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降長生(十三)
雪亮的劍尖停在謝長亭喉前三寸外。
各自無言間,持劍的手忽然抖了抖,又頓住,似在極力剋制。
可最終還是難以自抑地顫動起來,打碎劍身上一片天光。
面具下的謝長亭垂着眼,聽對面那人形的傀儡嘶啞道:“是你……”
“你為何……要扮作他模樣……”
謝長亭停了一會,並未應答,而是向前邁了一步。
那傀儡見狀,竟趔趄一下,跟着倒退了一步。
他又前進。
傀儡再退。
謝長亭停住腳步。
許久,他輕嘆了一口氣。
“師兄。”他道,“真人難道未曾同你說過么?”
“說——若是連劍都拿不穩,也不必在習劍道了。”
那傀儡身形一頓:“什——”
卻見謝長亭猝然出手,劍光如雷似電,直落在傀儡持劍的右手上!
“噗嗤”一聲,將他的手臂連劍帶手的切了下來!
“啊!!”
那傀儡吃痛,大叫一聲,捂着右手,跪倒在地上。
長劍落地,變回了原本木劍的模樣。一同變回木頭的斷手滾了兩圈,最後停在了謝長亭腳下。
謝長亭心中泛着輕微的酸澀。
可等他開口,卻是笑了起來:“我說識君師兄,你也太掉以輕心了吧?還是說你根本不知道,每天到了入夜時分,臉上的面具便能摘下,自由交換?”
傀儡跪在他劍下,此時聞言,猛然抬頭!
他臉上面具似要裂開,猙獰無比:“你是——葉霜!!”
“才認出我么?”謝長亭將葉霜的佩劍橫在那傀儡頸側,學着葉霜語氣大笑起來,“沒想到你竟然這麼怕一個死人。我不過學他叫了你一聲,便將你嚇了個半死。”
他料想對方沒記住已然陌生的葉霜聲音,假扮葉霜詐他,沒想到竟真讓他詐出了對方身份。
傀儡不敢置信道:“你住嘴——你竟敢背棄師門——”
“該住嘴的是你!”
話音落下,長劍迅疾如電般遞出,直插在傀儡心口處!
傀儡立時間瘋狂掙紮起來,再難保持人形,幻化出的衣袍於手足狂舞中消散無形。它臉上面具裂開,露出原先一張木頭臉來,大張着嘴,似在無聲尖叫。
最後維持着這樣一個可怖的神情,變回了原先半人高的木偶,東歪西倒地摔在了地上。
院中重歸寂靜一片。
謝長亭一言不發地立了許久。
最後上前兩步,將葉霜的劍從木偶身上抽了出來。
這般簡單的傀儡,大約能傳導使用者十之二三的修為。
至於傀儡所受的傷,反噬回使用者身上,也僅有一之於十,並不會使主人身受重傷。
趙識君此刻,大約也只是如當年論劍一般,受了一劍在手上吧。
不知為何,在他叫出對方“師兄”時,趙識君的第一反應竟是自己“扮作”了謝長亭。
他是將我認作了這境中妖魔嗎?謝長亭一時間有些不得其解。
為何認定境中妖魔會扮成一個相識之人的模樣?還是一個“已死之人”?若真是如此,那境中妖魔豈不是轉眼間便會暴露自己身份?
好在他被認出劍法時靈機一動,想起昨天夜裏,時軼不知為何將面具揭了下來。
加上自己又拿着葉霜的劍,便誤導對方自己是換上了他人衣物與面具的葉霜,也算是短時間內保住了自己的身份,只是教葉霜無緣無故地背上了一個“背棄師門”的罪名。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怪事。
當時他從傀儡修為推斷,傀儡主人修為應當在化神上下,因此根本沒往趙識君身上想。
他對師兄修為了如指掌,知道他困在元嬰已有多年。可為何在這短短一月之內,對方忽然間便突破至化神境?
又為何會使從未使過的傀儡術?
