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且說林黛玉乘轎出了榮國府,離鼓樂聲越近,行進速度越慢,轎外聲音也越嘈雜。
她透過紗窗往外瞧了一瞧,見車輛紛紛,人馬簇簇,心中略驚訝。
前幾日,她在府中偶聞丫鬟婆子們嚼舌根,具是賈家哪幾房不來觀禮、哪幾房窮得吃不上肉也不願來吃席,林黛玉自想着大哥哥的婚禮熱鬧不起來,若她也不來,姑媽定傷心,萬萬沒想到會是這般門庭若市的情景兒。
馬車、轎子有條不紊往府里進,入府門前,炮聲響、喜樂鳴,並伴着叮噹嘩啦之聲,原是小廝家僕每人懷裏抱一大簸箕,裏面堆尖兒的銅子,正沿街拋灑,引孩子、行人爭搶。
好熱鬧,林黛玉心中感慨,也替姑媽高興。
進了府門,行了好一段方住轎,包媽媽打起轎簾,扶她下轎,只見儀門外的寬闊空地上,落了好些轎子馬車,各家太太奶奶姑娘們下了之後,又有序往外撤去。
林黛玉初到陌生之地,見了這許多人,因着有熟悉的包媽媽在身邊,不似剛入外家時那般心慌謹慎,也不怕行錯說錯,舉止大方風流,跟着人群往裏走。
忽的,包媽媽停住,攜她望着一個方向,“姑娘,姑奶奶和小公子來接您了。”
林黛玉抬眼望去,見一女子牽一個三四歲的孩子迎她走來,含笑望她。
林黛玉這才明白,姑媽總說她“合該是林家孩子”是何說法。
只見那女子長得花容月貌,身條兒弱柳扶風,與姑媽和她極為相似,想來,林家姑娘都是這般模樣吧,可惜她少回姑蘇老家,見的姊妹不多,黛玉這一想,頓覺寂寞又遺憾。
女子到了跟前,黛玉福身喚了聲“姐姐”,女子還了半禮,給她介紹孩子。
林黛玉知道,此是姐姐獨子,名喚越哥兒,姑媽說是個古靈精怪的。
越哥兒見小姑姑,簡直像見到了小版的母親,小小個人兒學着大人模樣打恭作揖,身形還不穩,晃晃噹噹的,可把黛玉喜壞了。
垂眼望着玉雪可愛的小侄兒,林黛玉想起早夭的弟弟,心中酸澀,若弟弟像侄兒這般健康長大,定也如此靈動討喜。
直到肉肉溫熱的小手,攥住她常年冰涼的手指,黛玉方收回情緒,是了,今兒是大哥哥大喜之日,不該想這些的。
隨後,姐妹並肩而行,有問有答,伴着越哥兒俏言插科打諢,三人有說有笑,帶着身後的丫鬟婆子們進了內院花廳。
臨近吳家門口,賈家人開始奏樂鳴炮,身騎高頭大馬的賈琛,只見被人抱着走在最前方的大雁一驚,發出“嘎嘎”叫聲,心中好笑,又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往外冒。
吳家亦如賈家一般,到處鋪紅挂彩,聞得炮聲響,儐相、家僕早已準備好,引着新郎官進門祭拜吳家先祖,見過岳父母及親眷后,方去接新娘子。
只那堵門的親兄弟、堂表兄弟們着實不成器,季聞裘良等一眾“紈絝”做了萬分準備,卻連一分都沒施展上,頗為遺憾,幾人只商量着,等今晚,將這力全使在鬧洞房上。
吳家堂表兄弟們也很無奈,吳侍御夫婦千叮嚀萬囑咐,做做樣子就行,生怕女婿娶不走女兒,不過,想想自家堂表姊妹的名聲,也是!萬一真娶不走怎辦?遂不敢為難。
至於親弟弟,跟這個姐姐不親。
長姐幼時長在祖父母跟前,半大年紀進宮,回家后一直“躲”在屋子裏,他們除了從她手裏哄點兒東西,也沒甚交集,哪來恁深感情不舍她出門子,自然應付應付就過去了。
