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醫院
桌面上同步盪開一圈淺綠色波紋,擴展成一幅桌面螢屏,上面顯示出一隻白白胖胖的雪人型機械人。
“岑初先生您好,我是後勤部128號送貨員,為您帶來先前下單的所有需求貨物!”它的聲音聽起來脆脆嫩嫩的。
岑初挪開桌面上的輯閱板,鎖住屏幕。
“進來。”他疲倦地應道。
房門打開,128號小雪人拖着一輛小物資車進了門。它走起路來一晃一晃,頭上兩根人造樹杈也跟着搖擺。
“您好,這是您需求的物品,其中包含……”
岑初瞥它一眼,腦袋還撐在手上,他並未掩飾自己的狀態,沒有客氣地打斷它的話語。
“直接放好就行,謝謝。”
“好的,岑初先生。”
128號送貨員應下,當即將物資車內的東西逐個放入集物架與食物儲藏櫃內。
“這是根據醫療就診單計算得出的當周推薦食譜,其中包含……”
“安靜點。”
“噢,好的,岑初先生。”
安靜地放好物資,128號送貨員走到物資車邊上,又向岑初說起話來。
“岑初先生,物資全部送達,還請查收,請記得按時按量用餐。”
“另外,您的面色看起來不是很好,最好儘快去一趟醫院,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為您提供速達服務。”
岑初問:“胡醫生在醫院嗎?”
“胡醫生今天在醫療部工作。”它答道。
“嗯,謝謝,你可以走了,”岑初說:“順帶一提,送貨員加載仿人情感模塊只是一種資源浪費。”
“嗚,”小雪人臉上露出一瞬間的失落,很快又恢復如常,認真回答,“好的,岑初先生,我會將您的意見向上反饋,願您生活愉快!”
送貨員推着推車很快離開了房間,岑初收起板子。猶豫了下,還是起身披上外套。
在十一艦蘇醒之後,他的身體就變成了現在這種隨時都可能倒下的脆弱樣子。
先前進行了一場模擬指揮,剛才又下意識用腦力計算能量閾值,簡簡單單兩件事情,身體就跟造反一樣,難受得不行。
恰好最煩人的胡醫生不在,可以趁這時候去注射一劑,緩解下癥狀。
生活區被分作一區與二區,是艦內唯一開放模擬天象的區域。
兩區之間日夜顛倒、冬夏相反,岑初居住在一區,現在正是夏末日落時分,要是願意多走兩步,到對面二區看看,那大概能見到小雪飄揚,旭日東升。
氣溫適宜,溫差不會過大,主要的模擬重點都被放在“現象”上。
但對岑初而言,這樣“適宜”的氣溫多少有些涼意。
風格一致的天青色建築有序排列,中間點綴着不少紅紅綠綠。門口正對着的地方種了一棵半人高的小樹苗,岑初經過時多看了兩眼。
他鮮少落地生命星球,這種仿陸地的景色對他來說有些新奇。
但也僅限於此。
他注意了兩眼,便不再多看。
醫院與一區相鄰,岑初的住處被專門安排在距離醫院非常近的位置,以他的速度,走路也只需要五分鐘。
剛一踏入醫院,大廳數十雙目光先後向他投來。
數道吸氣聲在各處響起,原本吵吵嚷嚷的交流聲安靜下來,這種異常的反應惹得其他人也向門口投來注意力,而後再移不開眼。
進入醫院的長發男子個子高挑,長領外套半掩着的臉頰上不見血色,全身上下散發著一股遊離於塵世之外的生冷氣息。
漫不經心地向廳內掃來一眼,眼底涼意危險得很。但他渾身上下透着的病氣將這危險掩於其中,只讓人覺得一股刺激自脊背起,又尋不到根源。
“我靠!”醫院一角,有人下意識地爆了一句粗口,在突然寂靜的醫院大廳中顯得格外突兀。
身邊的朋友急忙捂住他的嘴,尷尬而歉意地向著岑初笑了笑。
那人直愣愣地盯着岑初,朋友滿臉丟臉,又將他的眼睛給捂上,自己的目光卻沒忍住往來人身上飄去。
有人按捺不住,喉頭滾動,偷偷抬起通訊儀板對着岑初。
輪值醫生見到來人,立馬同手上的傷患低聲交代兩句,起身上前,揮退機械人小護士。
“岑先生,來這邊吧。”醫院工作者對岑初很是熟悉,準備將他領入單獨的醫療室里,態度十分友善。
長髮指揮官將目光收回,落在眼前的年輕醫生上。
“不用,我只是來注射兩劑藥液。”
冷清的聲音禮貌回復。
他們的聲音沒有刻意壓低,大廳里的人也都聽到了這一聲“岑先生”。
“……姓岑?”醫院靜默半秒,突然有人低聲疑問,“這姓可不多見,我也就只聽過今天那位一級是這個姓。”
“就是他,我在考核區現場遠遠見過他一眼!”
這句話一出,大廳突然喧鬧起來。
他們沒敢大聲喧嘩,只是交頭接耳、小聲議論。
有人猶豫地問:“我聽說了,是不是那位模擬指揮滿分,卻連裝甲都穿不了的指揮官?”
“不可能吧,穿不上裝甲平時要怎麼出任務?”
“我朋友在任務中心查了他的過往記錄,一片空白,好像根本就沒出過實戰任務!”