因常有傀儡師以人屍骨製作傀儡,再加上傀儡術詭譎莫測,因此往往為正道所不齒。
反倒是有些魔修格外偏愛此術……
謝長亭陷入冥思,剛要收劍回鞘,動作忽然間一滯。
——院落中分明沒有風吹過,他自己也未曾挪動半分腳步。
可他的身後,卻有細微的“沙沙”聲傳來。
謝長亭心頭一跳。這陰魂不散的傀儡!
他劍鋒一轉,驟然轉身,長劍遞到了半空中,又硬生生地停住——
黑衣黑面的時軼站在離他幾步之遙處,無極佩在腰間,靜靜地看着他。
“怎麼是你。”謝長亭放鬆下來。
他終於得以將劍好好地收了回去,轉身往回走了兩步,將木偶掉在地上的斷手撿起,又將它剩餘的剩餘部分與木劍一同堆在了院子的角落處。
或許是因為他砍下傀儡右手時,其主人還未解除附身的狀態,因此傀儡手上那一道傷痕此時還留在這隻木頭手上。
謝長亭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它半天,再一抬眼,時軼居然還一聲不響地站在原先的位置上。
面具扣在他臉上,此時看不清他神情,謝長亭才忽然間意識到,那張平日裏總是掛着笑意的臉多麼具有欺騙性。
至少此刻,他不開口說話時,給人的感覺有些與常人不同的冷。
謝誅寰臨走前留下的話在謝長亭腦海中一閃而過。
——懷嘉,你有沒有想過,倘若這秘境中的妖便是他時軼呢?
謝長亭的目光落在時軼身上,緩緩掃過那張黑色面具,忽然間在他頸前瞥到一抹血紅。
他一愣,抓着那隻木手,朝時軼走了兩步。
兩人離得愈近,謝長亭愈是有些心驚:空中飄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明顯正是從默立着的對方身上傳來的。
……昨夜丑時,三人斃命於佳味軒,致命傷在胸腹。金丹碎裂,不知所蹤……
“你……?”謝長亭驚疑不定地出聲。
倘若這秘境中的妖——
離他遠些——
他伸出手去,猶豫片刻,還是抓住了對方衣領。
還未拽開,便已觸到了一大片濡濕。
謝長亭心頭重重跳了跳,將他衣領一把扯開!
血腥氣登時撲鼻而來。鮮血浸在深黑色的衣料中,旁人根本看不出來。而此時此刻,時軼頸上的傷處還在汩汩地朝外冒着血,早不知道流了多少。
再抽手回來,連他手上都已是血紅一片了。
“你……”他一口氣險些沒緩過來,“你在做什麼?”
時軼依舊沒有開口。
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眸隱在面具之下,似乎正無聲地看着他。
謝長亭:“……”
“啪”。
他不輕不重地一掌拍在了時軼臉上,留下了一個格外清晰的血紅色五指印。
這一下倒有奇效。
時軼一下動了。他抬手捂住自己挨了打的那一半臉:“你打我?”
謝長亭卻是鬆了口氣:“許久不開口,還以為是走火入魔了。”
他轉過身去:“同我來。”
“……”時軼仍捧着自己的那一邊臉,又問了一次,“你打我做什麼?”
語氣中居然帶上了幾分委屈的意思。
謝長亭身形一頓。
……這又是怎麼了?
他回頭,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對方一圈,懷疑道:“你是……被什麼,附身了么?”
