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 罪臣之女(一零七)

210 罪臣之女(一零七)

眾人緩了數息,方才陸續回過神來。震驚之餘,有反應快的,悄悄瞧了一眼上首新帝,這才明了新帝只怕所言非虛。

千人斬、萬人屠,這還真有可能。看這身法之快,連個影兒都瞧不清的動作。看這連衣角都沒觸到,就倒了一地的護衛。

……

==========

程知環顧一圈,朗聲開口。

“陛下先前金口玉言,不願大周陷入內耗。

諸位,你們是大周軍人,你們不妨問一問自己,你們從軍入伍,所謂為何?

你們之中,大部分都是燕北兒郎,平素應是見慣了胡人燒殺搶掠,為禍鄉里。

你們好生想一想,你們披上這層甲胄,衝鋒浴血,究竟是為了守衛家園,還是為了成全他人野心?你們手中高舉的刀戟,究竟是為大周,是為父老鄉親,還是為了某個個人?

……”

稍頓一二,“此番沂城一役,正如陛下所言,北胡精銳盡失,主力受創,青壯大半已去。此後經年,他們再無進犯之力。

可是,這樣便夠了么?

北胡猖狂作惡,亂我邊疆,害我百姓,我們便要等到他們休養生息完畢,數年之後捲土重來?”

程知引出話頭,講到今日重點。

“當然不行。我煌煌大周,怎能放任區區匪寇挑釁?

陛下宏圖壯志,欲創萬古基業,建不世之功。燕北以外的廣袤草原,日後將會插滿我大周王旗。

而諸位,你們難道不想留着這大好身軀,追隨聖主,建功立業,封妻蔭子?

……”

憑藉過人的五感,程知能夠很清楚地察覺到這番夾雜着內息的話語帶來的效果。

四周,唾液吞咽的咕嘟聲,關節捏緊的咯咯作響聲,汗液流淌、汗珠滴下的啪嗒聲,衣料摩挲的擦拭聲,急促變快的呼吸聲,等等。不一而同。

這些,只是表明了,在沒有充足的理由時,沒有多少正常人會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賣命。他們在動搖。

程知嘴角上翹,“諸位,後世青史之上,是一筆帶過寂寥無名的逆賊,還是功績彪炳萬人景仰的英雄,單看今朝諸位的選擇了。”

……

==========

與此同時,已在外間等候了稍許時候的馮平,踏步而入。

馮平一手持刀,一手抓着幾個人頭,疾步走到了奉詔台下。

“啟稟陛下,臣奉命守在府外,方才,這幾人失了控制,動起手來,眼看一場大規模械鬥在即,臣謹記陛下吩咐,止戈為重,便迅即取了主事人頭,消減混亂。

而今,這余者要如何處置,還請陛下示下。”

……

周謙眸子一眯,這兩個人,倒真是配合默契。莫不是又是她算好的?

輕咳一聲,“朕以天子之名許諾,朕此番與兄長之爭,不會事後清算,不會行株連之舉。只要未曾通敵叛國,未曾傷天害理,未曾違逆大周律例,以往犯上不敬,朕不會追究。

馮將軍,你且去傳朕口諭,此刻繳械者,盡皆算作投誠。”

……

“砰!”

“咚!”

“叮!”

“啷!”

周謙話音一落,場上對峙眾人先後扔下兵刃,跪了一地。有猶豫不決者,左右相顧,見着周邊俯拜下去,也紛紛隨附。

眾人口中山呼萬歲,讚頌新帝仁慈。

……

馮平側身,望向那一襲白衣,雙眼大睜,滿目皆是驚嘆。

馮平到了有一會兒工夫,聽到她侃侃而談,見着她雷霆出手,便止住了腳步。之後,她好似發覺到了自己的到來,輕飄飄一眼督來。那一眼,穿過了場中眾人,馮平竟是下意識福至心靈,明白到她是在讓自己出場接上。

