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池魚幕燕
“你們……”蘭芽張口結舌。
林念慈左右瞧瞧,低聲泣道:“我是新婚……新婚夜給搶來的,這幾位姊妹想必……也是一般了。”
見眾人抹淚點頭,蘭芽只覺驚到了極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道自己可憐,哪知還有更可憐的人!
那對孿生姐妹年紀最幼,臉上尚帶稚氣。一個左邊眉心生着一顆小痣,乃是姐姐。一個左頰上有一個圓圓的酒窩,是妹妹。
當下姐姐抹淚說道:“擄我們進來的那人說:‘此後襄陽城內但凡有人娶親,新娘子頭一夜都……都須得……’”
她漲紅了臉說不下去,眾人也不及憤慨,先紛紛打聽:
“那人還說了什麼?”
“可還放我們回去么?”
“幾時放了我們?”
姑娘結結巴巴道:“那人說,是……是要放回去的,只不過……須……須……”
林念慈道:“妹子,不必說了。”見她年齡甚小,不由微覺憐惜,拉了她手,輕輕替她理一理鬢邊碎發,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姑娘答道:“我叫丘靈虛。”又指一指妹妹:“妹子叫梨花。”說完,二人都偎在林念慈身邊,十分依賴。
跟着便有三四個人問蘭芽道:“姐姐又是怎樣進來的?”
蘭芽一怔,心想不拘怎樣,“通敵”的事總不該說,便向九歌使了個眼色,答道:“我卻不是新婚,乃是……圓房,只不知賊子是怎樣知曉。”
梨花問道:“那姐姐是何時成親的?”
蘭芽道:“婚禮已有數月了,我守孝未滿三年,倉促成禮,未曾操辦,想是正因如此,才僥倖逃得些時候。”
靈虛搖頭道:“不是的,我家又何嘗操辦?可賊子便是知曉!姐姐你成親得早,那時賊子還不敢猖狂。那人說他們的皇帝前番在城中,數日前才走了的。”
聽她這麼說,眾人彼此詢問,果然都是半月之內進來的。
既同在難中,原較平日易於親近,眾女子呼姐喚妹,互訴苦情,在這龍潭虎穴之地,任人宰割的當口兒,竟飛快地生出了情分。
午間老媽子分頭來送飯,眾女捨不得暫別,都擠在林念慈的小屋內。老媽子只管送飯,也不去管她們。倒是蘭芽猛然生出個念頭來——
原本以為自己身單力孤,如今算上幾個丫鬟,院中已有十數人,雖是女流之輩,想想法子冒個大險,要逃出去許也不是全無可能。
她極力抑制“砰砰”的心跳,猶豫來猶豫去,終是不甘坐以待斃,瞧瞧一屋子的人,要數林念慈看着最為穩重,當下壓低了嗓音悄悄與她商量:
“姐姐,你說,咱們能逃出去不能?”
林念慈聞言眉頭一跳,一雙大眼飛快地眨了幾下,卻旋即嘆了口氣:“且不說防備得緊,就算真能逃出去,父母家人,難道都不顧了么?”
蘭芽立刻涼了心——忘了自己與這些人大不相同。她正失望,窗外忽然有人笑道:“喲,都在這兒呢?我說姑娘們,都出來吧!”
眾女都是一驚,一齊注目,卻是一個半老不老的婆子,身後跟着幾個佣婦,笑嘻嘻立在窗口。
“都出來,給我老婆子瞧瞧。”婆子招手。
眾女不敢公然違抗,俱是捏着自家衣角,低頭磨蹭,只盼最後出去。
屋中立刻籠罩了一層極恐怖的氣氛。老婆子等了半天毫無動靜,倒也並未發怒,只在窗外細細瞧了,用手一指:“你——對了,就是你,好姑娘,出來罷,跟我走!”
給她指點的女子名叫嚴清,據蘭芽這半日瞧來,最是寡言罕語、老實不過的一個人,容貌亦是平常。她見那婆子召喚,淚水立刻就糊了滿臉。
沒奈何,一步一回頭,在眾同伴一片壓抑不住的抽泣聲中,走到了婆子面前。
婆子滿意地點頭:“好,好!平平常常,好得很。”扭頭仰臉教導身後眾人道:
“學着些,當差哪裏那麼容易的?譬如老爺要吃荔枝,就該揀最平常的送起,不然上來便是頂尖兒的,吃刁了嘴,往後可就沒處哭嘍!走罷!”