儘管百般不情願,最後時軼還是被他強行拉到了藥房之中。謝長亭不認得那些雜七雜八的抽屜瓶子。謝誅寰此時還未回來,他不敢亂用藥,便只是找了幾卷細布,仔細將時軼脖頸上的傷處包好。
先止住了血,之後又將整個藥房翻了個底朝天,終於翻到了半枚愈傷用的九還丹。
正準備叫對方將葯吃了,一轉身,時軼已經歪倒在軟椅上,合著眼睡過去了。
“……”
謝長亭拿着丹藥,走過去,停在他面前。
時軼整張臉都被面具遮着,若是要將葯喂進他嘴裏,便只能將手指從面具下遞進去。
可他剛一伸手,昨夜那些記憶便不自覺地往他腦海中涌去……
謝長亭一下停住。
半天,他將丹藥放在手心,催動靈力。
躍動的藍色火焰如期現在他指尖,頃刻間便將丹藥包裹在其中。
迄今為止,他都不知道這火焰從何而來,又是否與那日靈虛洞中所遇有關。就目前它的表現來看,這火焰似乎更像是靈力的外放形態。
既然如此,它即可以用來攻擊他人、護佑自己,也可以用來煉化丹藥,為他人療傷。
謝長亭心念一動,藍火便點燃了他手中丹藥,將其吞噬得乾乾淨淨。
接着,他將手指輕點在時軼頸側,將裹挾着藥性的靈力送了出去。
幾息之後,他收回手,感受到對方的呼吸已漸漸趨於平穩。
謝長亭無聲地嘆了口氣,放任他睡去,自己將藥房收拾了一番,又抬眼看了看日頭。
此時已過了午時,但依然不見謝誅寰回來。
不過謝長亭並不擔心失去對方蹤跡。先前謝誅寰離開時,他拽了一下對方衣角,在上面悄悄留下了一個小追蹤術,但並未告訴對方,否則很可能換來一句“你是信不過舅舅我嗎”。對方極有可能執拗地認為,時軼信不過,自己又修為低微,留與不留追蹤術,根本無甚區別。
想着想着,便又想回了時軼身上。
如若說趙識君的“特徵”是手臂上的劍傷,難道說時軼的傷就是他方才脖頸上流血之處?
可洪朗、趙識君二人的傷皆只留有痕迹,時軼身上的傷口卻是十分新鮮,更像是……在前不久的打鬥中,剛剛留下的。
相比於這個,謝長亭更在意對方背後那些古怪的黑色紋路。
他想着,心底忽然浮現出一個念頭來。
若是此刻,這紋路依舊留在對方背上,留在這靈體狀態的他身上,是否意味着,玄鑒真人口中的妖便是他呢?
而這會,時軼睡得正熟,絲毫沒有設防。
正是他下手的好時機。
謝長亭抱着一個葯匣,立在桌旁,躊躇片刻。
最終還是好奇戰勝了心中“不可落井下石、趁人之危”的念頭。他重新走到時軼面前,先是熟練地施了個法術,除凈他衣上血污,又慢慢自指尖遞出一股靈力,要將靈識探入對方體內。
他想這麼做已經很久了,只是先前一直沒有機會。
可這縷靈力剛一進入對方體內,霎那間便被另一股極其強大的靈力所裹挾,不容他再前進半分,甚至隱隱有要將靈識主人反噬的跡象。
謝長亭心中一驚,連忙抽回靈識。震蕩之間,一時竟讓他有些心神不穩。
他立在原地,不解看向昏睡中的時軼。
原先只是想探探對方修為幾何,碰到的卻是一片浩瀚如海的靈力。
修為高者可輕而易舉探出修為低者境界,可修為低者對修為高者的境界,只會……全無概念。
時軼此人,絕不如他只會嬉笑的表面那般簡單。
謝長亭有些頭疼。他想了又想,最終還是再度伸手,撥開時軼左右衣襟。
出乎他意料的,這身衣物不同於那摘不下的面具,居然是可以解開的。
他慢慢褪下對方那一身黑色衣衫,將其自肩頭剝下,露出線條有力的肩背來,一邊在心中默念,我不過是看一眼他後背痕迹,也算不上是什麼小人行徑……
一邊朝時軼背上看去。
接着,輕輕倒吸一口冷氣。
——時軼這副靈體狀態的軀殼之上,不僅留有那縱橫交錯的黑色紋路,每一道紋路更是已自他皮膚上裂開,猶如千萬道焦黑的溝壑。
而在這溝壑之間,正有無數細細密密的血點冒出,又匯聚成蜿蜒的細流,於他背上繪出一副觸目驚心的血色江山圖來。
謝長亭一時間看得全然忘記自己是要做什麼。
他着魔一般,顫抖着伸出手去。眼看着便要觸到那些紋路——
一隻手用力地、不容置疑地反握住他的手腕。
“你在做什麼?”