胤礽就如此容易到了吳熳門前。
吳熳這頭,天不亮便被叫起,換嫁衣、絞面,聽全福人邊上頭,邊念那耳熟能詳的吉祥話,明明上輩子演過不少次的場景,本該從容以對,如今卻略有幾分不自在。
及至喜婆聽得屋外人聲嘈雜,知是新郎官來了,急忙為她蓋上喜帕,牽至門前,簾櫳掀起的那一瞬,吳熳能感覺到無數目光落在她身上。
紅布掩面,她卻在無數中尋到那一道特殊,一如那日山上,看似溫潤實則霸道。
被如此注視着,她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因人多而反射性綳起的手指也鬆了松。
胤礽自也看着那抹纖細的身影伏在喜婆背上,一如當日山上,她被老僕背走,只那時披風裹身,如今喜帕遮面,明明只見過那一次,女子的面容卻在眼前清晰浮現。
兩人在眾人的道喜起鬨聲中,出了吳家門,胤礽聽得喜婆叫她哭,她毫無反應,他忽的想起那日仰面望天時她淡漠冷靜的眼神。
女子被送入轎中,儐相贊禮,他騎馬繞轎三周,終於回程。
賈家,林黛玉隨姐姐林雅茹進了待客花廳,裏面坐了許多姑父與大哥哥故交友人家的女眷,只少數賈林兩家人。
林家來人少,是因在都中及附近幾地族人少,而賈家人少,可能只是單純忌諱,林黛玉想起榮府中的舅母嫂子,及那些閑言碎語,只惱這些人偏聽偏信。
不過意外的,她竟見到了東府的珍大嫂子與蓉哥兒媳婦。
婆媳兩個在人群中穿行,似珍大嫂子正在給蓉哥兒媳婦介紹面前的夫人太太,也似兩人正在幫姑媽招待人。
林黛玉只看了兩眼,便被姐姐引着見了到場的林家人,伯娘嬸子姐姐們,無一不誇她長相標緻,氣質不俗,不愧是他們林家的姑娘,態度親昵憐愛。
黛玉這才終體會到林家人對幼年子嗣之愛護,即使不知隔了多少輩的遠親,待她,也比親舅母真心、用心、親近。
還有,她今兒可算知道了,“像林家的姑娘”是個好誇詞,林黛玉邊心酸想哭,邊又想笑,五感交雜。
賈林氏今日實在忙,虧得親朋故舊都是體諒人的,都道讓她只管忙她的,她們自己會找樂子,這才抽空見了見黛玉。
看她眼裏都是笑意,也不嫌鬧,心下稍安,帶她見了幾位林海信中提到的世交家的夫人,那幾位也帶了家中姑娘來,正好給黛玉結幾個手帕交,將這世交之情延續下去。
果然,書香世家的姑娘興趣愛好都差不多,不一會兒子就聊到一塊兒去了。
你問問我讀了哪幾本書,我問問你那詩何解,見解多相同,可不就歡喜,迅速熟稔起來。
花廳中的夫人太太們也樂見其成,趕了一眾咭咭呱呱的小姑娘花房裏說去,省的吵得人頭疼。
林黛玉似遇到了一群惺惺相惜的知己,聯詩作對、討論學問,將寶玉都暫拋到腦後去了,頗有幾分樂不思蜀的意味兒。
不多時,聽得外頭炮聲隆隆,敲鑼打鼓,丫鬟們歡喜跑進來知會:新娘子接來了。
小姑娘們興趣更濃,牽着手一涌而出,觀禮去了。
賈家門前,胤礽下馬,取過喜婆手中牽紅的一頭,聽着儐相贊禮,引新娘下轎。
此間婚儀少了滿人射轎、跨馬鞍的習俗,胤礽頗為遺憾,不過又想吳家女身手不錯,那虛禮似也不甚重要。
吳熳眼前一片紅,耳邊人聲鼎沸,只跟着手中紅綢牽引,跨火盆、踩瓦片,步入正堂。
