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湊合過吧(三)
猴頭菇,是深山老林中的一種大型肉質菌,喜歡生長在闊葉樹榦的斷面或者樹洞裏,幼小的時候白色,成熟后就變成毛茸茸的黃褐色,無論形狀還是色澤都像猴子的腦袋,所以得名。
最妙的是,這東西往往是相向而長,也就是說,如果你發現了一個猴頭菇,那麼在不遠的地方,往往還能找到另一個。
這到底是啥原理,陸希不知道。她只在《中國土特產大全》上看到過這樣的介紹,還介紹了猴頭菇喜歡生長在森林不太稠密,濕度較高,溫度在20度左右的地方,尤其比較喜歡柞樹。
雖然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這並不妨礙陸希利用這些知識來尋找猴頭菇。在摘下露西曾經見過的那個猴頭菇之後,她朝着猴頭菇對面的方向走了幾步,果然在另一棵樹上又找到一個差不多大小的。
“那邊好像還有幾棵樹,過去看看。”陸希騎在樹杈上向遠處張望。黑松林雖然叫“松林”,但其實是闊葉與針葉混合林帶,以松樹為主,但也有不少闊葉樹。現在已經是初秋,闊葉樹的葉片開始或黃或紅,混在暗綠色的針葉樹之間倒是格外醒目,正方便了陸希尋找。
當然這裏的闊葉樹也不只柞樹一種,陸希還發現了栗子樹,雖然長得不是很好,但樹上也是一團團綠色小刺蝟一樣的栗苞,很多都已經微微裂開,露出了紅褐色的果實。
“回頭可以來拾栗子!”陸希高興起來,這也是可以向外推薦的食物呢。比如栗子燒雞,栗子燒肉,栗子……
細微的聲音讓陸希迅速轉身,然後才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兒——有隻受傷的兔子跑到了她附近,後腿上拖着長長的血跡,正瞪着驚恐的眼睛看着她。
兔子是好兔子,但是——陸希抬頭看向兔子跑來的方向,因為那邊是下風口,所以她到現在也沒聞到什麼氣味,但狼已經靠近了……
是的,是狼,而且還是兩頭!
陸希沒有半點猶豫地摸出聖水瓶,拔掉塞子,對着火摺子用力吹氣。原本已經暗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幾點火星,在得到氧氣之後迅速復燃,夾在草繩中的艾絨和松脂幾乎是瞬間就冒出了火焰。
左手拿火摺子,右手扔下棍子從背筐里掏出一根火把,懟上。同樣抹了松脂的破麻布呼地騰起更大的火焰,並瀰漫開一股讓野獸很不喜歡的煙氣。
這一串動作簡直行雲流水,陸希燒起火把還不算完,把聖水瓶蓋好塞回衣服里,她又把地上的枯枝敗葉迅速聚攏一小堆,同樣點着了。
枯敗的樹葉比樹枝更好燒,更加明亮的火焰躥得半人高,驚得受傷的兔子一轉頭就躥了,而兩頭狼對着這個比兔子更大、肉更多的獵物垂涎了片刻,終於抵不過本能中對火焰的恐懼和厭惡,悻悻地後退,轉頭追兔子去了。
隱藏在遠處的人:“……”不是,他還沒來得及出場英雄救美,狼就跑了?
陸希絲毫不知道已經有人準備出手,只覺得自己有點腿軟——幸好幸好,火摺子沒在關鍵時刻掉鏈子!
“現在怎麼辦?”光球也受驚不小,這可是兩頭狼,而且看起來都是成年公狼,如果沒有火,陸希一個人只有被扯成碎塊的份兒。
“我剛才好像又看見一個猴頭菇。”陸希平復一下心跳,燃燒的火焰的確給人以安全感,她索性又從地上撿了幾根枯枝,“走,先去看看是不是。”好容易來一次,當然要把看見的都摘了,四個猴頭菇差不多就夠她搞一次推銷了。
不知是因為從來沒有被採摘過所以產量豐富,還是因為陸希開始轉運了,她看見的那個還真是猴頭菇,並且根據相對原則,一摘就是一對,只是比先前的兩個稍微小一點兒。
“行了。”陸希從樹上滑下來,把地上的火堆踩熄,以免引起山火,“時候也不早了,趕緊走吧。”總共沒幹多少事,可是時間已經過午了。
“這裏好像——”光球四處張望了一下,小聲說,“好像是你摔下山坡的地方……”
“嗯?”陸希還真沒留意,被光球這麼一說她才發現,確實不遠處那個山溝有點眼熟,前幾天她醒過來之後,就是從這條山溝里走出來的。
陸希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幾步,從這裏可以看見,這條山溝像是被什麼劈開的一條裂縫,不但深,而且溝壁幾乎直豎而下,這要是滾下去可真是摔個結結實實,也就難怪原身會那麼倒霉地死亡了。
而且,露西當時好像還是從樹上摔下來的——陸希的目光上移,落在山溝邊上的幾棵大樹上。其中有一棵特別茂密……
一張臉突然從腦海里掠過。說是一張臉,倒不如說只是匆匆一瞥的側影,頭上戴着的兜帽蓋住了額頭和眉毛,露出來的眼睛鼻子都平平無奇,差不多就屬於落進人群找不到的那種,倒是被兜帽半遮住的耳朵——耳廓長得有點奇怪,軟骨突兀地多出一個尖來,使得整個耳朵看起來像是半展開的蝙蝠翅膀,支支楞楞的。
但這人是誰啊!
