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目之虛妄(一)
昏暗的光線是天然的濾鏡,撲在蘇落的臉上,將他五官描繪得極為精緻。
桑伶心裏暗想,她已經見過了蘇落的兩張臉,而年幼的那張十四歲的臉又有些稚嫩青澀,看不出什麼。就不知道現在這張臉是不是蘇落自己的,要不等他醒了之後再問?
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手下飛速,幾下就已經將那傷口包紮完畢了。伸手又將鬆開的布條撈回來,重新將手捆住。
忽然,睡着的人猛地睜開眼睛,一雙黑眸直直盯來,眼神清明危險,起了濃濃的警惕和排斥。
桑伶猝不及防,驚得一下跌坐回去,不經意間,手就摁在了蘇落的腰腹之上,她感覺自己好像摸到了一點肌肉的凹陷弧度。
此時的蘇落卻感覺周身發燙像是進了油鍋,被桑伶碰到的那點位置像是油鍋里的冷水,先是舒服的一點涼意,然後就是炸開的油點觸及全身,一片麻癢后,只讓人恨不得拿那涼水澆遍全身。
他的牙關咬得咯吱響,拼着劇痛,用靈氣攻擊了識海,將那毒素暫時壓制,搶出了幾分清明。他微微蹙眉,從纏繞的布條里抽回了自己的手,然後扶住了額頭,顯然還有幾分難受痛苦。
桑伶被剛才蘇落的眼神刺得眼皮一跳,再看時,對方眼神已經恢復了平常的神色。
她摁下了心裏的疑惑,然後坐起身子開口確認道:
“你清醒了?”
蘇落點了下頭,額角慢慢滲出了冷汗,面色因為這突如其來難以忍受的痛苦,變得蒼白透明。
他頓了片刻后,才嘶啞道:
“那骨灰罈有毒。”
桑伶一驚。
她沒想到一切的源頭竟然是出自那個骨灰罈上面,想要再找那蛇珠算賬,不想卻是被蘇落攔了。
“這個東西,該不是出自它的手。這毒古怪難纏,像是不尋常見到的毒物,一般對人無效,只會對妖族有用。”
說到了這裏,他的臉上出現了一抹脆弱的痕迹,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勾住了桑伶的衣袖,拉了拉。
“姐姐,我是不是馬上要死了。我好害怕,身上真的是很痛。”
影影綽綽的燈火中,桑伶忽然感覺到時光倒轉回到了從前,那時蘇落因為傷了眼睛,被她撿回了客棧。她當時忙着去找小黑貓,而受傷的蘇落不想她離開,也是這般哀求她的。
那時,自己最後還是選擇了離開。是不是他也是這般害怕、難受?
她想到此,伸手將他貼在額際的一縷散發撫開,輕聲道:
“我在,你不會死。”
“那你還會不會再離開?”
蘇落執着地想要一個答案,似乎想要趁着這時機,確定什麼讓他恐慌的事情,亦或者是重新回到了從前,彌補那時的遺憾。
“不會。”新筆趣閣
聽到了桑伶的回答,蘇落眼睛一亮,灼灼的看了片刻眼前人,終於是安心地閉上了眼睛。只是手中的那截衣袖卻是捏得很緊,即使是睡著了,都沒有半分鬆手的意思。
桑伶守了半夜,發現蘇落並沒有發燒,才鬆了一口氣,撐不住疲累沉沉地睡去。
忽然軟榻上的人睜開了眼,眼睛裏沒有半分睡意。
他慢慢起身,看了身旁的人許久,才將她橫抱起,放在了屋中的床榻安置睡下。
夜色靜謐無聲,蓋住了無數心事。
等桑伶第二日醒來時,蘇落的臉色已經好了一點,至少意識是清醒的。
兩人雇了馬車,事不宜遲先去了那山神廟。
幾日不見,山神廟已經破敗不堪,骨灰罈子被隨意丟在地上,混在了濕泥中。
桑伶撿了根樹枝將骨灰罈挑起,卻沒有發現什麼異常。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將這東西撿了回來,連同那一起的黃布也一起帶走,丟進了儲物袋。
蛇珠看着自己熟悉的老巢重新出現,感覺到的不是喜悅,而是濃濃的害怕。
這女人是想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一心要幫那男的解毒?可是這毒真不是它下的啊,想來想去想不通的蛇珠只能鬱悶地躺在邊上。
別問為什麼它不躺進骨灰罈子的老巢里,問就是害怕中毒。想到昨天那個男的被綁住的樣子,它渾身就是一抖,要是它這樣了,到底是從還是不從呢?