而這地上的幾個人頭,也有她事先指點。她說,若是將軍想要殺雞儆猴,以作威懾,那不妨挑這幾個。

馮平毫無猶疑地接受了。此刻,有意觀察大皇子同那晏五的反應,心下一嘆,只怕又叫那人料中了。這挑出來的,約莫都是些大魚。

……

==========

周詡先是為人所制,后又乍然見着心腹手下人頭滾落,此刻,再見得眾人俯首跪拜,聞得山呼聲入耳,這一下子,心知大勢已去,面若死灰,身子一個踉蹌,失了力道。

……

而另一邊,晏五同樣已是明白不好。

今個兒這一切,擺明是周謙同傅徵算計好的。自己這是入了瓮而不知。

這兩人的心機城府,着實是出乎了自己意料。自己手中的兵馬,恐不是他們之敵。這看周詡數息即敗便知。

再者,地上那幾個滿是血污的人頭,其中就有自己最為倚重的手下,奉命守在最為險要關鍵的位置。而今,就這般輕易地被殺了。

晏五眼中閃過一絲不甘,隨即化作冷然。

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晏五使了個眼色給左右,這些是真正屬於自己的心腹,生死皆受自己控制,與什麼燕州刺史、與什麼大周北胡全然無關。

晏五猛地一個轉身,幾個輾轉間,人就不見了。

……

程知見着這一幕,隨着晏五遠去的背影,眼中波濤暗涌。周謙見着這一幕,餘光掃了一眼程知,即刻下令追捕,眼中意味深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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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典結束,混亂平息。這會兒,晏府書房。

周謙抬頭,督了一眼來人,涼涼開口,“你這個時候怎地會來尋我?你不該是正同你的心上人互訴衷腸么?”

“陛下哪裏話?國事為重,我自當先來同陛下回稟,以供陛下垂詢。”

“國事為重?”周謙眼角一抽,“那你做什麼放走晏五?”

擺擺手,“我眼不瞎,你也別同我扯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依你的身手本事,依你的謀算佈置,今日裏,你拿不住一個晏五,那隻能說,你非是不能,而是不願。

你敢說不是因為晏文蓁?不是因為晏五是晏文蓁生父?”

程知眉梢一挑,摸了摸鼻子。微微一笑,“陛下明鑒,是也不是。”

“……直接說。”

“晏五這些年,手頭上經營的勢力大體上可分作兩波。其一,是為燕州刺史晏大人效力,聽命於這封疆大吏、實權高官。其二,便是份屬晏五本人的人手。

今個兒,攔住陛下追捕,助晏五逃脫的那伙人,便是屬於後者了。哦,不,應該這麼說,在這諾大的晏府裏頭,暗中藏着養着的兵馬,幾近全部屬於後者。

至於晏五掌控的其他私人勢力還有多少,那可就說不準了。”

“那你放他走就可以弄清楚了?”

“今日,晏五眾目睽睽下這一逃,便是坐實了畏罪潛逃。有晏氏配合,陛下可宣告其為叛逆,發出海捕文書通緝。燕北軍政大權,稍加整頓,便可全權落入陛下手中。

於晏五而言,這就盡去其大半勢力。而剩下的那部分,晏府府內的這些,在先頭的那場混戰中,已經可以說是折的差不多了。那這會兒,晏五身邊還有多少人可以使喚?

其實,這弄不弄清楚已經不重要了。

我們接手了燕州城防務,布重兵於州城四門,由鄭司馬親自動手,寸寸排查,清理城內內賊。依晏五謹慎惜命的性子,他可還能坐得住?

他必然會召集所有人手護衛安全,並且,……”

程知眼神一凌,語氣忽地森然,“他這般識時務,他不會同陛下硬抗,他不會藏匿在城內束手待斃,他必定會想方設法離開燕州城。”

“你的意思是?”周謙眉頭皺起,察覺到眼前這人突如其來的變化,“你想如何?”

“這便是我的私心了。我想,儘可能最大限度地除掉晏五掌控的人馬,然後,放他出城。”

“嗯?”周謙只覺愈發茫然,“你若是想保他一命,也不是不行,又何須如此?”大費周章?

“畢竟我許諾過你,此人可交由你處置。還有,我觀你此番行事,不同往昔,出手狠絕,不留餘地。

你借周詡之手,找來晏紹,指認晏五。你這是要徹底抹去晏五痕迹,使得晏文蓁入晏氏長房一脈?

我這回與晏文蓁接觸,這女子確如你所言,一片丹心。她欲求雙全法,為她父親尋一條後路,你就這般揭開,她能接受?

