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七十七章

77第七十七章

蘭芽回了相府小院,心中不住納罕:伶人之中,竟也有關漢卿這般的豪傑么!

今日這一場戲,他定是做足了打算的,絕沒將性命放在心上。可蓄足了氣力的這麼一擊,叫真金聲色不動,談笑間輕輕避開,不知他心裏是什麼滋味。

唉,也不知真金心裏是什麼滋味。

蘭芽不知不覺間輕輕嘆了口氣,隨口問鍾夫人派來伺候的丫頭茶花:“這京都有個叫關漢卿的伶人,你知道么?”

茶花眼睛一亮,笑道:“關老闆啊,遍京城誰人不知!”

“哦,名氣很大?”

茶花重重點頭:“前番工部戚大人的夫人生辰,就叫了關老闆來家,我隨咱們夫人去賀壽,看了半折‘杜蕊娘’。哎呀,詞兒好,唱得更好——就是咱們家,也請過兩回呢。”

“何為‘半折’?”蘭芽不解。

“嗐,正看到石好問來拿杜蕊娘了,戚夫人來請夫人說話,後頭的就沒看——”茶花一臉的惋惜。

蘭芽一笑,不再說話。轉身時衣袖拂起,險些掛着了花架上的茉莉。

九歌走過來,拿竹剪撿茂盛的剪了一枝下來,裊裊婷婷地對鏡簪在了鬢邊,回頭沖眾人笑。又一不做二不休,連下了三、四剪子,將剪下的白花捧到桌上,說道:“這味道可真好,要是有那麼百八十盆,晚上睡不着的時候聞聞,那可多好!”

茶花笑道:“你常睡不着嗎?這茉莉也真虧了九歌你!原先怎麼也養不好,花愈開愈少,也不是不知道剪枝,可就是狠不下心來。自你來了,這花才真是大開大放起來。”

九歌得意道:“我連蘭花都養得開,別說這個了。”

茶花一邊也拾了一枝花把玩,一邊滿懷希冀地問:“姑娘,你愛不愛看雜劇?”

蘭芽心道:“再想看關漢卿的演出,怕是沒那麼容易了。”但她不願掃了茶花的興緻,便沖她點點頭:“等閑了咱們跟夫人說,一起去看。”

“好咧!”茶花模仿劇中丑兒的強調脆生生地答應了一嗓子,引得眾人都笑了。

蘭芽並沒有想到,這敷衍的一句話,不隔數日竟成了真——六月初八,一大早鍾夫人帶人來接蘭芽,說要去關漢卿的“先聲茶坊”看雜劇。

“一個月前就滿城張了粉牌——六月初八演新劇。連丞相都聽說了,劇名兒叫什麼‘天’什麼‘地’的我也沒記住……走啊,車馬都備好了,大夫人已經領着人先走了,咱們坐最後一輛車,靜悄悄的,半點也不吵嚷。”鍾夫人素日淡妝,今日罕見地穿了一條湖綠色極水靈的寬幅裙子,愈顯得年輕嬌嫩。

蘭芽驚訝莫名,脫口道:“哪個關漢卿?”

“還有哪個關漢卿啊?快走罷!”鍾夫人催促道,又一邊替蘭芽拿手帕一邊解釋:“本來昨日就該跟你說一聲的,但大夫人叫了我去說話兒,後來就忘了——”

蘭芽猶豫道:“這行么?”

鍾夫人忽詭秘地一笑,沖蘭芽眨眨眼,硬拖着她的手向外走。

蘭芽身不由己,給她一路拉到了二門口,這才掙開,喘着氣低聲道:“王爺說過,叫我遠着些人多的地方,今日……”

鍾夫人拍了一下她的手背,笑眯眯道:“你以為,不是王爺說話,我有多大的膽子,就敢帶你去茶坊?”

蘭芽愣了愣,鍾夫人不由分說,推着她已出了二門。

到了大門外,蘭芽立刻被門口的一乘小轎吸引住了:藤製的涼轎,材料樣式都不出奇,但轎子外頭枝枝蔓蔓竟攀着數十朵顫顫巍巍、好看煞人的喇叭花。

花朵嬌艷欲滴,顏色深淺自然,直可亂真。

蘭芽走近兩步,不由瞪大了眼睛:轎底四周比一般的轎子凸出了兩寸,內里中空,填着一圈黑土——轎上竟是真花!