腦中忽然閃過昨晚那昏黃燭光下那女修玲瓏有致的身材,頓時臉頰通紅,羞澀地滾到了邊上。哎呀,要是那女人真要上手,它其實……哎呀,蛇珠感覺自己的臉可以煎雞蛋了。
外面的桑伶並不知道蛇珠已經將她想成了女色魔,此時,她已經下了山,一路東行,向著中州與澤州交界處行進。
她尋了不少書籍玉簡,關於蘇落的癥狀都沒有記載。只能用不少靈藥給他壓制毒素,一開始效果很好,後來慢慢地就沒有效果了。沒有辦法,她將關注力放在了那骨灰罈子本身,這一觀察,倒是讓她發現了壇底的字——“盆罐”。
一開始,只以為是代表陶罐本身的名稱,可後來竟還真的被她打聽出來。在中州東南部,臨近澤州位置,有一座產陶罐的城池,就叫盆罐,這個骨灰罈子很有可能就出自那裏。
事不宜遲,桑伶雇了馬車緊趕慢趕帶着蘇落奔去盆罐城,只是蘇落的傷勢也一天比一天嚴重,四肢發麻眼睛模糊,慢慢地就不再下馬車了。
臨近中午,她才將馬車控制停在了一處小河邊。拿着水囊下去取了水,又燃起了火堆,烤了餅子和處理好的食物。
她一路常干這些,等再拿着水和食物回到馬車時才過去了半個時辰。
蘇落感覺到她過來,慢慢地起了身。
“已經到了哪裏?”
聲音嘶啞粗糲,像是砂紙。
桑伶將東西放好,先給他餵了一點水,才說道:
“距離盆罐城還有半日的工夫,等會你就在車上休息一會,我直接駕車過去,馬上就到。”
蘇落幾口咽下了水,卻是側臉避開沒有再喝。
桑伶又遞來涼得差不多的餅子,裏面包著烤肉,可他還是避開的姿勢。
“我不餓。”
桑伶趁着他說話的時候,一把將食物塞進了他嘴裏,強硬道:
“不吃東西怎麼有力氣解毒?就算真的不想吃,也得強迫自己吃一點。聽話。”
蘇落苦笑,將嘴裏的東西幾口咽下,卻沒有去吃下一個。“笨倉鼠,我眼睛都看不見了,你就不要帶着我冒險了。這麼久的趕路,你身體也吃不消。”
桑伶搖頭,撿起了一個餅子隨意地咬了幾口,咽進了肚裏,才算是緩解了那種飢餓的感覺。“我是修士,如何吃不消?再說,你都看不見了,我再將你丟下,那你不是要成了別人的盤中餐?”