兩個佣婦上來各攙了嚴清一條胳膊,也不管她怎樣掙扎嚎啕,頃刻間便架出院去。
嚴清是蓬門小戶的閨女,並無人跟進來服侍。目送她身影消失,眾女面面相覷,靈虛跟梨花膽子最小,一邊一個拉着林念慈的手痴傻一般翻來覆去只是說:“姐姐,姐姐,姐姐怎麼辦……”念了幾遍忽然不約而同跳起來就向外跑,唬得林念慈死死拽住不敢撒手……
這一夜蘭芽與九歌眼未交睫,竭力聽着外頭的動靜。可風動窗欞、雨打空庭,混着若有若無的哭喊哀求,實不知是真是幻。
次日正午,那婆子又來了,如昨日一般,又挑了個人帶走。有人乍着膽子問:“嚴清呢?”
那婆子一愣,隨即笑說:“自然是已送回家了。”她拍了拍選中女子的臉,搖頭嘆道:“過了今夜,你也是送出去的命。”
又向餘下眾人道:“你們裏頭,倒也有個把出色的。這兩日好生想想,施展些手段,也未必不能留下。到了這裏,不說是人上人,好歹不受外頭那些腌臢氣,混得好了,還能照料爹娘哥子。好生琢磨琢磨罷,哪裏就樹了貞節牌坊呢?嘖嘖。”感慨兩聲,領了人揚長而去。
一連十來日,最後十二名女子只余了林念慈、賀蘭芽與丘家姊妹。
鈍刀子割肉,四人日日驚怕,容顏憔悴、病骨支離,老婆子來瞧時後悔不迭:“早知如此,不如起始就叫你們了。真是,千算萬算漏了一算——如今幸虧幸虧還算不晚,大人有事出門去了,只怕少說也得一兩個月回來——這幾日,你們都給我好好吃飯睡覺,告訴你們,不作養的水靈些兒喜人些兒,我把你們都送到勾欄里去!看是服侍一個男人好些,還是服侍一群好些!給我住口,不準嚎喪,來人,吩咐廚房,這幾日拿出手段來,給她們做些好菜!”
老婆子呵斥一番自去了。這裏四人如蒙大赦,靈虛與梨花喜歡得說不出話來,只是傻笑。
晌午吃飯時,果然多了一樣糟魚、一樣腌菜。梨花吃了一碗,還要再添。見眾人都瞧着她,不好意思地摸一摸左腕上的鐲子道:“瞧我瘦了多少,鐲子都要戴不住了。便死,也該做個飽死鬼嘛!”
蘭芽這才發現這對姊妹衣衫雖不起眼,卻各戴了一隻翡翠鐲子,成色看着極好。
見她注目,靈虛便道:“這是家傳的東西,圍城時怎樣難,爹娘也沒捨得賣了。”說著伸手抹了下來,遞給蘭芽。
蘭芽的外祖母歐陽老夫人有一套極珍愛的翡翠頭面,蘭芽自幼聽老太太念叨得多了,多少懂得一些門道。接在手裏便認出這是一隻清水地、鸚哥綠的透雕翠鐲。質佳、色佳、雕工更佳,難得的是三美俱並!這一隻鐲子,當不下萬金之數。
蘭芽小心將鐲子還給靈虛,從衣內取出自家的金珠項圈道:“這也是家傳之物,可惜,傳了幾代的,到我這裏……便到頭兒了。”
念慈道:“妹妹休要悲傷,這幾日,我已想得停當。只當是被狗咬了一口罷!”她忽地站起身來,看一看窗外,咬牙顫聲道:“我若能回去,頭一個孩兒生下來,我……我親手摔死他!”
房中餘下三人同聲驚呼。
梨花用手捂住了嘴,面色雪白。良久,靈虛結結巴巴說道:“我……我也……也是一般……”梨花“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蘭芽卻覺心頭滴血——她們尚且有狠可發,自己卻連發狠亦成奢望——季瑛,你現下是活着,還是已到了奈何橋上?等着我,我必不教你等太久的!
四人在小院兒里僅過了三天安生日子。到第四天上,風波又起。
這日清早蘭芽有些腹痛,念慈在她房中,搓熱了雙手正給她揉肚子,忽然棉簾挑起,進來一個管事丫頭模樣的藍衫女子。
二人登時緊張起來。這女子掃了一眼屋內,仰着臉兒道:“兩位姑娘,七夫人請你們過去吃茶。”說罷將手一讓,是立等出門的架勢。
二人極快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心中都已瞭然。
這必是“達魯花赤”的哪個妻妾喝醋,趁着老爺不在家,要來處置她們了。天可憐見,這位七夫人若是個膽大的,要麼放走,要麼處死,都好過在這裏等人來糟踐;若是個膽小的,則一頓皮肉之苦怕是免不了的。
再怎樣渺茫,總是有了半點希望。兩人不由一陣振奮。
蘭芽着了衣衫,與念慈攜手,順從地跟那丫頭去了。九歌與念慈的丫頭秋琴也要跟去,給門外的人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