謝長亭側過頭來,正好對上時軼緩慢睜眼、投過來的目光。
時軼握着他的手腕,先是看他一眼,又看向自己半解的衣衫,頓了頓,目光最後落在他搭在自己肩頭的另一隻手上。
他似乎是笑了笑,頗有幾分玩味地開口道:“好看么?”
“……”
謝長亭張了張口,感覺自己百口莫辯。
“你、先鬆手。”他身形有些僵硬,想要從時軼面前退開。
不料對方聞言,反倒握緊了他手腕,朝自己面前一帶。
謝長亭做賊心虛,本就輕手輕腳地撐在他身上,這會頓時失了平衡,同他一道摔進軟椅中去。
他剛要用力掙開對方,餘光卻忽然瞥見頸間那包紮了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細布,立刻便不敢動了,只好嘴上說著:“你放開我。”
頓了頓,又說:“一會我舅舅回來,讓他看見,豈不是又要誤會你我了。”
時軼“哦?”了一聲。
他問:“誤會?”
謝長亭:“誤會你我……”
“什麼?”
“……”
謝長亭說不下去了。
時軼似乎是很輕地笑了一聲。再醒過來后,他似乎又恢復到了尋常的狀態。
可他依然沒有鬆開謝長亭的手,而是將其舉到了眼前,似乎在仔細地端詳着什麼。
謝長亭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看見了那淺淺一圈牙印的淤青。
謝長亭:“……”
“痛嗎?”
時軼卻有幾分突兀地問道。
謝長亭下意識地答道:“不。”
……答完之後,又覺出幾分不對來,忽然間有些如芒在背。
二人不上不下地僵持了一陣。最後是時軼先放開了他的手,卻說:“昨天夜裏……是我逾越了。抱歉。”
謝長亭:“……”
謝長亭:“?”
他目光帶着幾分懷疑地落在時軼身上,好半天,“撲哧”一下笑了。
這回換作是時軼有些摸不着頭腦了:“?”
他道:“你笑什麼。”
“不、不是。”謝長亭有些忍俊不禁,“我本以為,似你這等口無遮攔之人,當不會為這點小事道歉。”
時軼:“??”
他想說“這是小事么”,又想說那句“我在你心目中形象到底有多差”,話到了嘴邊,見謝長亭笑得開心,卻一句也都說不出來了。
只是忽然有些想伸出手去,揭下那副冷冰冰的面具——想來他這般笑着時,也必然是很美的。
待他笑夠了,最後才開口道:“你方才偷解我衣服做什麼。”
謝長亭一下便笑不出來了。
他這才想起手腕已被對方鬆開一般,連忙從軟椅上站起,同對方拉開距離。眼見着時軼也要跟着起來,又一把將他按住。
“你背上又是什麼東西?”他反問道。
時軼:“原先不是說好了么?你我各有秘密,當互不干涉。”
謝長亭頓了頓,決定先換另一個問法:“那你頸間的傷又是哪來的?難不成你也路上遇襲了?”
此問一針見血。畢竟先前他一人對上善門七人時,除開那偷襲一劍不談,也只是被割破了背後衣衫,並未傷及皮肉。
時軼卻默了默。
他看向謝長亭雙眼,直截了當道:“你是想問,那三人是我殺的嗎?”
謝長亭並未想到他如此直接:“你……知道了?”
時軼並未接他的話,而是說:“不是我。”
謝長亭從他面前起開,來來回回在屋內走了兩圈。
事實上時軼根本無需同他解釋。若他真如謝誅寰所料,是這境中妖魔,大可在昨天夜裏便殺死自己。即便時軼不想殺他,以二人修為之差,要想制住他、以免他擾亂自己計劃,也是輕而易舉,又何必大費周折地同他說清來龍去脈。
片刻后,他開口,簡短道:“我暫且信你。”
“可你的傷又是怎麼回事?”