蘇落見實在勸說不了她,才苦笑地重新躺了回去。現在毒素已經侵蝕了眼睛周圍三分之二的經脈,每眨動一次都在痛,連着視力都是模糊不清。不過,他面上還是強綳出一片平靜,安靜得連呼吸聲都沒有響上一分。
桑伶低頭吃餅假裝沒看見,自從中毒后,蘇落就多了幾分小心翼翼,害怕她會半路將他丟棄,總要時刻確認她在才會安心。可又有些時候,會突然eo起來,覺得自己拖累了她,喜歡趕人,簡直就比六月的天還要娃娃臉。
剛才就是第二種,eo式。
桑伶眼睫眨動了幾下,將食物快速吃完,然後端了水來,給他露在外面的肌膚簡單擦洗了一番,又扯了毛毯蓋好。
忙碌一番,她看着蘇落眼周附近青黑一片的肌膚,到底是看不過眼,開口道:
“我再用靈氣給你祛毒吧,就算不能完全驅散,也能好受一些。”
蘇落頓了頓,緩慢道:
“我想睡了。”
說著,他動了一下肩,似乎是想側身,不想卻是身軀猛地一滯立即停下動作。然後伸手試探地摸了摸床榻,才尋到了合適的位置躺下。
桑伶側開了眼神,假裝沒發現這事。雖然她心知肚明,畢竟曾經一個總是坐不住的人,現在一直躺着不願意動,連笑都少了很多,定是因為毒素擴散,難以忍受了。
見他很快閉上了眼睛,好像是真要睡了。桑伶趕緊將東西收拾了出去,繼續趕路。
很快,他們就趕到了製作陶罐的地方,一個名叫盆罐的小城。桑伶買了一點食物后,很快就和店家打聽出來,這個製作陶罐的作坊,位於城東。
天邊一輪紅日正在慢慢西墜,夕陽灑出萬丈霞光,天光暗下,街面的樹木房屋多了幾分嫣紅下的暗影。
“砰砰砰——”
桑伶象徵性地敲了幾下門,證明院子裏真的沒人後,直接走了進來。這是一處已經荒廢長草的雜院,裏面空蕩蕩的,除了幾間茅草屋,其餘桌椅板凳都沒了。
繞過前院,後院建着一個用竹席遮蓋着的窯,黑灰密佈,顯然使用時間久遠、旁邊堆着不少已經乾裂發白的土,被雨水沖刷掉大半的砂粒、蚌殼末、陶片碎末等,該是摻在陶罐裏面的雜料。這裏陶輪,陶片等許許多多的製作陶罐的東西,一應俱全,並沒有像前院桌椅那般全部被搬走,反而全扔在了此地。
她伸手一摸那陶輪上積攢的灰塵,伸手試了幾下,發現陶輪還能轉,再一看那窯,密封完整得很,奇怪道:
“東西都是好的,應該還能繼續制陶,怎麼就不要了?”
蘇落就站在前院進門的位置,這裏雜亂他並沒有進來,皺了皺眉道:
“是有什麼異常嗎?這裏的灰塵味道很重,似乎很久沒人居住了。”
桑伶點頭。“剛才賣包子的商家說,三年前這裏的作坊當年橫空出世了一批潤如青玉的薄瓷,風靡一時,價值千金都有人搶購。不想這一批后,就再也沒有相同的薄瓷出來,這裏也就漸漸荒廢了。”
蘇落剛才並沒有下馬車,這事他不知道,現在猛一聽聞,更是詫異。
“只能生產出一批的薄瓷?”
桑伶也覺得:
“要是工藝研究出來,只會東西越來越好,怎麼可能就只出一批,奇奇怪怪的。不過,當務之急還是先給你解毒再說,要是這邊找不到,我們就再去打聽附近的人,問一問這作坊老闆師傅都去了哪裏。”
反正全無線索,也只能這般,蘇落站了一會,感覺那四肢發麻酸軟起來,強撐着準備獨自去了馬車休息。
桑伶不放心地跟了上去將人送上馬車,見他這般難受,和吃了雲南菌子見小人一般的中毒反應,覺得還是再去買點葯壓制壓制的好。她還是坐上了馬車找了城中唯一一家醫館抓藥。
葯堂里,小二在葯台熟練地抓着藥方抓藥,裏面坐着一個坐堂大夫,此時臨近黃昏,看病的人並沒有,他撿着一本醫書看着。
葯堂里安安靜靜,只有一派窸窸窣窣的抓藥聲音。
桑伶本想着自己來的,只是拗不過蘇落想要透透氣的想法,只能將人一起帶到了葯堂。
進門時,她腦子裏還在想再去尋一尋這街頭巷尾的大媽大爺情報局去深入打聽下。
不想,下一秒,卻是柳暗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