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話 荊棘門中生荊棘(上)
天上與塵屬六使者對戰雖然不久,可因為時間領域,九牧已過三天,這三天中,自也有事發生。
先說荊棘門中。當日真人乘馬離開南安郡,南安郡僅距荊棘門幾百里,可真人身上傷勢不輕,座下馬匹不快,一日一夜后才到荊棘門中。真人回到門中,早被一個院中讀書的眼尖孩子看到,吱哇一聲:“爺爺回來了,爺爺回來了……”一眾孩子聽了,忙都把書扔了,一股腦嚷去真人身邊,竄跳着把真人扶下馬匹,蹦躂着把真人攙上山路,七拐八拐、吵吵鬧鬧地進了廳堂,將真人壓在凳子上,然後,有的沏茶倒水,也不管或涼或燙,你擠我攘地搶着喂到真人嘴邊,有的捏肩捶背,也不管或輕或重,七上八下的敲打着真人身軀,把真人伺候地那叫一個“周周道道”、“服服帖帖”。
真人強打倦體病身,和藹問:“娃娃們,這些天都看了哪些書啊?”
“學了禮書!”“念了詩言!”“修了德講”“讀了曲賦!”“看了耕義!”“習了織方!”“認了樂理!”“識了果譜!”……一群孩子們嘰嘰喳喳地搶答了一通。
“好好好,讀書就好,少年不可一日不讀書。”
正說之際,一個姑娘的聲音氣洶洶傳來:“怎麼都把書扔了?”原是被吵鬧聲驚動的藍彩尋來,藍彩轉進廳門,正要訓上幾句,忽見孩子中高坐一人,忙止了訓話,可一時錯愕,只是把頭低下,手足無措地立在原地。
“藍彩來了?”
“師……師父您回來了?”
“嗯,門中一切都好吧。”
“一切都好。祝前輩夫婦剛講完晨課,去了後面歇息,萬姐姐和朱丹、祝彤正在準備晌午飯菜,弟子正在……正在洗衣服,以為孩子們又在胡鬧,所以聲音大了些……”
“不礙事,不礙事。”
“師父,天……您此去順利嘛?”
“此事說來話長,去把大家找來,為師一併講說。”
“是。”藍彩急忙退出,出門之際,瞪了眼一眾孩子,孩子們莫敢不從,都乖乖別了真人,又看書去了。
不一會,三位姑娘先到,一進客廳,三處火紅躬身拜見:“見過真人。”“真人好!”正是駐暮城三位英才萬霞、祝丹、祝彤,但見中間姑娘俏身軀頗具英氣,長睫毛柔放霞光,英氣入霄漢,驚得霞光散,正是萬霞;左右二女雙眼明快,容貌秀麗,黑溜溜的眼珠透着活潑,二人身材、容貌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乃是雙胞胎祝丹、祝彤,外人可是實在難分哪個是祝丹,哪個是祝彤,這不,二人連問候真人的話也是一樣。
“不用多禮。”
“真人、真人,月前聽說您受傷了,現在怎麼樣?”祝丹、祝彤齊刷刷衝去真人前,不住關心探望。
“還需三、五天便能全好,你們不須掛懷。”
“這樣啊。”二女異口同聲了一句,真人左邊的姑娘忽然問道:“真人、真人,你說我是祝丹還是祝彤?”
“這……”真人摸了摸灰白鬍須,一時也辨別不出。
真人右邊的姑娘開口道:“真人,給您個提示,祝丹的左邊是祝彤,您說我是祝丹還是祝彤呢?”
真人道:“那當然你是祝彤。”二女中,只有一位左邊有人,因此真人根據提示,很容易就認了出來。
“哈哈,對了,真人,以後看這裏,看這裏。”說著,祝彤指了指額間。
真人看了一看,祝丹的眉心有一抹火紅,就如紅日,祝彤的眉心和兩處眉頭各有一撇火紅,就如霞光,如此果然好辨認許多,問:“這是你們用硃砂畫上去的?”
祝丹道:“那當然不是,那樣不得天天畫,那得多麻煩,是我們這兩個月運轉‘似火驕陽’心法時,我多在攢竹穴、印堂穴多停留一會,而祝彤則是只在印堂穴多停留一會,於是就成這樣了。”
“你們膽子倒大,難道不怕意外嗎?”
“真人放心,我們這不是好好的嘛?”
