由得好笑。明明是個孩子,卻一副小大人的模樣。
“就像我們家夫人,是少爺的娘親,卻不是王妃一樣。”
數寒一愣,這樣的解釋雖然繞了個圈子,卻是明白得透徹,自己和左相的關係,不是簡單的義父與義女,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清,反倒是旁人一句點明了……
自己還在忡怔,五兒卻小心地拉了拉她袖子,呃——了一聲,不知道該怎麼叫她。數寒笑起來,“我比你年長几歲,你若不介意,便叫我姐姐吧。”
五兒似乎非常高興,飛快地答道,“好。”然後抿着嘴在那樂。突然一拍腦門,“差點把正事給忘了。”
正事?什麼正事。數寒奇怪,夫人有托她帶什麼口信來嗎?或是天傲?她忍不住遐想……
“姐姐的經抄好后,是要送到宮裏去嗎?”她突然很認真地問,大眼睛眨巴眨巴地。
“是啊!”聽她問得是這個,數寒不禁有淡淡的失落。“這也算是完成太后和皇上的一個心愿,自然要親自送去,並聆聽教誨。”
五兒似乎察覺到她的神情變化,笑道,“我家夫人也在抄經,當然只是想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姐姐進宮那日,可否來別苑一趟,一併取了,交到宮中,夫人也想略表心意。”
這是……數寒一喜,“這話是夫人說的吧!”聽着也不像五兒的口氣。
五兒噘了噘嘴,“夫人教我一定要說清楚了,我也不知道有沒有說漏。”她想了想,道“應該沒有說漏……嘻嘻……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
看她的樣子,數寒忍不住也樂了。“你轉告夫人,兩日後我就把這卷抄好了,到時候在進宮之前,會去府上取經,勞夫人費心了。”
五兒想了想,點點頭。數寒忍不住又交代了一遍,“一定要告訴夫人,勞她費心了。”
“哎呀,你和夫人怎麼都這麼小心,反覆囑咐我,我不會記錯的啦!”五兒提起籃子,“那我先走了,姐姐。”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寺院的黃牆之後,數寒轉身看了看桌邊抄好的經文。難為夫人想出這樣的法子,讓她和天傲見上一面——的確是讓夫人費心了!
天傲,她心裏默默地念着這個名字。若不是因為她,他可以不用回來,可以繼續與雲鯤在邊關建功立業;若不是為了救她,他也不會有把柄握在右相手裏;若不是為了維護她,他也不會忍氣吞聲地被軟禁在家……
都是為了她,他甚至還答應給她一個安身立命之所……安身立命!!她走到牆邊掛的那幅畫面前,淡黃的臘梅似已靜靜地開滿整個房間。天傲,我可以見到你了嗎?
這一晚卻是睡不着了,慢慢回憶着兩人之間的點滴,從河川之會後的初識,到玉泉寺的初見,再到溪谷、潼關……兜兜轉轉地又回到了京城,但是,兩人的心思卻已是完全不同。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一起穿過了夏淵國的大半個領土。以後,還會繼續走下去嗎?就這樣,不停地,走下去……天涯海角!