你賣了晏氏一個大人情,晏氏鬆口倒是不難。只是,”周謙思及昔日交談,“晏文蓁她不像是那等會大義滅親之輩,也不像是能夠若無其事地接受晏氏遞來的橄欖枝的。”

周謙言語之間雖說是用了猜測之詞,可憑藉對人心的把握,這語氣卻是篤定。

“陛下慧眼如炬,這的確不會是此時文蓁想要的結果。

本來看在文蓁的份上,我為晏五遮掩些時日,也不是不行。只是這一趟沂城之行,卻是讓我知曉了更多齷齪。文蓁還是不要同她那個禽獸父親見面了。”

周謙見着那人一臉鬱氣,欲言又止,只道這其中涉及什麼私德隱情,便體貼地並未繼續追問。

“你既是決定了,那便隨你。我相信你可以處理好的。”

話音方落,周謙卻是一愣,覺得有哪裏不對。

“你方才說,晏五惜命,他識時務?而我們,再在燕北停留幾日,便會快馬趕回京都,處理後續。那他,離開燕州城,會往哪裏去?”

程知眸色深深,只是抬眼,同周謙對視。

數息之後,周謙張了張口,“北胡。”

嘆了一聲,“所以,你今日突然放言,要平定北胡,要征服草原,不僅是為收服周詡部下兵馬,你也是說給晏五聽的。”

“陛下,我從來不會左右他人行事。如何決策,是出自各自本心。”

程知抿抿唇,“日後,晏五若是隱姓埋名,不再出現,我便當此事了結。他若是東躲西藏,為大周官兵擒獲,我便向陛下求情,請陛下法外施恩一次。而他若是出現在了他不該在的地方,那我放過了他一次,便不會再有第二次。

想來文蓁知曉她父親執迷不悔,也不會怨我。”

我程知從來不會左右他人行事,因為,無論如何行事,結局已定。

“你,……”周謙神色複雜,“你高興便好。”

“陛下,我這便繼續向您詳敘此番斬獲。……”

……

===========

程知從周謙那處離開,便徑直前往承安居。

先前,程知打從一開始便察覺到文蓁在場,可有些事情,無論她眼下怎麼想怎麼看,都必須去做。

她這會兒回了承安居,想來也是在等自己給個交待。

程知從周謙表露出來的姿態,已然可以確定,文蓁已是對自己生出情愫,且是不淺。而她,亦是知悉自己對她的心思。

那麼,正如周謙所言,這個時候,合該互訴衷腸。

自己九死一生,覓得突破之法,尋得一線生機,現如今,再沒有什麼可以擋在自己面前。

既是兩情相悅,那我會不吝智慧與耐性,來去除障礙。文蓁,我不會讓你為難的。

……

程知渾身勁力內收,於沂城一戰得到的霸道氣息已是不見蹤跡。整個人愈發質樸內斂,如純金璞玉,卻又不顯光芒。

程知一步一步,邁得穩健。踏進那熟悉的院子,來到那熟悉的房門外,沉聲開口,“文蓁,是我。我回來了。”

……

==========

晏文蓁此刻正依靠在榻上,雙目微闔,神思不在,還沉浸於方才那場一波三折的大戲中。

是的,大戲。

目睹了全程,又知傅徵、周謙二人行事在先,晏文蓁哪裏還看不出來,今日這一出,分明就是他二人一唱一和演出來的大戲。

傅徵行事奇詭,偏好以最小的代價來實現最大的利益。沂城一戰大破北胡如是,今日設局折服周詡亦是。

晏文蓁縱是不通兵事,可那一句,“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還是聽過的。

傅徵當真兵法嫻熟,資質絕頂,深諳其間精髓。

燕北軍權幾乎不曾見血,便向周謙移轉。周詡部下幾乎未加反抗,便向周謙臣服。

以沂城之威震懾眾人,雷霆出手拿下周詡,這是第一步。擒賊先擒王,以勢壓之,穩住局面。

放言出兵北胡,征戰草原,一方面,表明新帝重視軍隊,周詡先前重文抑武的煽動論調不攻自破;另一方面,拋出建功立業、封妻蔭子的可觀利益。此時周謙、周詡兩兄弟,一者懷大義,一者為私利,高下立分,且周詡又被擒。