正堂右邊,一眾小姑娘們隔着屏風探頭觀禮,黛玉靜靜立在一旁,手裏溫溫熱熱的,小越哥兒又來了,緊緊握着她的手指說,娘親讓他來照顧小姑姑,逗笑了姑娘們,偏他沒知沒覺,挺着小胸膛,神色嚴謹認真,黛玉不覺露出笑意,只覺暖心。
新人進堂,林黛玉這才隔着屏風,見到了只從別人口中聽說過的琛大哥哥,也才明白寶玉所說,琛大哥哥不似賈家其他叔伯兄弟是何意。
黛玉少見過幾個賈家年輕一輩的兄弟子侄,大多眉清目秀、白皙文弱,大哥哥確與他們不同,面容俊美逼人,身材挺拔頎長,站如松,氣如竹。
林黛玉恍惚想,似琛大哥哥這般的,才是武將起家的開國國公府子孫應有之樣吧。
她目光流轉,落在一旁的未來嫂子身上。
一身鳳穿牡丹嫁衣,艷麗荼蘼,雖不見面容,但光立在那兒,便有一股子氣度在,身量也較一般女子高些,與琛大哥哥正相宜,如此一看,端端是一對璧人。
黛玉暗道,難怪姑媽那麼滿意。
堂中,新人在儐相指引下,拈香祭拜神主與祖宗牌位。
林黛玉突覺右邊身子一墜,原是越哥兒忽然蹲了下去,正伸頭往新娘子蓋頭底下看,引得姑娘們皆拿帕子捂嘴笑,黛玉也忍俊不禁。
姐姐這才走過來,拍了一下他的屁股,低聲說道,“小笨蛋,急什麼,一會子上新房裏看去。”
越哥兒嘟嘴委屈道,“現在就想看嘛……”
又引得姑娘們一陣笑。
那頭,胤礽低頭叩拜,再起身,便見一金光閃閃英靈撫須站在牌位后,望着他和吳家女不住點頭,似很滿意。
胤礽無奈,每到年節祭祀,逢他上香,這位祖宗就來享香火了。
這也是他為何知道紫氣能引來文曲星的原因之一。
離胤礽最近的吳熳,先察覺到胤礽情緒起伏,又感覺前方香案上似乎有異樣,輕輕扯了扯手中牽紅,似問又似提醒。
胤礽默契輕扯回應。
吳熳一愣,她似明白此是“沒事”之意,心中又生怪異。
拜完祖宗,便是正式拜堂。
賈敦賈林氏一身吉服高坐,滿臉喜悅,心中欣慰,及至儐相那聲“禮成”贊出,夫妻二人方將心徹底落回肚中,兒子的婚事終於成了。
隨着新人被送入洞房,外間開席。
新房內,新郎新娘端坐床上,聽着全福人指引,丫鬟們捧着蓮子花生等物撒帳,然後新郎掀蓋頭,見了新娘,眾人屏息。
眉如黛,膚如雪,唇如梅,這位全福人賈家這邊近親,頭一次見吳熳,只滿口讚歎、恭喜胤礽,“新郎官好福氣啊!”
胤礽見了,也恍神一瞬,她與那日見到又不同。
時她未施粉黛,陰氣入體,被凍的唇色發白,只唇心留一點粉,凄楚素凈;
今日一身艷麗紅嫁衣及紅唇,荼靡穠艷,再配上那雙清冷淡漠的黑眸,極致對比,胤礽竟像個未經人事的毛頭小子,喉間乾渴。
食指緊緊按住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方未露異樣。
兩人遵禮飲過合巹酒,外間已開宴,他須去應酬,叫來兆利傳飯與她,兩人還沒來得及說上一句話,院裏就有那群“狐朋狗友”使人來催,“琛爺,您快出來呀,您再不出來,我們爺就要提前來鬧洞房了!”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閱讀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