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名字

第二章 名字

第二天一大早,凌楓就火急火燎地衝進了地下一層的法醫室。

一個身穿黑色長風衣的男子正襟危坐,一隻手翻着桌子上的資料,另一隻手裏端着一個馬克杯,潔白細膩的陶瓷將他修長的手指襯托地更顯優雅,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正在品味什麼集天地之靈氣的千年古茶樹上生長的嫩芽尖尖。實際上,那裏面不過是毫無特別之處的速溶黑咖啡。

“回來了?”凌楓明顯有些不滿,“我們在這裏忙死忙活的,你倒好,一個人跑出去瀟洒,還一口氣請了三天長假。”凌楓重點突出了“三天長假”這幾個字,語氣里儘是羨慕嫉妒恨。對於他們警察而言,能好好睡一覺都是件不容易的事,更別提休假了,還是三天的假。

男子偏了偏頭,目光輕輕掃了凌楓一眼,就當是打過招呼了。他的面龐蒼白瘦削,稜角分明,似乎許久未見陽光,深邃的眼瞳如同能照見人影的古井。如果說凌楓的溫和儒雅有種令人如沐春風的舒適感,文嶠便是他的反面。他就像隱藏在暗夜裏的吸血鬼,握着鋒利的手術刀,與屍體、血液和死亡為伍。他會一點一點地剖開皮肉,從頭到腳地仔細打量你,他能撬開死人的嘴巴,知道你最後一餐吃的是什麼,知道你的大腦長什麼樣,知道你那些不能見光的隱疾,知道你隱藏得最深最見不得人的小秘密。不僅如此,他還要將這些隱秘之事公告天下,來龍去脈絲毫不能漏掉,它們會被寫進最權威的報告,保存個十年二十年,除非這世間所有人都遺忘了你的存在。

“首先,我沒有請假,而是調休,這是我的正當權利。其次,這裏也不是沒有我就不能轉了,總要給那些剛來的實習生們一個成長的機會。”文嶠淡淡說道。

“行了行了,”凌楓懶得和他辯駁,“昨天的案子知道了吧?”

“不是已經結案了?”他頭也不抬。

“嫌疑人死了!”凌楓咬牙切齒道,他一向看不慣文嶠這幅對生命無視淡漠的樣子,不管手裏拿的是解剖刀還是放大鏡,不管檢驗的是屍體還是筆跡指紋,在他眼裏似乎從來沒有什麼分別。“把人當成物,把物當成人,或許能更加公正。”凌楓受不了他的歪理邪說,總時不時愛和他抬杠,可偏偏在專業性上來說,文嶠無可挑剔。

凌楓與他暗中較勁還有一個原因:文嶠不過比他大一歲,可按職位評級來算,可是比他這個隊長還要高一級。凌楓加入雲河市刑偵支隊以來,一直兢兢業業,恪盡職守,憑着驚人的毅力和細緻破獲了幾個重大刑事案件,這才破格被提拔為雲河市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刑偵隊長。可他的這個記錄還沒能保持幾個月,法醫室就空降了一位副主任。聽檔案處的同事說,此人得履歷上頗有些傳奇經歷,可無論獲得過多麼大的功勞和勳章,自己畢竟沒有眼見為實,一上來就壓了自己一頭,任誰也不能心服口服。

“我知道。”他將剛才一直在翻看的報告合上,向凌楓遞過來:“小江做了初步屍檢,我看過了,理論詳實,計算準確,沒什麼問題。”

凌楓收起了情緒,接過那份報告仔細閱讀起來。

趙小青是在審訊室猝死的,法醫江蓉當時正好在值班,得以第一時間趕過來。可還沒等她做些什麼,趙小青就陷入了深度昏迷,心臟停跳,在無力回天。江蓉又要來審訊時的錄像,觀察趙小青發病前的情況,捂着頭和眼睛痛苦大叫,並伴有嘔吐。最終她得出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結論——趙小青可能是死於高血壓引起的心腦血管破裂,超急性腦出血引起顱內壓升高,幾乎瞬間就讓她陷入了意識昏迷。考慮到當時已經是凌晨,江蓉也沒有信心獨自完成開顱手術,便先為她做了一個頭顱ct,果然在ct照片上發現了大量的出血現象。

“可趙小青今年才多少歲,怎麼可能有高血壓病史!”凌楓有些不敢相信。

文嶠卻不以為然:“這是你的先入為主嗎?認為年紀輕就不會得老年病?”

“不是。”凌楓頓時沒了底氣,查案最忌諱的就是先入為主,這一點他自然最清楚不過。“可是,就算她當時血壓飆升,導致急性腦出血,也不會有這樣劇烈的反應吧。”凌楓還是覺得趙小青的死過於蹊蹺。

“對了,她的眼睛還流血了!你難道沒有注意?”凌楓補充道。

“是你少見多怪了。高血壓確實會引起動脈血管異常,導致眼底視網膜血管的損傷和出血。”文嶠仍然不為所動。

凌楓在法醫室里來回踱着步,千方百計地要找些問題出來:“好吧,那高力群的屍檢呢?有沒有發現什麼問題?”

“也沒有,他的死因更加直接,手法乾淨利落。更何況,他被殺的時候攝像頭不是記錄地一清二楚嗎?”文嶠依然沒什麼情緒,如同一個點評廚子手藝的食客。

凌楓突然冷靜下來,找不出問題就分析問題:“可他為什麼要走到趙小青面前,等着她用刀割自己的喉嚨,他不怕死嗎?他為什麼不反抗?趙小青和他無冤無仇,又為什麼要用那樣殘暴的手法殺害他?”