這張臉就像一張發黃的舊相片,單獨地在腦海里沉浮,卻找不到與之相關的記憶。彷彿就是哪一天走在街上,擦肩而過的一個人似的。
但這當然不可能了。結合眼前的山溝和大樹,陸希覺得,這個記憶碎片很可能跟原身的死亡有點關係。
要去看一看嗎?陸希猶豫一會兒,還是慫了。她現在沒有什麼戰鬥力,萬一過去了,再來一次死亡觸發,她也就可以跟這個世界說拜拜了。
還是先苟着吧,她現在日子都還是湊合著過呢,少刨根問底比較好。
陸希毅然轉身:“回家!”
然而今天註定沒那麼順利,陸希走了沒一會兒,就聽見遠處傳來雜亂的聲音,有哼哧哼哧和嗷嗷的叫聲,還有人的聲音:“走開,走開!”
“是黑野豬嗎?”陸希頓時後背一緊。
“不是。”光球總算派上了用場,把聽到的聲音跟自己可憐的內存核對了一下,“應該就是普通野豬,好像還有小豬……”
誒,有小豬,那麼大概率就是帶崽的母豬。野豬這東西,最危險的其實是獨行的公豬,一旦被激怒那是要斗到死的。相對來說母豬因為要護崽倒更容易驅散——只要你別想搞它的崽就行。
手頭有火把,陸希思考了一下,還是決定去看看。聽起來像是有人被野豬群包圍了,能救,就還是救一下吧。
野豬的哼哧聲越來越近,陸希從樹后探出頭去,果然看見一群野豬圍在一棵樹下面,其中體型最大的那頭野豬背上插着一根箭,正惱火地用身體去擦撞那棵並不十分粗壯的樹。而在它周圍跟着的有五六頭半大的野豬——還真是一家子。
這些野豬塊頭其實也不特別大,但這麼一群看起來也有點聲勢驚人,最主要的是那個人大概在被野豬圍攻的時候太過着急,居然爬上了一棵沒長大的樹,那樹榦支撐他的體重還行,可是被野豬一蹭一撞,就搖搖晃晃,看起來隨時會斷的樣子。
“走開!”樹上的人還在喊叫,並且向下射箭。但木頭削制的箭頭總歸不夠鋒利,野豬身上又因為在泥里打滾、樹上蹭癢而糊了一層“盔甲”,箭射不死,反而更加讓母豬憤怒,撞得更狠了。
“嘿——”陸希把兩根火把都點燃了,揮舞着從樹後走出去,眼睛卻早瞄好了一棵大樹——要是野豬不肯離開反而來攻擊她,那就馬上爬樹!
不過事情的發展跟陸希的判斷差不多。沒見過世面的小野豬先被火焰和煙氣嚇到了,而它們一驚慌起來,母野豬立刻放棄了樹上的那個人,帶着自己的孩子們撤退了,後背上還插着那根搖搖欲墜的箭,一直跑進了樹林中。
野豬走了,陸希也不打算久留。其實她對樹上這個人還是抱有警惕之心的,從那兩個關卡守衛那兒,她算是對自己這個“雙黑血統”很有自知之明了,而且有的時候人並不比野獸安全多少——這人手裏可是有弓箭的,雖然看起來質量很一般。
“謝謝——”樹上的人卻先開了口。他好像用盡了力氣一樣在樹杈上坐了一會兒,開始笨拙地往下爬,“你,你是黑莓鎮的人嗎?”
“哦——”陸希含糊地答應了一聲,也不承認也不否認,反問道,“你不是黑莓鎮人嗎?”
“我,我是逃難來的……”樹上的人落了地,陸希才確認他的左腿的確形狀不對,有些彆扭地向外彎曲,就顯得比右腿要短一小截——這是個瘸子,還是個年輕的瘸子。
等瘸子直起腰來,陸希才發現,這還是個頗為英俊的年輕瘸子。
年輕人大概頂多二十歲,一頭棕發有些狼狽地散在肩上,他隨手耙了耙,就露出一張輪廓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臉,琥珀色的眼珠映着日光幾乎變成金色,配上他小麥色的皮膚,讓陸希想起朋友家裏養的金漸層。
他手裏簡陋的弓箭和身上灰白色打補丁的麻布衣服彷彿都在證明他窮人的身份,但是這張臉卻分明在高喊“我很高級!”以至於陸希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年輕人好像被她看得有點窘迫,略帶幾分靦腆地笑了一下,從自己腰間的簍子裏摸出一塊東西遞過來:“謝謝你救了我,我,我沒別的東西,這個是我今天剛剛挖到的,送給你。”
那是一塊拳頭大小的松露菌,且外表完好無損,還帶着新鮮的泥土。這樣品質的松露菌,說不定能在商人那裏賣到一枚銀幣!
