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流年
翌日回到東宮,李弘見到了李敬業,從他口中得知了李勣與上官儀的會面,他由此斷定李義府的好日子不多了。
轉眼之間,距離李弘見到到東宮報信的李敬業已經一個月了,這段時間一直很平靜,好似一切都像過去一樣,皇帝與李義府都表現地像是那日殿中的“拂袖而去”沒發生過一樣。
李弘從李敬業那裏聽聞,近些日子李義府那邊停了賣官的生意,但卻沒停止收購開元通寶,甚至於李義府和他女婿柳元貞的府上已經在偷偷售賣田地、鋪子、古玩等資產了。
之後,在拜見武后時,李弘像是聽說了某件好玩的事一般,以分享的口吻向武后訴說著他聽到的東西——“我聽說啊,李相公聽信瞭望氣者的話,以為他府中有獄氣,需要積攢兩萬貫錢來鎮壓獄氣。最近李相公好像愈發急了,坊間傳聞,只怕李相公連官賜的永業田都打算賣了呢!”
李義府官居三品,又是實權宰相,他分得的永業田屬於官員福利的一部分,自是良田無疑。所謂永業田,與口分田相對,前者是田主擁有所有權,而後者則不同,而官員的永業田自然要比百姓的永業田多得多。
原則上永業田就已經屬於李義府了,他可以隨便處理——但一國宰相若是真在任職期間賣掉作為俸祿一部分的永業田,這丟的恐怕不知是一個人的臉。
李義府雖然跋扈,卻不是傻子,他哪怕再缺錢也不會幹這種事,只不過人言可畏而已。
沒錯,李弘就是來抽空在武後面前給李義府上上眼藥,其實上次他就隱隱瞧出武后沒打算為了李義府去跟皇帝對着干。
“都是些人云亦云的話罷了。”這回武后沒再說什麼不可對宰相無禮的話,也沒在李弘面前說李義府過去的功績,只像家常話的語氣。
“阿娘,我還知道了件已經確認的事。”
“何事?”武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弘,讓他有種被看透的感覺。
李弘倒沒想着他的心思能瞞過武后,清了清嗓子,說道:“長孫無忌的孫子長孫延阿娘還記得嗎?早前阿耶將他赦免回京的,如今長孫延做了都水監,我昨日在思政殿前聞諸司奏事時還見到了他。”
都不用多提一句李義府,握有選事權的李義府無論如何都跟這事扯不開關係。
武后沒再多說什麼,只是揉了揉李弘的腦袋。
李弘估摸着,武后已經決定放棄李義府了。
一切都很平靜的外表之下卻是波濤洶湧,皇帝向李弘展示了一次標準的政治操作。
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雷霆手段。
起初,右金吾倉曹參軍楊行穎告發李義府受賄為長孫延拿牌都水監一職,皇帝隨即派英國公、司空李勣去驗證真偽。
答案自然是毫無疑問的,隨即皇帝將李義府下獄,並命刑部尚書劉祥道聯合御史台、大理寺一同審訊,仍然由李勣進行統籌監管。
在獄中,李義府仍然接受不了事實,竟在審訊時公然痛罵劉祥道,劉祥道年過六旬,被氣的差點說不出話來,但終究沒被李義府翻出什麼風浪。
案情塵埃落定,不久后,李治下詔,將李義府流放於劍南道巂州,其子婿也都遭到流放。朝野對此無不稱慶,有人甚至寫了篇《河間道行軍元帥劉祥道破銅山大賊李義府露布》,張貼在交通要道上。
在此之前已經決定放棄李義府的武后沒有摻和李義府的定罪,沒有參與其中。
如此,李義府再無援手,正式進入牆倒眾人推的階段。
時人為之語曰:“今日巨唐年,還誅四凶族。”四凶者,即李義府參與買官的三子一婿是也。
其實李義府在為相上也不是毫無建樹,譬如在削弱世家威望的《姓氏錄》,譬如主導禁止五姓七望通婚,世人只敢罵李義府為兒子求娶不到貴女而惱羞成怒,但實際上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真正不滿《姓氏錄》的前身《氏族志》,真正不希望五姓七望通婚的是誰。
是以即便是五姓本身,也只敢在詔書正式下達之前為年幼的子女訂下婚約,不敢違抗。
雖說,後來《姓氏錄》變成了失去了本來意義的“勛格”,後來五姓以‘禁婚家’為榮,並恃此以獲取更多的陪門財……
如此看來似乎還真是毫無建樹……
最開始的《氏族志》把李唐皇室都排在了五姓七望之後,這種明顯的政治不正確但凡是個合格的當權者都不能忍。以至於在《姓氏錄》中矯枉過正,以官職與功勛為準繩,這種與現實差太多的世族排名自然是難以得到世人的認可。
“人心不足蛇吞象”,李義府得到的遠超他所付出的,他猶不滿足,如今的結局早已註定了。
對於李弘來說,李義府的流放只是他生活中的一個插曲,政事堂少了一個莫名其妙看他不順眼的宰相,更多的則是看到了皇帝處理權臣的手段。
至於其中隱藏的更多的意味,李弘自覺還把握不住。
……
有了武后的支持,寰宇圖進展十分迅速,又有李勣牽頭,軍中有見識的將領都願給個面子,再結合朝廷本就有的輿圖以及李弘有些模糊的記憶,準確度極高的寰宇圖橫空出世,東起倭國西至拂菻(拜占庭),北包北海(貝加爾湖)南至天竺。唯一的遺憾是李弘所有與將軍的接觸都隔着一個中間商李勣,當然,李弘明白武后的謹慎。
四月,李治幸蓬萊宮新起含元殿,興緻盎然的皇帝開起了朔望及重大節日才會開的大朝會,李弘同樣在列。就連武后都在殿後等着,這是有先例的,昔日太極宮兩儀殿皇帝與褚遂良就廢后一事爭執,褚遂良以死相逼,武后沒忍住從殿後衝到殿前,怒斥:“何不撲殺此獠!”相較於此,在殿後等着還算事嗎?