“真人啊,可別被我那兩個丫頭騙了,她們就是用硃筆點的。”話落,祝城主夫婦笑着走了進來,祝夫人面容平易可親,祝城主滿面紅光中多了不少老先生的儒雅書卷氣,他夫婦身後跟着有些悶悶不樂的藍彩。
“原是這樣,就說她們怎敢亂來。祝城主、祝夫人,快請坐。”
祝城主夫婦走去真人下位,坐下之際,祝城主順手用手中的書卷在祝彤的頭上敲了一下:“修道之事,怎可胡編亂說?”
“我們這不是給真人解悶嘛。”祝丹、祝彤又是異口同聲道。
祝夫人道:“廚下火熄了沒,可別像上次一樣差點把房子燒着了。”
祝彤吐了吐舌頭:“還真沒有。”說著,就要跑去廚房將火熄滅,路上還不忘回頭說:“真人,等我來了再講。”
萬霞笑着攔下:“師妹,我早把火滅了。”
“是嘛?”祝彤急忙停下,祝夫人便將四女拽着坐下。
祝城主問:“聽說真人受傷不輕,恢復得如何了?”
真人道:“尚需幾日,便可無恙。”
“真人要千萬保重,九牧還要仰仗你主持大局。”
“祝城主,我理會得。”
祝彤問:“真人、真人,快將此去之事說給我們。”祝丹也跟着道:“天魔實力有沒有變強,四城五門有沒有人受傷,那麼多俊傑、英才們都表現如何?”
真人道:“已近中午,可不能餓着孩子們,我就盡量短說。”於是將近來發生之事一一告知眾人,而後絲毫不提自己之傷,只說南安郡不好強守,因此原城主、郁城主他們正在着手疏散百姓,他則先行回來。
祝城主問道:“真人,三牧接連失守,乃是因為北風將塵埃吹去三牧,使天魔實力得以盡情發揮之故,眼下就算我們重整旗鼓,也是以卵擊石,要想奪回三牧,須等塵埃散去,以您之見,這塵埃還會在三牧盤桓多久?”
“三牧不比天魔域,沒有飛煌山和遍地黃沙助長塵埃,按理塵埃會很快消散,可就如我們沒有預計到北風大起一樣,或許天魔也早有維持塵埃不散之法。”
“莫非真人已發現什麼端倪?”
“祝城主有所不知,我離開南安郡之際,為了儘快趕路,曾施展‘蒼駒過隙’,可召喚道竟不能隨心而動,起初,我以為是傷勢之故,可等離開南安郡範圍,‘蒼駒過隙’便可用出,我心下驚疑,又退回幾里,果不其然,又不能使出。為尋根究底,我試着使出‘用晦而明’,這才發現清明之氣中竟夾雜着一種沉重抑鬱的混雜氣息,這情形,與在塵埃中施展功法頗有相似,令我十分不安。”
“真人修為高絕,竟都會有誤會,可見這樣的變化十分細微。難道南安郡中發生了什麼事?”
“這些天,我曾幾番詢問郡中情形,可郁城主都避而不答,令我難知其實。”
“想必是她擔心您的傷勢,不想讓您徒增煩憂。不過這一發現,的確佐證了天魔此番邁過九嵩山之舉是精心謀划而來。如今,天魔有了三牧作為依託,又有不知從何而來的混雜氣息侵蝕清明之氣,他們下一步必將東進,以蠶食九牧,真人,我們該如何應對?”
“天魔東進有個前提,要麼是塵埃東蔓后,要麼是春暖花開時。總而言之,此時我們只能靜待時機,在此期間,我們有四件事要做,一是安定九牧萬民之心,兩個月來多地百姓流離失所甚至慘遭荼毒,我擔心九牧可能會出現當時駐暮城的困境,我們不得不防;二是隨時注意天魔動向,儘可能弄清楚混雜氣息從何而來,又該如何消弭;三是悉心指點眾晚輩,好讓他們能儘快獨當一面;四是找尋一人,聽說那人來歷非凡,對天魔知之甚詳。”
祝丹、祝彤齊問:“找尋一人?真人要找的是誰?”
“常聽傳聞,有人暗助九牧,你們可有印象?”
祝彤道:“這些年,常有天魔過九嵩山,打探消息,侵掠百姓,總有一人,屢屢出手,趕走天魔。”祝丹不甘落後:“人們都說他身邊跟着一位少年,屢助九牧卻行跡飄忽,居無定所,不知其姓名。”
真人點了點頭:“若我沒有猜錯,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和布下天網的人乃是同一個。”
祝城主驚問:“天網是他布下?”