“這是姑媽的主意?”蘭芽驚喜問道。

鍾夫人得意地點了點頭:“我這轎子是京城掛了名的,不知多少人想坐呢,今日便宜你,來,咱們兩個一起。”

說著,已有丫頭來攙扶上轎。蘭芽小心翼翼地步入其中,鍾夫人跟在後頭,丫頭放下竹簾,轎夫一聲不吭地起了轎。

“王爺他……”

蘭芽終是有些不放心,一上轎就壓低了聲音問。

鍾夫人偏不接她的話,只問:“我這轎子好不好?”

“夫人真是蕙質蘭心。”蘭芽雖意不在此,卻是真心稱讚。

鍾夫人道:“我跟丞相說,這叫‘不敢比織女,步步望牽牛’!”

蘭芽愕然——喇叭花的確又叫牽牛花。這位夫人邀寵的本事可謂爐火純青,也真難怪丞相離不開。

“原來有個說法在其中,這就難怪了。方才我還想呢,喇叭花雖好卻無香,若是栽那又好看又有香氣的花,豈不更美?香氣又能解暑!”

鍾夫人看她認真的神情,大笑起來:“你想得美!又好看又有香氣的花,哪裏是這麼容易種的!轎上栽花,也就這死不了的喇叭花才成。哈哈哈!”

蘭芽也笑了。

天日還早,暑氣未聚,坐在清風麗日、碧影紅花之內,更覺心曠神怡。自失子而來,蘭芽還是頭一遭真心微笑。

關漢卿的“先聲茶坊”在城南,距相府不算遠,走了小半個時辰便到了。蘭芽下轎觀看,只見黑漆的大門兩旁斗大的金字寫着:先聲奪人,後起之秀!

她暗暗點頭:原來這位關老闆揚名的時日並不長。

門口停着不少轎子馬車,但外頭的人多是女眷。蘭芽更鬆了口氣,跟着鍾夫人邁步向里走。

從亮地里乍入暗室,她一時看不清周遭情勢,但覺左臂忽然被人用力一拽,身子已跌進了一雙有力的臂膀之中。

她並未驚叫,那是真金無疑。

真金的手有些涼,像夏日裏的一串玉石。

他牽着她上樓梯,踏得木製踏板吱吱呀呀地叫喚。光線漸漸明亮,蘭芽看清他穿着一身便裝,身材依舊高大結實,看去似乎胖了些。蘭芽不禁一怔。

真金看着蘭芽的眼神,低頭看了看自己,會意說道:“髀肉漸生!這些日子在宮裏,不上馬不拉弓,連門也少出,自然……”他忽然頓住了,掩飾地咳嗽了一聲。

“你怎麼來了?”

蘭芽低聲問。

周遭忽然透亮通明,他們已走到了樓梯盡頭,置身於一間小小廳室之中。真金不答她的話,輕聲問道:

“身子好些了么?”

“好多了!你——今日怎麼有暇到這裏來?”

“我為公事。”真金語調柔和。

蘭芽扭頭看了一眼下面。

原來這是茶坊的一間雅座,居高臨下對着前頭演劇的檯子,在這裏能看見樓下賓客,樓下卻看不到這裏。十分安靜,隱秘。她看見檯子上頭已打起了待演劇目的名字,一行雪白肅穆的大字:感天動地竇娥冤。

“你要拿他怎樣?”蘭芽問。她在問關漢卿。

“不怎樣。我只來看看。”

“為何接了我來?”

“我想着,你也該看看。”真金輕輕執了她手,兩人一同坐在八仙桌旁。

“你也該看看!”蘭芽一字字咀嚼着他的話。

在相府中,兩人難以相見,她卻時時覺得他就在身旁;此刻相依相偎,卻咫尺之遙,如同天涯。

“高麗又進貢了一批上好的白參,我已着人送去了,每日和上燕窩煮粥,聽說還算滋補。叫九歌她們在小廚房自己動手,別用旁人——這些天,身子可好些?”

真金凝視着她問道。

“好多了。”

“我哥哥,找到了么?”沉默片時,蘭芽問道。

真金一直在派人尋找蘭芽的兄長,但始終沒有音信。

“現下還沒找到,你別著急,終歸能找到的。你師父也還好,能吃能睡,前日還把大汗派去的說客罵了個狗血淋頭。”

真金知她終究要問文天祥,索性徑直告訴她。

蘭芽默然無語。

她的一隻小手被真金握在掌中,一時熱一時涼,如同二人此刻的心情:一時歡喜,一時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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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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