寰宇圖以百里為一寸,經過多次修正,最終形成了寬約七米,高越五米的大型輿圖,若是要看清,還得鋪在地上。
巨大的輿圖與高大壯麗的含元殿剛好相配。
李弘獻圖於御前,其中自然鮮明地標出的大唐的領土,包括各大都護府羈縻州。這時候大唐的領土距離最鼎盛時期基本只差一個高句麗了,親眼看着太子獻上的巨大輿圖,李治自然十分高興。
皇帝一高興,大手一揮,賜李弘絹三萬段,李弘之後,所有參與的人自李勣、許敬宗以下皆有賞賜。
除此之外,看着地圖上的吐蕃和高句麗難免覺得有些礙眼,原本經過去年圍攻高句麗的失敗而平息的心又蠢蠢欲動起來。但從地圖上看,相較於高句麗,分明是卡着大唐與西域通道的吐蕃更加顯眼,也更能吸引仇恨值。歷史上,在不得已的西域與遼東的戰略抉擇中,李治選擇了西域。
次日,李弘上疏占城稻的引進和棉花的推廣,帝后都極為重視,畢竟是太子主動做的第一件實事,只要稍微靠點譜,帝后都願意將之完成,成為小太子的政績。而占城稻與棉花李弘都已經調查確認過,並提出試驗田的建議,直讓帝后覺得太子真的長大了,自然是鼎力相助,樂見其成。
若非帝后對東宮官員、內侍、宮人等一清二楚,恐怕他們都要懷疑太子背後藏着什麼人了。
獻圖之後,李弘再度安分起來,默默看着占城稻和棉花的推廣開花結果。
龍朔三年冬十月,絳州有麟見於介山,后含元殿前麟趾見。這種祥瑞身為年號達人的李治自不會無視,待到十二月李治下詔,改次年正月一日為麟德元年。
這個年號勾起了李弘的記憶,他只記得上官儀就是麟德年間死的,死因是宦官王伏勝舉報皇后在宮中行厭勝之術,皇帝找來上官儀詢問意見,早就對皇后參政不滿的上官儀勸諫皇帝廢后。李治耳根子向來軟……或是表現出來耳根軟,於是便聽從建議讓上官儀擬下廢除皇后的詔書。
以武后在宮中的經營和耳目,廢后的話一出,就有皇帝身邊的侍者向她通報消息。廢后詔書墨跡未乾,武后就已經跑到皇帝面前哭訴了,這下,李治又不忍心了,表示他本來沒想廢后,都是上官儀勸他的。
結局很有教育意義,上官儀和兒子上官庭芝被殺,剛出生的上官婉兒隨母親被沒入掖庭宮為奴婢。充分說明了沒事去攙和旁人家事是沒好果子吃的,說不定還會被你幫的人賣了。
後世有觀點認為,這次廢后風波雖說被武后輕易化解了,但卻讓武后感受到了極大的危機感,讓她意識到皇后之位並不安全,促使她朝着更高的權利地位進發。歷史上,廢后風波之後,武后便和高宗一同上朝,心懷愧疚的李治同意了武后垂簾聽政,史稱“二聖臨朝”。
對於現在的李弘來說,他必須儘可能地阻止這件事的發生,避免武后在政治上更進一步。對於上官儀,倘若他一根筋的堅持廢后,李弘也只能聯合皇後送他走上老路了,至多對他的兒子上官庭芝說一句“汝妻女吾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