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月是故鄉明
不對勁。
很不對勁。
意外的獻祭,奇怪的賠禮,莫名的承諾。
和眼前陌生的少女。
少女還在和空氣對峙,已經是破口大罵,一副氣急敗壞的架勢。
寧安自然不會欣賞她發瘋,看出西莉卡沒有惡意后,轉過身去,頓時目瞪口呆。
原本蜿蜒數百米的竹林被夷為平地,光禿禿只餘一顆瘦弱青竹,煢煢孑立,很是可憐。而那堅固鐵網、連同着成群喪屍,同樣不翼而飛,沒有一丁點存在過的痕迹。
啪。
一片竹葉落地,清脆可聞。
像是拉開帷幕的指令,遠遠又出現喪屍遊盪的身影。
嗤!
竹葉泛着清光點點融化,散發出濃郁異香,山風襲來,隨之飄遠。
寧安昂着頭。
風去處,一點火光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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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當心!”
巨大火球帶着滾滾熱浪侵襲而來,寧安早有防備,輕輕墊腳跳開幾個身位,避開這來勢洶洶的一擊。
火球撲了個空,轟然落地,濺射起漫天火星,寧安眯起眼,於濃煙中捕捉到一道雄壯身影。
怪物勉強保持着人形,無毛無發,被刺目火焰包裹其中,五官異於常人,嘴角幾乎咧到後腦,獠牙突出,臉面正中一顆巨目死死盯着寧安。
火煞!
寧安拍滅肩上火焰,右手探向腰間。
摸了個空。
“我的刀!”
寧安一愣,后躍幾步,這才扯下刀鞘查看。
刀鞘倒懸空中,正嘩啦啦流淌着細密鐵粉。
西莉卡在第一時間就跑了個遠,看着寧安窘迫的樣子,笑得直不起腰。
蒼竹秘術——長生韻,豈是那麼容易承受的?她小時候接受洗禮時可是被叮囑千萬卸下法器,只穿普通衣裳沐浴其中的。
長生韻是能清除體內所有雜質,激活細胞生機不假,但可不辨人與物,只要有靈性的便會洗滌,法寶品階不夠高的話,就會像那長刀一樣,落個粉碎的下場。
寧安心裏慌亂,連忙扯開衣領,抓住掛着的懷錶,感受到手中清涼,這才放下心來。
“吼——!”
火煞吼聲乾裂嘶啞,見一擊未立功,疾步沖向寧安。
速度之快,讓寧安吃了一驚。
蒲扇巨手滯於空中,重重壓下!
寧安幾乎同時閃身,奈何速度差距太大,巨掌結結實實落在背上。
一聲呼嘯,寧安痛呼,倒飛出去。
“咳……”
鮮血湧上喉嚨,寧安不敢大意,抹去嘴角血跡,巍巍站起身。
背部傳來陣陣焦灼,體內卻並不刺熱,並沒有中那火毒。
想來和剛剛獻祭有關。
火煞顯然不願給寧安調整的機會,邁開步子,仗着身形高大臂膀虯長,雙手握拳,狠狠砸下。
寧安警鈴大作,哪還顧得上一點姿態,下意識就地一滾。
避開雙拳,又驚現火光,在寧安眼中極速放大。
寧安只來得及避開要害,堪堪移開左胸,肩膀就遭了難,被火球徑直吞噬,火焰不管如何拍打,滅也不掉。
寧安左支右絀,狼狽躲閃時,又添幾處新傷。
少年心中凄苦。
這火煞必定已經躋身二階,身體素質差距過於懸殊,它只是大開大合一股腦掄拳,配上火法,自己只能避其鋒芒。
何況沒了刀,自己一身精妙刀術無處施展。
要找刀!
可這光禿禿的,又能去哪裏找?
一時間,拳風烈火呼嘯之聲不絕於耳。
有火星四濺,落在沙土,經久不熄。
寧安左臂烏黑,右腿被燒的筋肉暴露於外,身體青一塊紫一塊,可謂體無完膚。
西莉卡看得津津有味,心底嫉妒之火熊熊燃燒。
就這種廢物精怪都打不過,憑什麼拿那滔天至寶?
殺不死高等精怪,無異於讓寶珠蒙塵,簡直暴殄天物!
西莉卡跳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塵,慢悠悠朝戰場走去。
可恨是可恨了點,卻不能讓他死了。
咔。
咔。
西莉卡愣在原地,眼中儘是不可置信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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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安並非一味躲閃。
火煞每次攻擊都使出全力,雖然挨上一下骨頭都要碎了,但也就導致全力之下火煞重心不穩,僵直只有短短瞬息,寧安卻把握住數次。
咚!
火煞雙拳灌下,兩米高的小巨人隨着重拳,半彎着腰。
寧安險險避開,腳下生力,帶動腰腹,高蓄右拳,對着那隻巨眼迅猛而出!
“吼!!”
