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遮雲（2）
雲州，城主府。
馬車還未接近，就聽哭聲震天。
度九思回到了輪椅上，由着三千推進城主府。
門衛見到他回來，眼睛一亮，當著面就直奔進府，喊道：“仙長回來了！”
“仙長回來了？”
擁擠嘈雜的腳步聲一連疊起，不多時，好些個人奔到了他的面前，甚至有人直接撲上來，但被無形的屏障擋住了。
“我家主人身體不好，你們當心些。”三千臉色有些不好。
那人收了勢，然後一把跪在地上：“仙長，是老婦錯了，還望您體恤體恤我們這些普通人的擔心啊！您……您有孩子們的下落了嗎？”
奔上前來的，穿着或普通，或考究，但無一不年入中年，面露絕望的疲態。
度九思看了看，明顯能看出，只有四對父母。
“找到了，”度九思示意三千。
三千猶豫，要在這地方將那些人皮拿出來嗎？
“去側廳吧。”輕柔的男聲在這般嘈雜混亂之下，分外清晰。
出現的是一張頗為俊俏的皮相，桃花粉面，眉眼秀麗。是個男人，也是個漂亮秀美的男人。
他似乎已經瞭然，度九思找到的都不是活人。
度九思微頷首：“城主。”
城主道：“仙長，辛苦了，這邊請。”
一行人行至側廳，中年人都緊張不安地盯着度九思，可度九思卻遲遲沒動靜，這叫人不由得心浮氣躁。
怎麼還不說人在哪裏？
“三千。”度九思嘴唇微動。
儘管是他，也不忍心看這些人的反應。
白髮人送黑髮人，孩子還是以這樣的狀態出現……
三千咬咬牙，手一揮，人皮齊齊整整地出現。
“這就是你們的孩子了……你們，可自行辨認。”
壓抑至極的沉默無限蔓延。
良久，才有人抖動着嘴唇：“道、仙長，這不是……這不就是一些紙……嗎？怎麼能說……”
說是我們的孩子呢？
外面暖風和煦。側廳溫度冷得像冰，叫人心中無限發寒。
有人乾嘔了一聲。
“不！”
這一聲打破了死寂，側廳爆發出慘烈的哭嚎。度九思別開眼。三千見他臉色極差，將他推了出去。
兩人都沒說話，心上像是壓了塊巨石。
“仙長，您是在哪裏……找到他們的？是妖邪作祟嗎？”
城主的聲音低沉，他站在度九思的身後，然後一聲沉悶的撞擊聲震得地面微響。
度九思轉過頭，見城主竟是對他徑直跪下。
“仙長，無論如何，請你一定要抓住那個妖邪，”城主急急忙忙地道，“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我是循着惡鬼找到他們的，”度九思抹去了山裏的具體細節，“我原以為那惡鬼就是城裏人失蹤的原委，現在看來，並不是。”
城主連忙問：“這是為何？”
度九思伸手虛扶了一下，城主也站了起來，恭敬道：“還請仙長明示。”
“我師弟是一月前消失的，然後城中一個月出現三例失蹤案，算上先前出事的我師弟妹妹，就是五個年輕人失蹤了，”度九思輕輕咳嗽一聲，再放慢語速，“但那裏人皮足有十多張，且我師弟仍舊下落不明。”
“惡鬼吃人，不會這麼細緻地留下皮，且以那惡鬼的實力，我師弟不應該出事。”
城主恍然：“那……那接下來咱們怎麼做？”
他面色發白：“這豈不是說，那惡毒狠辣的妖邪仍舊在城裏？”
“城主，城裏有幾家風月場所？”度九思忽然發問。
城主一怔，下意識回道：“只有一家。”
雲州地方小，但人不少。