時軼抬起手來,若有所思地在頸間摸了一把。
“是我自己弄的。”他說。
謝長亭腳步一停。
“你難道沒有嗎?”時軼反問。
謝長亭有些莫名其妙:“我有什麼?”
時軼原先想說些什麼,聞言,視線便朝謝長亭身上落去。
可惜這秘境之中人人白日裏都戴着面具,他看不出對方神情變化,也不知他話中真假。
“自我在這幻境中睜眼的第一瞬,我便感覺心中焦躁異常。”時軼緩緩道,“但白日裏,這份焦躁還能勉強壓下。可到了夜間,便……”
他頓了一下:“便覺得有殺意自心中而生。”
謝長亭皺了皺眉。
他問:“你當真不是這境中妖魔?”
“……”時軼啼笑皆非,“若我便是妖魔,我自己怎會不知?”
謝長亭想了又想。當下境地,他應當選擇信任對方。
他道:“於是昨天夜間,你便獨自出了結界,又因神志不清,弄傷了自己?”
“是。”時軼道。
“那你背上的紋路又是什麼?”
這會時軼停頓了片刻。
“紋路?”他笑了笑,“不是紋路。只不過是些陳年舊傷罷了。”
傷?
謝長亭愕然。
這幾乎將他方才所想全部推翻——他本以為,時軼於夜間出現焦躁之態、甚至滋生殺意,是因他體內妖族血脈受到了秘境中的某種影響。
時軼見他半天沒開口,便問:“你以為這是什麼?”
謝長亭:“……”
難道時軼真的如他自己所說,並非半妖,體內更沒有什麼妖族血脈?
可如此之多、形容可怖的傷痕,至今都未曾癒合……時軼今年想來也不過二十齣頭,他曾經又是經歷過什麼?
等等。
傷……
他的視線在屋中來回掃過,最終落在那隻被他砍下來的、帶着一道深可見骨的劍傷的木製右手上。
謝長亭脫口而出:“都是傷?”
時軼:“?”
“玄鑒真人所說的,每個人身上獨有的‘特徵’,莫非就是他身上留有的一些傷痕?”謝長亭喃喃道。
時軼靜了靜。
他問:“你為何要這麼說?”
“什麼?”
“難道你身上沒有?”時軼緊緊盯着他,“我以為每個人都很清楚這一點——”
謝長亭一愣。
他身上的的確確沒有任何異狀,更沒有陳年舊傷突如其來地出現在身體某處。
見他不說話,時軼道:“看來的確沒有。”
“對了。”他望向桌上的那隻木手,忽又說道,“你說我‘我也路上遇襲’——‘也’是什麼意思?”
事實上,就算他不挑謝長亭話中的字眼,他剛回到院中時,謝長亭也正把葉霜的佩劍自傀儡心口處抽出來。
他便一五一十地將有人藉助傀儡闖入結界,自己認出對方是趙識君、於是假扮葉霜將其擊退的事告訴了對方。
時軼一面聽,一面從軟椅上站起,慢慢走到木桌前,拿起那隻木手來,端詳片刻。
他問:“你如何認出他是趙識君的?”
“傷。”謝長亭答道,他看向木手,“這劍傷……我認得。”
時軼一語中的:“是你留下的?”
“……是。”
時軼沉默片刻,忽然一笑。
“謝長亭。”他說,“你可知這傷是什麼意思?”
謝長亭不解:“這傷中還有其他含義么?”
時軼悠悠答道:“我原先也以為,它既然是每個人身上的特徵,應當只是一道用於辨別身份的傷痕。”
“可細細想來,修真者一生受過的傷何其多?又為何偏偏只留這一處傷?其餘人的暫未知曉,洪朗的傷是我前些日子刺傷他的那一劍,你那位姓葉的同門的傷在右肩,你可知那是何時留下的?”
謝長亭回憶一陣,猶豫道:“可是鞭傷?”