諸將心生動搖之意,這是第二步。挑動人心,以情動之,以利誘之。

而後,周謙又上演了一出新帝仁厚、不予追究的戲碼。眾人心防盡失,紛紛俯首,這是第三步。環環相扣,分寸拿捏得極好。

這整個事兒,若是只到這裏,那晏文蓁只會拍案叫絕,驚嘆不已。可偏偏這出戲裏,算計進去的還有自己的父親。

周詡揭開父親身份,點明昔年舊事;祖父親至燕北,指認父親;這一連串下來,說是沒有傅徵摻合,晏文蓁是不會信的。

周詡是怎麼知道的?借周詡之手將事情捅破,是什麼意思?

晏文蓁心中矛盾。雖說知曉父親所為大錯特錯,可傅徵留下的那封信里,局勢點滴、後路指點寫得分明,周謙那一句隨傅徵去解決亦是言猶在耳,她確是想這樣解決?

無論是二十年前謀害兄長,還是這二十年間私通北胡,都只是晏五一人罪孽,不禍及家眷,不累及晏氏,這就是傅徵的答案么?

傅徵她誅除國賊,得報家仇,自己能夠逃過一劫,不被牽連,真是皆大歡喜。

晏文蓁也不知是怎麼了,若是尋常人做了這些,無論自己是否需要,活命之恩都當感激涕零。可這人偏偏是傅徵,晏文蓁心下莫名就有一種期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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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這時,一道熟悉的嗓音傳來,“文蓁,是我。我回來了。”

晏文蓁一怔,緩緩睜開眼,迅速眨了眨。是她?真的是她?她來了?

晏文蓁獃滯半晌,激蕩雀躍與慌張遲疑交雜,終是起身。

那會子父親失了蹤影,周謙下令追捕,自己渾渾噩噩回到寢居,不正是篤定她會來么?

晏文蓁這一下子,突然間,就什麼登極大典,什麼大周北胡,什麼焦慮憂思,一股腦地,全都不見了,滿心滿眼只有一種失而復得的喜悅。先前見着她露面的那刻起,便生出的巨大喜悅。

她還活着。她活着回來了。真好。

……

拉開房門,迎着日光,正是那襲白衣。

晏文蓁貪婪地凝視着眼前這人的面龐。方才離得遠,沒瞧清楚,這人還是一副溫文俊秀的樣子,只是消瘦了,臉色還很是蒼白。

聽說她身受重傷,陷入昏迷,那這會兒又是匆忙趕來,晏文蓁思及她先前動手絲毫看不出痕迹,心下一慟。

手下意識伸出,想要觸碰她的身體,查看她的傷勢,可稍一抬起,卻是動作一滯。我們,我同她,是個什麼關係呢?

晏文蓁心下一緊,抿抿唇。一抬頭,卻是撞進了一雙盛滿星辰的眸子裏,幽深雋永,廣闊無垠。

而後,晏文蓁便是彷彿見到了牆角花蕊綻放、枝椏抽條的景象,彷彿聽着了翠鳥清鳴、流水叮咚的聲響。一時間,只覺得整個天地都在眼前。

也不知過了多久,方才回過神來。只盯着那人的眉眼,吶吶開口,“你回來了。”

“是的,我回來了。”我回來守在你身邊。

只是十數日分別,卻好似過了幾個春秋。程知此刻滿腔情意,只化作一句我回來了。

……

晏文蓁聞得這人開口,腦中恢復了幾分清明。

片刻之前那個疑惑,這幾日一直困擾着自己的問題,此刻,無需再做猜測。這人眼中,那不加掩飾的情意,讓晏文蓁為之一顫。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突然想到,程知是不是挺適合在特殊年代搞組織宣傳工作的?然後,放現代的話,約莫可以做產品?搞互聯網創業?寫到她在公共場合發言的情節,都還蠻有感覺的。

這倆正式見面了。下一章,訴衷腸??

這兩人都是通透的性子,互明心意之後,就是直擊重點,解決問題。此時的文蓁不同於前世最後那會的文蓁,考慮的還是多了去了。程知同學還要努力啊。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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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得其所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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