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生死地(五)

第5章 生死地(五)

那三人皆是一愣,像是不明白他為何忽然間如此決絕。

謝長亭緩了口氣,繼續道:“我拒絕諸位,實則是因為……眼下我,修為……”

他忽然間說不下去了。

說什麼?說自己修為盡失,從今往後連自己都護不住,又何談護親、護友、護同門子弟、護天下蒼生?

靈虛洞內一時間無人開口。

許久,卻是一旁的石凳上傳來一陣衣料摩挲聲。

方才那一直未曾開口的灰衣老者站起身。他戴一頂莊子巾,鶴髮童顏,氣度非凡,朝謝長亭走來。

一步,兩步。

“長亭。”他在謝長亭面前站定,開口道。

“你母親是我舊識。有一件東西,她曾忘在了我這裏。眼下,當物歸原主。”

謝長亭一驚,想也未想便脫口而出:“你認得家母?”

另外那三人同他的反應如出一轍,個個睜大了眼:“宗、宗主?”

灰衣的無名宗宗主輕輕點頭。

謝長亭定定看着他,似要看穿他言語真假。

他父母是誰,連他師兄師父都不知。就算方才自己同時軼提了一句,卻也沒說具體姓名。

“恕晚輩冒犯。”他道,“晚輩從未見過宗主,不知宗主為何認得我、認得家母?”

宗主:“我已知你姓名,為何說我不認得你?”

謝長亭頓了一頓。

“‘長亭’非我本名。”他道,“想必宗主是認錯人了。”

謝長亭從不記得自己母親同修真界的人有何瓜葛。他母親是江南鹽商謝家的千金小姐,狀元巡街時一眼相中了他父親。兩年後,風光大嫁,此後便有了自己。

只依稀記得母親家裏有什麼人,似乎是小小年紀就被哪家仙門收了去,後來便很少有消息了。

宗主卻搖了搖頭。

“你母親名喚珠玉,後來嫁給了中書右丞,是么?”他道。

謝長亭:“……是。”

“那便是了。”宗主道,又話鋒一轉,“此物或可助你重結金丹,你不想看看么?”

謝長亭原先還想再說些什麼,聞言,難以置信地看向眼前人。

許久,他開口道:“……此言當真?”

宗主沉聲道:“自然當真。”

他自袖中緩緩抽出一樣東西來。

此物似劍非劍,似骨非骨,或者說並沒有一個固定的形態,而是隨着謝長亭的目光投向它,不斷地發生着變化。它四周像是燃着火焰,卻不灼手,此刻正安安分分地躺在宗主手心裏。

謝長亭從未見過這類物事,不由道:“它……”

還想說些什麼,卻被宗主打斷。

“你當真不要麼?”他問。

謝長亭話音一頓。

——時至今日,他依然記得,頭一回在上善門的弟子學堂里受業時,授課長老就同他們每一個人講,修真者,若要成己道,當心懷天下蒼生。

謝長亭不然。

他想,若要心懷蒼生,當先成己道。

“我要。”

謝長亭道。

他此時心知肚明,眼前這位“宗主”,自己並不清楚底細。

在時軼活躍於修真界以前,整個無名宗在修真界中可謂籍籍無名,立場混亂,從未參與過仙盟舉辦的比劍、試煉一類大會,更從未聽說過他們除過妖、降過魔。

修真界中有不少這樣的小門小派,為踏仙途,有時會與妖魔勾結。更何況無名宗內眼下的“頭號人物”,還有身負妖族血脈的傳聞。因此他們給出的東西,也極有可能來路不正……

“你母親她,近來如何?”

宗主一句問話,打斷了他的遐思。

謝長亭終於回神,緩慢地抬起眼來,忽然覺得周身冰冷。

“您不知道么?”他問,“家母已故去多年了。”

宗主那古井無波的神情終於鬆動。他皺眉看向謝長亭,似乎不信他所說:“因病?”

謝長亭搖頭。

“宗主興許是太久沒去過人間了。”他道,“是……問斬。”

一旁的三人倒吸一口吭氣。

事實上,問斬的不只謝長亭母親一人。

而是當今聖上下旨,抄他滿門。

前一日下的旨,后一日再見父親時,他已成了刑場上一具無頭橫屍。

母親則被五花大綁,押在那高高的刑台上。

他年方六歲,被關在小小的囚車裏,連哭聲都顯得分外稚嫩。

哭到最後沒了力氣,昏頭轉向地閉着眼,一遍遍地想,若是有仙人肯來救我……

若是有仙人肯來救我,就好了。

後來被關進了天牢裏,也是連飯也不肯吃一口,每日都縮在角落裏哭。到最後,哭啞了嗓子,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他母親就在一牆之隔的牢房內。但他從未見她哭過,也沒聽她說過讓自己不要哭。

她就那麼靜靜地坐在地上,望着牆上小小一扇窗子,出着神,日復一日。

那扇窗子,正對着他父親問斬的刑台。

後來的那日,他哭到了傍晚,而後沉沉睡去。到了三更時分,卻忽然聽到有人在叫自己。

懷嘉……

懷嘉。

他昏昏然睜開眼來,看見了滔天火光。

他母親隻身站在熊熊烈焰中,衣裙已然被燎得焦黑。她右手持着燃燒的火把,正在慢條斯理地燒那木樁製成的牢房,表情莊重,好似祭典上華服加身的聖女。

見他朝自己望來,她頓了頓,嫣然一笑。

懷嘉,你得活下來。

記憶中的母親唇角一開一合,對他說。

謝長亭有時覺得自己是個俗人,或許窮此一生,都脫不了凡胎俗身、成不了道骨仙風。

他想修為精進,想成他師父那樣通天徹地的大能,想長劍一指,就能斬妖除魔、惠澤蒼生。

他想,娘,若人真有來世,下一世我定能護住你。

宗主靜默良久,開口,卻是一聲長嘆。

“你說得對。”他沉聲道,“我被困在此地太久……”

謝長亭眉心微擰,想,什麼叫“困住”?