晚風吹來,迷迷糊糊地,送來了誰在哭泣,低低地、隱忍地抽泣……是誰?在牆角?衣裳襤褸、飢腸轆轆……她走近,看到那小女孩抬起一張髒兮兮的臉,滿臉渴求的神情,忍不住一退……女孩伸出手,對着虛空,不說話,只是那樣望着,用那樣清的目光望着,她的心緊了緊……有什麼破碎掉的東西回到了身上,讓她全身一震……突然,一隻大手伸來,握住了那隻小手,恍惚中,她似流下淚來……
“哭什麼?”有人問。她一呆,卻現那女孩就是自己,是自己的手被握住了。她的淚更是大顆地滾落,落在兩人緊握的手上。
“別怕,”那人慢慢地湊近,眉目漸漸清晰起來,“我會給你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心突然急急地跳了一拍,她驚醒過來,現原來自己睡著了,臉上濕漉漉地一片,連枕頭都濕了。一直知道,夢和現實是連着的,白日裏委屈她從不掉淚,但夢裏便會哭泣,一直到哭醒,這樣的夢不知道做了多少次……
不過這次,不再是傷心地哭醒!哪怕是夢裏,他也找到了她,握住了她的手……她回想着夢境裏漸漸清晰的那張臉——天傲,還是你。
早上起來,看看五兒帶來的東西里居然有安神香,暗嘆夫人做事如此周全。可惜昨天不曾現,不然可以睡好一點——自己若是太憔悴,他會不會擔心呢。這時又想到上次夫人還送來了胭脂香粉,忙翻了出來。光看盒子就知道不是凡品,鏤空的仿象牙白瓷質,鎏金的牡丹花枝,彩繪的圖案連最細微的部分都栩栩如生。
這些東西她用得少,在左相那邊更是不敢碰。不知道為什麼,義父對她總是要求很嚴,所以在相府,她的行為舉止都要細細斟酌,稍出格的事她都不敢做,相府中女眷又少,更是不好注意這些。不知道沉璧現在相府可還習慣呢?她突然現,對於沉璧接手一事,她似乎看淡了,事情總得有人來做,不是么?
這時突然響起敲門聲,開門一看,卻是慧清小師傅。自從她來后,慧清就被派來照顧她的基本飲食起居,雖然她不需要太多關照,但有人專門負責,還是方便很多。
慧清看到她,突然呆了一呆。她不解,難道自己臉沒洗乾淨嗎?突然想到桌上擺得胭脂香粉,有點不好意思,佛門清凈之地,應該不好弄這些東西吧。
慧清邊往裏走,邊道,“我說施主今日起色如此好,原來是用了胭脂呢。”
她訝然,轉身時瞥了一眼旁邊的銅鏡,卻現自己腮上似染了三月桃花的氣息,映得眼中水盈一片,晶亮地很,自己也嚇了一跳——不是還沒用胭脂么?卻又不好意思說明,便任由慧清猜測。
看到桌上的安神香,慧清問道,“施主晚上睡得不好嗎?”
若說不好,她這一臉春色可怎麼解釋,於是只好硬着頭皮道,“可能一下子靜下來,不太習慣,但清凈了倒是挺適合養身的。”
“我看施主這兩日比剛來時氣色是好了很多,其實養身最主要的也是養心。”
“師傅說得是。”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自己的心,都不曾靜過。
“明日施主要將抄好的經送入宮中了。主持讓我來問問,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她想了想,答道,“那倒不曾有,只是明日可能要晚些回來。”因為,要先去他那!!
第一次,覺得時間是這麼漫長,推開窗,看着太陽一點一點地爬高,又盼着它一點一點地落下。地上的樹影似乎都沒有動過,總是同樣長短,她不由得嘆了口氣,拿着《百喻經》讀了兩卷,放下,又看看那樹影,還是在原來的位置……
好不容易熬到太陽下山,卻又盼着太陽升起。窗外月正明,一地清輝,讓她想起在邊關拌嘴的那夜,她賭氣不理他,卻走迷了路,後來還是他來尋了她。想到那時他一張臭臉地站在那裏四處找她,就忍不住笑。或許,從那時起,兩人之間的關係就很微妙了吧!還是,更早的時候?……
這一步步走來,原來自己也並非什麼都沒有——至少,身邊有了他……可是,就因為有了他,心中又生出許多事來。這樣糾纏不休的感覺,便是——相思么?她感覺心跳快了幾拍,似有一種奇妙的感覺由心底升起,讓她看到花也會高興,看到月也會動心……
從前讀過那麼多書,不止兵法、傳記,也有很多詩詞,但這時才明了徐再思那《折桂令》的妙處: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
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
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