說真的,就連陸希,沒被這張臉迷惑住,也因為這塊松露菌而動了一下心。這可是一枚銀幣啊,普通的平民日常都見不大着的銀幣,幾乎就能解決她目前的所有困難!
陸希簡直是下意識地咽了下口水,但還是拒絕了:“我沒有做什麼,就是嚇唬了一下野豬,不能要這個。”
年輕人漲紅了臉,急忙地解釋:“不不,要是沒有你,連樹都會被野豬撞倒的,那我一定會死!”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裏簡陋的弓箭,臉漲得更紅了,固執地把手伸向陸希,“你,你一定要拿着,我,我——”
陸希也端詳了一下年輕人的弓箭:“這是你自己做的?你是獵人?”
“不,不是——”年輕人又窘迫起來,“我以前住在楓葉城,鄰居是獵人,教過我怎麼做弓箭。”
楓葉城……陸希搜颳了一下記憶,發現完全一無所知,只知道肯定不在黑莓鎮附近。
年輕人從她的表情上就看出了她的困惑,連忙解釋:“楓葉城在很遠的地方,到這裏要走半個多月呢。”他撓撓頭,想說話又不知該說什麼,於是找補了一句,“我叫何塞。”
“露西。”陸希簡單地回答,“那你為什麼來黑莓鎮呢?”
年輕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左腿,又看了一眼陸希的黑頭髮,這才說:“我的腿摔斷了,用聖水治療之後還是——他們說我是被神厭棄的人……”
神棄者!這個原身的記憶里還真的有。指的就是接受過教堂的治療,可是沒有治好的人。
這種人被認為是遭到了神的厭棄,所以聖水才對他們不起作用。從某種角度來說,這樣的人甚至比露西這種雙黑血統更被人嫌棄,因為雙黑只是“易於被魔鬼引誘而墮落”,在墮落之前還是清清白白的,而神棄者卻是已經明白地遭到了神的厭棄,證明他們其實已經做出了錯事,只是沒有被人發現而已。
呃,你問他們究竟做了什麼錯事?那可就多了去了。是個人你能不犯錯嗎?你罵過人吧?你打過架吧?你撒過謊吧?神全知全能,都看着你呢,誰知道你哪一樣就被神厭棄了呢?
什麼?你說這種錯誤大家都有?那必定是你不虔誠,你看人家同樣犯過錯的人喝了聖水病就好了,那肯定是因為人家虔誠悔悟,所以得到了神的原諒和眷顧。而你不虔誠,神就不保佑你!
啥,你說你很虔誠?來來來拿證據來?怎麼能證明你虔誠?把心剖出來給大家看一看嗎?
心當然是不能剖出來給大家看的,因為剖了也沒用。據說還真的曾經有神棄者受不了眾人的指指點點,跑到教堂門口自殺的,然而死了其實也白死,教堂里的人只出來宣佈神接受了他的懺悔,然後就把他拖去埋了,卻並沒有洗清他生前的罪名。
不過好歹的,這個人在死後還得到了一場葬禮,否則頂着被神厭棄的罪名,死了家裏人也不敢辦喪事,只能偷偷把人往野外一埋算完。
因為有自殺然後得到神的諒解的——反正陸希是這麼理解的——所以神棄者當中自殺率居高不下,那些不肯自殺的於是得到了更多的白眼,認為他們連懺悔之心都沒有,即使不知道犯了什麼錯,也肯定不是好人!
陸希把這些記憶拼起來之後只想罵人:這什麼神棄者,根本就是個莫須有的罪名嘛!不,比莫須有還混蛋,因為這完全就是神職人員治療能力不足才導致的!
你比如說喝了一樣的聖水,有人病好了,有人沒好,這是因為病情的輕重不同,病人的抵抗力與自愈能力不同,治不好是因為聖水的治療力不夠,不信你換個更高級的神職人員來試試,保證有不少神棄者都會重新得到神的眷顧!
而且更糟糕的是,連神棄者群體都要內卷!開始大家都是莫名其妙犯錯的人,雖然被人側目而視,但因為沒有足夠的“罪證”倒也還能活——當然這不包括有些對此格外嚴格的家族,聽說頗有些貴族家裏因為出現了神棄者而名聲威望受到影響,以至於有悄悄把人殺掉的,大概就跟種花家古代時不時的有女孩兒“暴病而亡”一個道理。
但是出現了第一個自殺的平民之後,榮譽感沒那麼強的老百姓也被壓上道德枷鎖了——你被神厭棄已經是你的錯,現在已經有了懺悔的方法,你卻不想用?什麼你說懺悔了會死?死怕什麼!能得到神的眷顧,死後也是升入光明之山去過永遠幸福歡樂的生活,有什麼好怕的?你不去死,就是你根本不想懺悔,你背棄了神明,你是個墮落者!
於是,聖水的無效就轉化成了使用聖水者的罪名,無可辯白,無可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