火煞捂着巨眼,倒退數步。
不過幾息便調整好,火煞怒極,火焰濃烈三分,拳風更加狂亂。
寧安雙目佈滿血絲,木然攥緊拳頭。
“要有刀……”
臉上浮現一抹狠厲,雙目赤紅,緊盯飛來赤焰。
探出右手,避也不避。
血肉灼燒聲蔓延開來。
右臂烏黑,逐漸露出森森白骨,卻又忽然附上金色符文流轉,修復又破壞,縱使寧安如何能抗痛,此刻也是慘叫不止。
咔。
咔。
寧安顫顫巍巍,一塊一塊,親手揭下已被烤成黑炭的皮肉。
白骨森森,泛着冷光。
金光流轉,聖潔溫潤。
少年已是殘破之身,若是尋常人,即便不流血身亡,起碼也得倒地,再起不起。
哪兒會像他這般,站得穩當,頗的凜凜殺氣?
火煞似是受不得挑釁,咆哮着提步舉拳而來。
寧安鋒芒畢露,光禿禿的手臂如刀刺出,直取火煞獨眼。
寧安清楚,現在狂骨已經激發到極致,自己也只是一階偏中的身體素質,若想以弱克強,便不能惜命。
以命換命,他最是熟悉!
火煞大驚,收拳成掌,去攔這搏命一擊。
拿下這小子不過時間問題,又何必自損八百?
幾番纏鬥,它已經看出寧安幾分神異,越戰越強不說,尤其是骨頭之硬,竟是還沒打斷一根!
骨刀堅韌,但並不鋒利,火煞右掌穩穩抵住,左拳砸向寧安肩膀,欲廢其一臂。
豈能料到少年端的狡猾,刺來白骨綿軟無力,竟是虛招,身子早就藉著自己送去的拳風,向後輕輕飄去。
乘勝追擊是小孩子都懂得的道理。
火煞佔盡上風,扎穩馬步,獨目流淌着火焰,遙遙瞄準半空中的寧安。
寧安凌在半空,無處借力,眼中逐漸浮現一絲絕望。
差距還是太大了啊。
命懸一線,生死關頭。
無數竹葉做的小鶴振翅獵獵,襲向醞釀奪命一擊的火煞。
一時間,場中響徹金石咬合聲。
“喂,那個誰!”
西莉卡指向寧安身後,沉聲喝道,“它要跑了!”
寧安重重摔倒,來不及多想,循着少女所指方向看去,火煞被萬千竹葉鎖住,朝古城方向橫衝直撞,撤退之意顯而易見。
火煞怕了。
少女原本站在遠處,氣息內斂,絲毫沒有高人風範。
哪成想是一鳴驚人之輩,控竹幻化之術出神入化,此時小鶴越來越多,燒不壞,驅不散,附在身上,有若千鈞重。
寧安點頭致謝,艱難起身,提起右臂白骨,一瘸一拐朝火煞去了。
竹葉小鶴一鬨而散,將兩人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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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薄西山,映得紅霞爛漫。
寧安再次被火煞打飛,癱在地上,渾身沒有丁點氣力。
只感覺每次呼吸都成了十分累的事情。
這讓他想起小時候,府中耐不住寂寞,偷偷跑出去玩耍,死胡同里遇上個髒兮兮的小乞丐被一堆人圍着揍,自己一時意氣,舉着拳頭哇哇大叫就衝過去了。
那一次,他彷彿看見自己已故的祖爺爺。
寧安躺在地上,胡思亂想,過往的回憶走馬燈般浮現心頭。
叔父兄長一個個服用傀晶,前往戰場,變成了靈堂木牌,從此天人兩隔。
府外百姓對寧家推崇不已,一提起寧將軍,就連每天挨餓的窮苦人家都要驕傲的挺起胸膛。
學堂坊間,街頭巷尾,關於嘲笑自己花架子的歌謠,說自己吃不得苦,大少爺脾氣。
那這算什麼?
寧安用盡全身力氣,舉起筋膜包裹的白骨,無聲痛哭。
少年其實快要痛死了。
只是火煞還沒殺掉,他顧不得哭。
白骨的確很硬,但自己力氣越發小,縱使火煞不設防的站在他面前,他也刺不穿怪物最是薄弱的眼球。
普通人和二階怪物的差距,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能夠重傷火煞,已是駭人聽聞的戰績。
寧安累極,眼皮灌了鉛似的,躺在地上,疲憊望着天空。
緩緩合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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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寧安,火煞其實好不到哪兒去。
只見它手腳關節處卡着竹葉,下巴被削掉一半,獨目坑坑窪窪滿是凹痕,又被束縛在地,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西莉卡探出手,飄來竹葉聚成一把匕首,狠狠朝那巨目刺了下去。
豁口不大不小,汨汨流淌着鮮血。
待火煞最是虛弱時,滿身小鶴相融扭曲,擰成一股股竹繩,捆住怪物,帶到昏睡的寧安旁邊。
西莉卡支起白骨,又按住火煞的頭。
對準豁口,狠狠壓下!
嗤!
赤色漫天,一時間亮如白晝,紅光散去千絲萬縷,最終化作一條條火舌,沒入寧安胸口。
“便宜你小子了。”
幽怨聲隨風飄遠。
西莉卡生起火堆,守在寧安身旁,看看少年未乾的淚痕,又看看天空黃澄澄的月亮,乾脆也躺在地上。
不知怎的,心裏頭莫名泛起一句話。
“露從今夜白,”
“月是故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