“不止如此,他的模擬考核成績剛剛進重審了,這年頭成績重審什麼意思大家都清楚。”
身份一曝光,不少人覺得可惜無比,沒想到這麼好看的人竟然就是今天惹起了艦內巨大議論的那名指揮官!
要說起這名“一級”指揮官,他們內心也是無比複雜。
大約在三個小時前,艦史上第一位獲得“一級”頭銜的指揮官突然出現,獲得滿分的事情很快傳遍全艦,掀起軒然大波,無數小隊摩拳擦掌想要衝上前去搶人。
一波未平,甚至還沒等人趕到考核現場,就聽說這指揮官又創一項新高——反向新高,零分的基礎體質考核成績在榜單最底被壓得嚴嚴實實。
這下好了,有隊的、沒隊的,甚至包括已經退役的單兵指揮們都坐不住了。
成績過於不合理,懷疑聲也極速膨脹。終於在半小時前,有人舉報成績的可信性,很快,滿分成績未能通過初審階段,進入重審。
有人望着長相實在太過驚艷的長髮指揮官,可惜嘆氣。
再小的聲音合起來也會變得十分嘈雜,讓人想聽不到都難。
岑初把他們的議論聽得一清二楚。
他眉頭一皺,不是生氣,而是對他們話語中的內容感到深深的疑惑。
他們竟然懷疑自己從來沒有指揮過實際戰爭,理由在岑初看來相當好笑——就因為自己穿不上外骨骼裝甲?
醫生一直暗中注意着岑初,見他目光投向大廳,秀眉皺在一起,白皙且略顯瘦削的側臉顯得格外冷淡,以為他是聽到別人的議論而感到不悅,當即扭頭大聲喊了兩句“安靜”,噪雜聲小了許多。
這才回過頭,安撫兩句后說:“注射藥液治標不治本,只能暫時緩解你的癥狀。我不像胡醫生那樣要求你去醫療部做縱深檢查,但普通檢查總是要有的,你這身體情況可不是些自己注射兩劑就能好的小問題。”
岑初回過神,搖搖頭,“昨天我剛從那裏出來,不想這麼快又進去。今天情況還行,注射兩劑就夠了。”
“你……唉。”醫生頭疼地搖搖頭,眼前這人只在醫院待了四天,其我行我素的名聲就已經在醫生之間傳開來。
他知道自己勸說不動,只能放棄,“行吧,那就先按你說的來。”
他認命般喊來一隻小護士機械人。
“岑先生您好,請跟我來。”
小護士機械人將岑初帶到一處安靜的角落,讓他在醫療椅上坐好,從背後拿出一個細長針管。
盯着他白得有些透明的皮膚,小護士機械人問:“不如換成磁極導療吧?”
“不用。”
“你皮膚好白,針頭插進去我會心痛。”
岑初臉上沒有表情,整個人顯得有些冷淡。他將不久前才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仿人情感模塊有些浪費資源,沒必要加載。”
小護士機械人靦腆一笑,撓撓頭,“但大家都挺喜歡的。”
“是嗎。”岑初點點頭,不再提這問題。
針管埋入皮下,小護士很快離開。醫院漸漸回歸原本的音量,岑初多次捕捉到自己的名字。
他對他們的邏輯依舊很是疑惑,不知道為什麼出艦一定要穿裝甲,戰爭又一定要出艦。
岑初不會天真地認為能在星空中存活下來、生活狀態看起來至少這一代人尚未遇見過滅艦危機的艦隊,會連邏輯二字都說不明白。但也因如此,他才更加不解。
醫生處理好一名傷者的出院審查,休息間隙側頭看去,長發美人似乎專註思考着什麼問題。
分明的下頜線讓對方看上去有些瘦弱,病容過盛,蒼白的臉頰上唯有薄唇和眼尾帶着一絲緋紅。安靜時候見不到那雙眼睛裏的冷意,光從外表來看,溫溫軟軟,就好像世間最為精美的瓷器。
他一時看得有點呆。
到底是得多麼優秀的基因,才能生出這樣完美的模樣來?
突然身邊有人喊一聲“醫生”,他猛然驚醒,朝着來人歉意笑笑,背在身後的手心不知何時抿了一層細汗。
“稍等,馬上就來。”
岑初沉思半響,卻想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就在這時,一名身着淺藍色制服的青年指揮官向他走來,微微一笑,坐到身側。
“你好,我是許煌,跟你同批的指揮官,”青年禮貌地伸出手,“認識一下?”
“你好,”岑初斂起思緒,伸手碰了碰,“岑初。”
“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是剛才考核消耗太大嗎?”許煌關心地問道。
這個問題在岑初看來毫無意義,他低咳兩聲,沒有回答,問道:“什麼事?”
年輕指揮官被他的態度堵了一下,索性單刀直入。
“你的考核情況已經傳遍全艦了,穿不上裝甲,任務記錄也為空。我自認人際網很廣,艦校跟我同屆的指揮官幾乎全都認識,卻從沒聽過你的名字,我問遍了上下兩屆的指揮朋友,甚至找不出一個認識你的人來。”
“這隻有一種可能——你根本沒在學校指揮系進行過學習。”
他斂起禮貌笑容,側頭直視着岑初雙眼,目光逼人,像是要將岑初穿透,“那麼請問岑指揮,你是怎麼獲得模擬指揮滿分成績的?”
“怎麼獲得的?”岑初單手撐着臉頰,渾身病氣讓他皮膚白得幾近透明,彷彿手指一戳就能戳倒。
他平靜地問:“這麼簡單的考核,滿分不是理所當然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