“你說趙小青的直接死因是血壓飆升導致的腦出血,可我沒見過像這樣激烈,幾乎能瞬間使人斃命的腦出血現象。她的傷更像是被人用極端暴力猛烈擊打了腦部之後造成的出血,可當時明明只有我們三個人在場,根本沒有人碰過她。”

文嶠聽了他的話突然一頓,臉上終於有了些神采,眼裏閃現出異樣的神采:“我要看一下昨天晚上趙小青的審訊視頻。”

文嶠跟着凌楓來到技術組,調出昨天的視頻開始看起來。凌楓站在他身後也跟着有看了幾遍,默默等他發表看法。文嶠只是面無表情地端坐着,凌楓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怎麼樣?”

文嶠摸了摸鼻子,突然轉過臉來問凌楓:“這個人是不是你妹妹?”他指着監控視頻里坐在凌楓旁邊的女警問道。他的聲音不大,房間裏的人卻都聽得一清二楚,紛紛看向站在一旁的凌泠。凌泠被突然點到名字,頓時有些緊張起來。

“你怎麼知道?”凌楓有些不滿他總是答非所問。

“因為你們兩個人很像。”文嶠說道:“倒不是說長得有多麼像,而是一些行為舉止,氣質習慣方面的相似性。”

“你到底是來看誰的?”凌楓有些不滿道,敢情文嶠竟把他們兄妹二人當作犯罪嫌疑人一般來研究了。

“她會下意識地模仿你。”文嶠繼續說道,他看向凌楓:“你又沒有發現,你在審訊犯罪嫌疑人的時候會經常性地提高音量叫他們的名字?”

“這有什麼問題?”凌楓還是不明白他說這些有什麼用意。

“可是趙小青一言不發,你也拿她沒有辦法。所以,你妹妹……你叫什麼?”文嶠冷峻的目光突然如同一道利劍一般直射向凌泠,她竟不住地打了個激靈。

“我叫凌泠。”凌泠小聲說道。

“所以,你妹妹就接替你向趙小青提問,期間她也會不由自主地叫趙小青的名字。”

“你究竟想說什麼?”

“你們兩個人接連不斷地喊她的名字,到最後,她也開始竭斯底里地叫自己的名字,這讓我想到了一種儀式。”

“什麼儀式?”眾人紛紛露出疑惑地目光。

“驅魔。”文嶠似笑非笑地看着凌楓,他似乎預料到接下來會有什麼反應了。

“你開什麼玩笑?”凌楓真的有些生氣了。“搞了半天,你故意戲耍我是不是?”

文嶠不理會他,繼續說道:“在驅魔儀式中,最重要的環節就是要問出附身的魔鬼叫什麼名字。一旦知道了魔鬼的名字,神父就能將它們從人類的身體裏驅逐出去。而在趙小青死之前,正是你一遍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他盯着凌泠,彷彿她就是殺害趙小青的兇手。

“夠了!”凌楓氣憤地打斷他。

凌泠想起趙小青兩隻血窟窿眼睛,頓時汗毛直立,忍不住哆嗦起來,面對文嶠的“指責”,下意識就要否認:“我……沒有……不是……”她磕磕巴巴地邊辯駁邊思考,終於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來:“不對啊,她又不是魔鬼,她自己不就是趙小青嗎?再說了,就算我叫她的名字又怎能怎樣,先前還有好幾個人審訊過趙小青,都叫過她的名字!”

“哪有什麼魔鬼,你存心搗亂是吧?”凌楓說道。

“我並沒有說真的有魔鬼,”文嶠突然話鋒一轉。“那只是一種比喻。歷史上真實發生過的驅魔事件中,大部分是心理或精神上出現問題的病人。受制於當時的醫療科技水平,人們將無法理解之事的解釋權交給宗教,尋求心靈安慰,這種荒誕之舉的出現可以說是歷史發展過程中的一個必然。”

“我剛才一直在說名字的事。宗教驅魔首先要知道惡魔的名字,這是為什麼?因為一個人的姓名是自我認知最簡潔有力的一個象徵,對於魔鬼來說也是一樣。魔鬼就是隱藏在人類意識深處的病灶,只有首先確定身份,才能對症下藥。”

“從這個角度來看,驅魔並不是毫無根據的事。”文嶠總結道。

凌楓聽了,勉強接受了文嶠的論調,順着他的思路說道:“你覺得趙小青出現了精神分裂?她的身體裏出現了兩個人格,其中一個想要把趙小青人格趕出去,所以在臨死前一遍又一遍地喊她的名字。”

“一個人只有在自我介紹的時候才會說出自己的名字,但這種情況一般只會說一遍。如果一遍又一遍地呼喚着,那麼被叫名字的人一定不在跟前。”

“我覺得她可能是被催眠了!”凌泠突然說道,文嶠的話給了她靈感,瞬間想到電視電影裏那些打個響指就能操控別人行動的心理醫生。“這樣就能解釋趙小青為什麼要殺害和她無冤無仇的高力群了。”

文嶠道:“我不是心理學家,無法解答你的疑問。”他頓了頓,隨後說道:“不過,我是法醫,現在我倒是覺得應該再仔細檢查一下這兩人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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