“是的,而且我們與這個人曾有一面之緣。”
祝城主疑道:“一面之緣?”起身在廳中踱走幾步:“這些年我都在荊棘門中,所見之人皆叫得上名姓,難道是……”猛望向真人:“難道是當年我們送走三位聖獸大人時所見的那位男子?當日三位聖獸大人身邊跟着兩個人,一個是梁城主的女兒、御獸垣弟子梁悅,另一個是蓄着鬍鬚的男子。當時,他雖然不曾開口,可因他神色肅穆,氣度不俗,又能與聖獸大人相識為伴,因此,你我還有議論,對他的身份也曾有猜測,猜測出他來歷非凡,可萬萬沒想到,我們要找的人,竟與我們當面錯過。”
真人道:“聖獸大人臨別之時,故意帶他來見,是委婉地將他引見於你我。至於為何沒有明言,我猜想是那人有傷在身,所以聖獸大人不便說開,免得他處於兩難。由聖獸大人不便明言的苦衷,以及那人及時布下天網之事,又可推知,他與天魔甚有淵源,天魔必欲除他而後快,所以有傷的他不便與天魔正面為敵,這也就能解釋,為何他的傳聞只存在於九嵩山以東以及屢屢助人卻不留姓名、行跡飄忽的背後原委。”
“看來找到他也是頭等大事。如今,這四件事件件迫在眉睫,真人,只憑您一人,如何能夠周全?”說罷,祝城主大覺憂愁,不禁望去真人,卻分明看到些許疲憊之色從真人身軀流露出來,可只過一瞬,就又被真人壓下。此幕,讓祝城主覺出些許端倪,急道:“真人,您外出兩月,恐怕日夜未寧,片刻未安,這四件事小老替你理會,您先去歇息幾日。”
真人知道祝城主的好意,卻不能領:“祝城主道心被毀,此舊患使你不能勞累,稍有勞累,便頭昏目眩心慌,我此時還撐得住,怎能讓你受累?”
“真人不必過慮,小老身體還硬朗着,比起閑得發急發慌,小老更願意勞累!”
萬霞見師父忽生焦慮,雖然不知何故,但也在旁幫腔道:“真人前輩,您不知道,兩月來,有好幾次我師父都快要衝出荊棘門了,還好兩位師妹力氣不小,才將他給拽回頭。”祝丹祝彤氣呼呼道:“你才力氣不小!”“你才像個男子!”
真人沉吟一陣,這才勉強答應:“那好吧,就勞動祝城主了。”
祝城主喜笑顏開:“放心!”忙命兩個女兒:“你們兩個還不快扶真人前去歇息?”
真人道:“不用不用,你們快去做飯吧,晌午早過了。”說罷,起身往後堂走去,可正要捲簾進去,忽然又有孩子跑進大廳,着急忙慌道:“喬晉哥哥回來了!”
眾人聞言,急忙出去,正見喬晉、賈嵇、韋盟抱着一人拾級而上,那懷中人衣襟血染,臉色烏青,雙目緊閉,四肢僵硬,正是已故幾日的劉淵!
真人觀見此情,心懷大亂,沖將過去:“劉淵,劉淵!”一探其息,縱有所料,霎時失驚,惹得鬍鬚無風而動,須飄三擺,血奪口出!
祝城主趕忙扶住,對眾人道:“真人傷痛攻心,使血氣岔行,快準備恢復功法!”忙與夫人攙扶真人入了後堂,萬霞、祝丹、祝彤急急前面開路,喬晉、賈嵇、韋盟放劉淵於大廳后,也趕了進去,唯獨剩下藍彩愣愣立在原地,失神好一會,才有氣無力地喚一聲:“劉師兄!”跑進大廳,心痛地看着劉淵遺體好一陣后,又跑去後堂,正要開口質問:“劉師兄怎會這樣?”卻見喬晉、賈嵇、韋盟、萬霞、祝丹、祝彤皆動功法,為真人恢復身心之傷,她只好壓下疑問,焦灼等待。
半個時辰過,六人道力已至極限,真人卻還未醒轉,祝城主只得令他們停下:“看來只是恢復功法不足以救醒真人,夫人,你帶藍彩去煎些安神的葯。喬晉,你隨我來,其他人恢復道力。”
祝城主帶出喬晉,問:“你們去南安郡后,真人的傷勢如何?”