人人比鄰而居，這家人發生的事情，很快就街頭巷尾都傳遍。
不得不提的是，城裏既無乞丐，也無牢房。作姦犯科之輩未曾聽過，孤兒寡母則是城主府出錢撫養。
度九思進入雲州城之時，便初步了解過這城中風氣。
所以十幾具人命，卻只有四個有人認領，便說明其他人是無父無母，且身份低微的人。
青樓是最可能出現這等人的地方。
而讓他選中青樓的還有一個原因，十幾具人命中，少女佔多數。
側廳的各家父母沒能認出自己的孩子，驚駭悲傷之下，昏迷了好幾位。料理一番后，度九思便和三千去了當地青樓，風月居。
城主說要派人一同前往，被他否決了。
他有種預感，風月居裏面會有意外的驚喜。
但他沒想到，一進門，熟悉的聲音嘹亮清晰，直衝腦門——
“小黃鸝，賞！”
震耳欲聾，斬釘截鐵。
宛若被迷得七葷八素的好色之徒。
確實是驚喜。
三千意外極了，也傻愣愣地盯着前方的景象。
正中身影熟悉，正是分別不久的靈不微。
靈不微左手美人喂酒，右手美人遞肉，眼前雙美，一人舞，一人唱。
好不快活。
風月居的老鴇眼睛都笑沒了，他們這風月居，雖是雲州城唯一一家青樓，但因着街坊鄰居太過親近，來花錢的人不算多。
她沒想到，不知打哪裏來了個俊俏小娘子，一出手就是大額銀票，然後點了四個頭牌，在大堂中間喝起了花酒。
這等客人她恨不得再來一打！
哦，還有另一個尊貴的客人，雖然坐着輪椅，但周身清貴，出手大方，一來就說要最貴的包廂，姑娘錢另算。
結果……
老鴇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新客人，朝着中間的俊俏小娘子靠了過去。
靈不微抹了一把嘴邊的油。
別的不說，這風月居的烤雞，是真真好吃。
一口下去，外皮酥脆，焦香撲鼻，雞肉鮮嫩，汁水爆濺，有幾分燙嘴，卻美味至極。
“這日子，真是神仙難求呀，”靈不微灌了一口酒，笑眯眯地道，“你們說，修仙有什麼好的？整天風裏來，雨里去，就是為了自己的修為能漲上那麼一點點，辟穀之後還失去了口腹之慾，豈非慘兮兮啊慘兮兮？”
“這就是你不願修仙的理由嗎？”
靈不微剛探頭，用嘴撕下一口肉——這麼吃分外得勁兒，還沒來得及嚼兩口，便因着這熟悉的聲音僵住。
她回眸，瞧見那張精緻的美人臉，以及水靈靈的小少年，腦中浮現了他們先前分別之時，她留下的那句話。
後會無期——
個屁啊？
為什麼他們這麼快又相見了？
“你……”靈不微努力將自己嘴裏的雞肉吞了下去。
雞肉還是很香的。
度九思面露嫌棄，輪椅往後挪了一步。
靈不微嘻嘻一笑：“沒想到高人您也喜歡逛窯子。”
也。
靈不微語氣親近，一張臉寫滿了“咱們好兄弟簡直心有靈犀。”
度九思黑下臉：“你來這裏做什麼？”
靈不微奇怪：“你來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她目露憤慨：“難道你也認為，只有男人才能進青樓？”
……
度九思覺得自己平復下去的心口又不舒服了。
他沒注意靈不微眼中閃過的促狹笑意。
靈不微會來風月居，確非本意。
她在車馬鋪租車的時候，忽得在一陌生小丫頭身上，聞到了自己靈戒的味道。
那是一種特殊至極的香氣。她的靈戒取自九幽湖底的蓮骨，以天火炙烤，再灌以諸多靈藥，由築器大師宋懷歷經十年煉製而成。
香味天上地下獨一份，戒身且蘊含至聖道韻。