“是。”時軼道。
謝長亭眉頭一蹙:“我知曉此事……聽說葉霜曾因思念父母,偷偷下山,被他師父知曉此事後,將他攔下,並罰七十二鞭。”
他說著,心中已隱隱約約間有了一個答案,卻還是問:“那你呢?你背上的傷從何而來?”
時軼安靜了片刻。
“是魔障。”他淡淡道。
魔障。
自心而起,慾壑難填,大瞋大喜大悲。
謝長亭怔愣在原地。許久,長長地出了口氣。
他終於明白時軼為何要問他,可知此傷有何意。
——不過是當年論道一劍,竟能成你趙識君數載心結,讓你日思夜想、心起魔念。
時軼拿着木手去院中走了一趟,找了一圈,最後在一攤藥渣中為它尋了個好去處。再回來時,謝長亭仍被思緒困着,難解難分。
他很安靜地立在窗邊,望着空無一人的流離谷出神。窗外便是凡塵俗世,他卻不曾融入其中半分。
時軼眯了眯眼。
他禁不住想,為什麼這樣的人,可以不為魔障所困?
這世間諸多愛恨嗔痴,都那麼沉重地落在他一人身上,卻紛紛如雁過無痕、來去無蹤。
最終時軼還是出聲打斷道:“我將結界全封上了,現下任何人不可自由出入。”
謝長亭回過神來。他一下回頭:“我舅舅他還在外面。”
時軼:“……他在外面?我不是說過不要隨意出入結界嗎?”
謝長亭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說昨夜死了人,你又不知所蹤,所以他信不過你嗎?
他只能說:“他去佳味軒了。”
時軼立刻便反應過來:“他去看那三人屍首了?”
謝長亭點頭。
“何時去的?”
“巳時左右。”
時軼瞥了一眼屋外的日頭。
“我巳時后從佳味軒過,同樣看了那三人屍首。”他道,“當時有四人在附近,你舅舅並未在其中。”
謝長亭:“你是說他並不在佳味軒?那城門處呢?”
時軼搖頭:“城門處一人都沒有。”
謝長亭心中一緊,轉過身來,一把便抓起了桌上佩劍。
“你要去找他?”時軼問。
“他離開前,我曾偷偷在他身上下過追蹤術。”謝長亭道,“若是他不見蹤跡,只要循着法術便能找着。”
時軼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他目光落在那佩劍上:“這是誰的劍?你那同門的?”
“是。”
“給我。”時軼卻說。
謝長亭不明所以,但還是將佩劍丟給了對方。
卻見時軼解下自己腰間佩劍,朝他丟了過來。
謝長亭接住無極:“……?”
修道者,本命法器不可離身,更不可將其交給他人使用。
否則對方一旦心生歹念,只要對本命劍稍動手腳,便能重傷劍主。
除非……對方是你極其信賴、可托生死之人。
謝長亭心中滋味莫名。他的手甫一抓住無極劍柄,就感到了一股沉甸甸的觸感。倒並非是劍身過重,而是劍中似乎充盈着某種無形的、頗具質感的物事,瞬間便纏上他手腕。
上回自己將它時,並未有過這種感覺。
本命劍當與劍主心意相通,無極境界應當與時軼相通。難道說在這短短的七八日內,時軼修為又大有提升?
可,這怎麼可能呢?
若修行真有如此容易,那普天之下,又怎會有如此之多的大能隕落於修行路上?
謝長亭愈發覺得自己遇上了一個似乎是不該與之牽扯的角色。
他問:“為什麼給我?”
“拿着用吧。”時軼一面說,一面將葉霜的佩劍丟在一旁,“它會護着你的。”
他頓了頓,想說什麼,但最終並未開口。
——只是看着,忽然有些不喜歡你拿着別人的劍。
謝長亭一愣,追問道:“那你用什麼?”
時軼抬起手來,摸了摸頸間細布。
他轉身出門,意味不明地留下一句:“用不用劍,於我而言,已無分別。”
作者有話要說:
稍後還有3+4更,來晚了哭哭
評論區有紅包掉落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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