“師父傷到本元,昏迷了數日才醒,郁城主說,是道力反噬引起。”
“你可知真人因何反噬成傷?”
“近兩個月來,師父南北奔波,又先後經歷七、八場大戰,每次大戰,他都要分心保護眾人,還曾為木城主、梁城主療傷。尤其是在冰目原,為了對抗血屬六使者的聯合術法,師父兩度使出‘斬荊棘’,在原睦邑,為了破去塵屬六使者的聯合術法,師父又使出了‘弒心塵’,而那時,他已與天魔大護法塵颺激戰多時,也正是在使出‘弒心塵’后,師父深陷昏迷。”
“不瞞你說,方才我明明看到真人身軀流露出疲憊之色,十年前他修補天網,七年前從天魔域回來,我也不曾見此情形。”
“前輩,身軀怎會流露出疲憊之色呢?”
“真人本就心力交瘁,可為了不讓大家分心,他又不得不強壓傷勢,可他的傷勢,已不能支撐這樣的道力運轉,道力負重而行,才有紊亂氣息散逸體外,萎靡不振,這是天地之道對其身體的警示之象。眼下九牧傾危,前路艱難,使他不能顧及此象,仍要苦苦支撐,好在我看出此情,好言勸說,才讓他前去休養,哪知真人不曾靜養片刻,就親眼見你師兄如此情狀,你也知道,真人愛人,而你師兄又深得人愛,兩相之下,此愛彌天,他幾乎將你師兄視為己出,今日,白髮人送黑髮人,怎不叫人悲痛?悲痛之下,傷勢一朝反撲,誰也不能承受,況親歷上古的年邁老人?”
喬晉急問:“祝前輩,那現在該如何醫治此傷?”
“若我修為尚在,還可深究真人內傷之源,再思慮對策,對症下藥,可如今,真人的內在傷勢此間無人能知,若強行用藥,稍有差池,恐遺大患,因此只能用些溫和的安神之葯,再從長計議。”
喬晉仍有悲觀:“那萬一我們苦尋無策,師父他遲遲不醒呢?”
“這幾日,我們先將真人吩咐的事告知四城五門,屆時,真人若還沒醒來,我將親赴海慕濱,搬請大賢者夫婦出山,請他二老醫治真人。”
次日,顧杳之、張茜、萬霓、祝曖、岳盛、陳旺乘白鶴落於荊棘石前,奏響道家迎客曲,荊棘石轉動幾周,一個石拱門出現眼前,六人進了拱門,沿石子路而上,卻總覺有些異樣,陳旺問:“你們有沒有覺出今日門中有些不同?”張茜回道:“門中靜靜悄悄,與往日大相逕庭。”六人不知發生何事,都加快步伐,不一會來到大廳外,只見裏面停放一件棺槨於兩條長凳之上,個個大驚:“怎麼回事?”沖將進去,卻見棺槨未蓋,探頭一看,棺內平躺一人,一身嶄新的荊棘沉香衫平平整整,面色烏青,眼珠無動,安如磐石,寂如深淵,早已氣息全無!
六人頓時失聲:“劉師兄?!”顧杳之掩面而泣,張茜扶凳痛哭,萬霓、祝曖、岳盛、陳旺臉色都亂。切哀許久,要知原委,可四處尋遍,只見到真人昏睡在內室,別人一個不見,着急忙慌一陣,才猜知大家去了外面,正要去尋,卻見祝城主眾人或拿杴鍬,或推車提桶,一群小孩子也都跟着忙前忙后,果是建墳刻碑歸來。
祝曖急急上前詢問:“爹,劉師兄發生了什麼?”
“這些事日後再說,我們已為他尋了一處長眠之所,日入酉時正與他生辰相合,不可錯過。”
藍彩很是不解:“祝城主,不等我師父了嗎?師父也一定想再看看劉師兄。”
祝城主道:“讓真人送劉淵一程,也只是更增傷心。”說罷,安排埋葬之事。
日落時分,眾人將劉淵葬於荊棘門東南,墓碑面向西北,以望故鄉,上寫:“九牧三十五英才、荊棘門大弟子——良穆都劉淵。”眾人默立至日暮,才相繼離去。
“師妹,走吧。”見藍彩呆立墳前,韋盟上前喊了一聲。
藍彩這才跟着喬晉、賈嵇、韋盟一同回去,可始終未發一言,只是回想着劉淵對她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