要問為什麼會造一枚這樣奢侈華麗的儲物戒？
因為那枚靈戒，本身也是一件舉世無雙的護身法寶。
靈不微本意，是拿來送人的。
可惜那人沒收，她便拿來自己用了，畢竟也是稀世珍寶。
故此，哪怕百年過去，哪怕那香氣只是從鼻尖一掠而過，她也敏銳地反應過來。
而且她很奇怪，自己的靈戒理論上並未出世，為什麼會在別人身上聞到它的氣息？
難道有人捷足先登，破了她的陣法，拿了她的戒指？
靈不微肉痛，擔憂不已，便悄悄跟着那小丫頭來了風月居。
進來之後，她才意識到這是青樓，且整個青樓內部都充斥着靈戒的氣息，尤以老鴇為甚。
可她也明了，靈戒不在青樓內。若靈戒就藏在裏面，她會瞬間感應到。
但——來都來了。
靈不微不愛吃葡萄，在山裏天天吃，是因為沒辦法。
她就愛吃肉，燒雞，烤肉，口味極重。
風月居有美人，還有烤雞和美酒。
索性便坐了下來。
只是，酒還沒過三巡……
在度九思強烈的譴責目光中，靈不微最終還是放棄了自己的美酒與烤雞，乖乖坐起來，跟着他上了包廂。
“不用叫人來伺候，”三千對門口老鴇道。
老鴇悻悻，但也不敢說什麼。
只心道真是晦氣，好好的大生意忽然沒了。
“我是有事而來，這裏不安全，”度九思開門見山，“你得離開這。”
靈不微挑眉：“這裏有妖邪？”
能讓度九思來此，除了妖邪沒別的。
“嗯，”度九思點頭，“和那些人皮有關。”
靈不微手撐着頭，細細思索了一會兒，搖搖頭：“不行，我不能走。”
靈戒不在，氣息卻充盈此處，只說明擁有靈戒的人經常出入這裏。
“我丟失了一件寶貝，這裏有它的氣息，不過我此刻鎖定不了它的位置，”靈不微盤了下邏輯，將自己的來意和盤托出，后道，“你別說，我甚至懷疑，我們要找的是同一個妖邪。”
經常出入青樓的，怎麼想也不可能是什麼正經修士，重□□，大概率沒有破她陣法的實力。
但能破她陣法的妖邪，怎麼也得是個大妖邪了……
靈不微覺得，現如今的自己，招架不來。
她星星眼看向度九思：“高人，讓我幫你吧，把那妖邪找出來，然後你將它繩之以法，我拿回自己的寶貝！”
度九思不明白她的話題轉折度為何如此大。
但他不可能帶着她。
“你又沒有修為，萬一遇到妖邪，你怎麼辦呀？”一旁的三千勸道，“這不好玩的，會有生命危險。”
“我不怕妖邪，我身上有寶貝，”靈不微身上唯一的法器就是腰間那根可以封人靈力的腰帶，別的做不到，保命還是夠的，“兩位高人，帶着我吧帶着我吧，我能幹的事情可多了。”
按度九思的性子，他開始就不會管靈不微在不在此處。靈不微也不過是和他同路一程的陌路人。
神使鬼差地勸她離開已是他能做的極限，何況帶着她？
他道：“既然你不聽勸，那多說也無益。”
他直接吩咐三千：“走，去找老鴇。”
三千猶豫地瞧了靈不微一眼，推着輪椅離開。
靈不微揚眉，特意揚起聲音：“媽媽，給我將美人領進來，好酒好菜繼續上，本姑娘有錢！”
三千：“……”
度九思：“……”
老鴇本來就不樂意應對度九思，有錢又怎麼樣？不在他們這裏花，就是沒錢！
度九思還未開口，她就連道：“哎呀，先讓我接待個客人好不啦？”
她花蝴蝶一般地飛向了包廂。
度九思：“……”
三千看着度九思指尖泛白的手，默默地閉上了嘴。
“靈不微，過來。”度九思閉上眼。
她是什麼身份，他不知道。
可麻煩至極，卻是板上釘釘。