一宗宗主,被“困”在宗門之內?

他張了張口,剛要說些什麼,宗主卻毫無徵兆地一抬手——

一語不發地,徑直將那似劍非劍、似骨非骨的物事插進了他的眉心!

謝長亭猝不及防,痛得險些叫出聲來,卻是一個掙扎,坐起了身。

他睜着眼,坐在原先的床榻上,心有餘悸地喘着氣。

四周空蕩蕩的,空無一物,棋盤、老人、宗主……竟然都是他的一場夢境。

怎麼會突然做這麼奇怪的夢?

謝長亭閉了閉眼,平復着自己的呼吸。

可夢中宗主所言始終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此物或可助你重結金丹……

須臾,謝長亭用手搬動着自己使不上力的雙腿,將其擺成盤坐的姿勢,自己則靠着牆,雙手則分放於膝上。

他合眼凝神,循着多年以前習得的引氣入體之法,調整呼吸。

一息,兩息。周遭漸漸靜了了下來。

起初,眼前仍是一片黑暗,體內更是毫無動靜。但漸漸的,一股熱流自他丹田處緩緩凝住,自他四肢百骸流過,與虛空中看不見的什麼東西冥冥間起了感應。

謝長亭驟然睜眼。

他低頭,望向自己指尖,內心先是震愕,接着是一陣幾乎沖昏了頭腦的欣喜。

自己這副修為全失的身體,不知何故,竟又突然能與天地靈氣產生感應了!

他入仙門時,見微真人便說過他根骨上乘,只要肯潛心修行,日後定有所成。如今靈脈雖斷,根骨尚在。只要還能有所感應,再引氣入體也並非難事。若能再結出金丹,他就能恢復修為、重踏仙途!

謝長亭靠着石壁,一時間有些恍惚。

許久,又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既然自己真能再與天地靈氣有所感應,那他方才所見所聞,就並非是荒誕夢境。

那,他們究竟從何而來?

時軼分明說過,他師叔師父,早早出門雲遊去了。加上這幾人到來、離去,皆是轉瞬之間,分明是幻夢一場……

謝長亭的目光在四周掃了掃,最後抓過落在了床尾的銅鏡來。

只見鏡中的他依然是一頭白髮。但這一次,他並沒有被拉入什麼幻境之中。

等等。

他忽然間想到了什麼,低頭,一把抓過自己身後的長發來——

接着,手腳冰涼,好似渾身的血都凝在了一處。

——冷冷燭光下,披在他肩頭、落了他滿手的,赫然是與鏡中如出一轍的白髮!

驚懼之下,謝長亭心裏又閃過一個念頭。

這幾人方才說過,他們不是偷偷進來的。

他們還說,“洞內洞外的事都聽得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姓名,知道師兄的事,還誤會了時軼同他的關係。

那便是……他們原先就在此處。

而這洞穴之中,有一處“鎖魂陣”。

謝長亭腦海中一片混亂。

可偏偏在這時,門口的巨石響動了一聲。

——不知何時,靈虛洞口已來了人。

謝長亭想也未想,趁着石門旋開的聲響掩過自己翻身的動靜,一下將被褥蓋在了自己頭頂,擋住那一頭怪異的白髮。

片刻后,石門再度合攏。

有人放輕了腳步,朝他走來。

“謝長亭?”

時軼不輕不重地叫了他一聲。

這回總不可能再是夢境了。謝長亭閉着眼蒙在被褥里,心如擂鼓,除了祈禱對方不要過來以外什麼也做不了。

可惜事與願違。

一隻手隔着被褥輕輕落在他頭頂。

“睡了么?”

謝長亭一動不動。銅鏡在方才的忙亂中被他翻身壓住,此刻正冷冰冰地貼在他的腿上。

一息,兩息。被褥朝下滑落了些許。

那隻手終於挪開了。

謝長亭剛要鬆一口氣,可誰料下一刻,對方並未馬上離開,而是抓住了他落去床下的被角,似乎想將它掖上去。

而銅鏡正被這截被角擋在下面。

眼見着對方就要撩起被褥,謝長亭想也未想,一把抓住對方手腕。

隨即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麼:“……”

呼吸之間,他似乎覺得,黑暗中有一道視線慢慢落在了自己身上。

電光火石間,心念轉動。

謝長亭平穩的呼吸頓了頓。

他張口,夢囈似的念了一句:“……師兄。”

接着,便覺出被自己制住的手腕,不受控制地僵硬了一瞬。

無聲間,二人相持片刻。

時軼立在光線黯淡的洞府之中,目光玩味地落在那隻攥着自己手腕、不肯動彈的手上。

這隻手同它的主人一般漂亮,五指纖長、骨節分明。可指腹並不如想像中那般細膩,上面是經年累月練劍留下的舊繭,想來它的主人對此事用心至極。

許久,他“哈”地笑了一聲。

時軼低頭,將那五指從自己手腕上一根根掰開。

“你認錯人了。”他道,“睡吧。”

石門再度合攏后,謝長亭才睜眼。

他重新坐起,覺出自己背上已滿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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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遁后我投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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